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北河剑》作者:王舟 跟武林第一大魔头撞脸了怎么办 【文案】 魔头秦潇北上中原,扬言要杀七个仇人,为父报仇。 小乞丐苏逸心爱的女神也在被杀的名单之列。为了保护女神,他不惜豁上小命去跟魔头作对。 然而他发现,魔头跟他长得有点像?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潇,苏逸 ┃ 配角:邱玉华,段如意,巧儿,薛红蓼 ┃ 其它: 第1章 楔子   云南,大理。   苍山青翠,洱海上泛着薄雾,仿佛美人身上笼了一层轻纱。   秦潇下了马,在湖边灌满了水囊。月亮升起来了,湖水闪闪发光。远处传来少女的歌声——“一送郎君鸳鸯帕,莫相负来莫相忘;二送郎君鬓边丝,万水千山盼君还……”   歌声柔美悠长,这是大理国的情歌,秦潇听久了也是会唱的。他向来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听着这哀婉缠绵的歌声,竟然有些留恋。   他一向独来独往,听见这夜风里的歌声,忽然希望自己有个朋友,至少能够让他在这样的夜里互道珍重。   玉花骢轻轻抖了抖鬃毛,温柔地挨近了他。秦潇的心里有了些安慰,马儿不会说话,也不会欺骗,总是值得依靠的。   他抬眼向远处望去,向东便是中原。他这一趟离开大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的怀里揣着七根乌金打造的碎心锥,七根都要派上用场。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锻造每一根碎心锥的声音。黑暗中火星四溅,每一锤都带着将敌人挫骨扬灰的仇恨和决心。   他要去杀人,杀他的杀父仇人。   他苦练了十五年功夫,自从他记事起,每一刻都不曾浪费在与练剑无关的事情上。   他的母亲把毕生的精力都倾注在了他身上,她教给他武功,更把仇恨教给了他。   他的父亲英雄一世,却因为被结义兄弟背叛构陷,身败名裂,被生生逼死。母亲说他目眦尽裂,到死都不能瞑目。   那是何等的憎恨和绝望。   秦潇翻身上马。玉花骢奔驰得飞快,很快就能带他翻过苍山。   他有多爱他的母亲,就有多恨他的仇人。他为复仇而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是他生存的唯一意义。   他绝不能失败。 第2章 一   六月初八是碧泉山庄的好日子,主人李秋阳的母亲过六十大寿。老夫人喜欢清静,不准儿子大操大办,只让准备一顿家宴,有儿孙绕膝,一享天伦之乐就满足了。   李秋阳为人豪爽义气,家中又颇有资财,常慷慨解囊济人之困,人送外号小孟尝,在江湖中有不少朋友。李秋阳的母亲过寿,亲近的朋友亲自上门道贺,脱不开身的也要派人来送上一份厚礼。   老夫人在正堂端坐,一众丫鬟小厮笑呵呵地向她磕头贺寿。老夫人笑容满面,给他们一一打赏。此时管家在门外长声道:“贺盟主送老山参一对,灵芝一双。”   李秋阳连忙迎出去,七英盟贺盟主的儿子贺砥明笑容满面,拱手道:“恭贺老夫人六十大寿。家父事务缠身不能亲自前来,派晚辈来奉上薄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秋阳笑道:“贺盟主太客气了,替我多谢他。小公子快里面请,请上座。”   两人并肩往里走,忽听见门口有人大声呼喊,一片混乱。李秋阳皱眉道:“怎么回事,贵客还在这里,怎么这么没规矩!”   有人大声喊道:“有人要闯进来了!快拦住他!”   李秋阳登时警惕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数名护院被打倒在地,一人戴着白银面具,骑着一匹白马冲了进来。   贺砥明大声喝道:“什么人,竟敢来碧泉山庄撒野!”   那人并不理会,骑马直往前冲。贺砥明拔出剑来,跃身而起向那人刺去。   那人身子向前一俯,让过两招,提剑还了贺砥明三式。两人长剑相撞,火花溅了出来。贺砥明只听嗡的一声,虎口被震得生疼,长剑已经脱手飞了出去。   那人嗤了一声,蔑然道:“没用的东西!”抬脚把他踹的飞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贺砥明还倒在地上,那人已经骑马往山庄深处冲去了。   贺砥明是武林世家子弟,绝非等闲之辈,然而这几招过下来,他却远不是那人的对手。一众护院深知自己的本事尚且不及贺砥明的十分之一,不免有些怯战。   李秋阳急道:“都愣着干什么。贼人往含冰阁去了,快拦住他!”   李秋阳爱好收藏兵刃,天下有名的兵器十有五六在他的囊括之中。含冰阁是他珍藏武器的库房,岂能容外人随意侵入。   李秋阳带人追到含冰阁门口,已经迟了半步。那人手持一把长剑转过身来。那把长剑通体漆黑,锵地一声拔出鞘来,剑身却是雪亮,寒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惊呼道:“北河剑,他要抢北河剑!”   那人迎着众人的目光漫步走出来。他朗声道:“诸位不必害怕,我与碧泉山庄没有什么过节,不会伤人。今日老夫人过寿,在下多有打搅,实在抱歉。只是这剑寄存在此处太久,我必须将它取回。”   李秋阳见这人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饶是他脾气豪爽通达,也难免恼火。他大声道:“阁下是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大笑道:“李庄主不必生气。此剑不吉,老夫人大寿之日,我将它取走,如同带走了一劫,好让贵庄从此平安顺遂,这岂不是天底下最好的贺礼!”   李秋阳怒道:“胡搅蛮缠!想要剑先赢了我再说!”   他拔剑向那人刺去,那人一剑还来,与李秋阳剑锋相对,两柄剑弯成了一座拱桥。那人冷笑一声,剑尖微吐内力,将李秋阳的长剑弹开,反剑猛地削了下来。只听铛的一声,李秋阳的长剑被从中砍成两段,叮叮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家只听说过北河剑极其锋利,杀人无数,是天下至凶至邪的兵刃。今日一见,果然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那人对这剑十分满意,轻轻一弹剑身,赞道:“好剑!”   他持剑指着李秋阳的心口道:“李庄主,我知道你跟贺汝膺是老相识。劳烦你帮我传句话,就说有人来找七英盟算账了,让他好好等着!”   他说罢还剑归鞘,跃身上马,大喇喇扬鞭而去。偌大一个碧泉山庄,他竟全不放在眼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好似出入无人之地一般。   有人还要去追。李秋阳看着他的背影,脸色惨白,仿佛还心有余悸。他喃喃道:“好快的剑法,配得上这把利剑。这人要找七英盟算账,他是谁?” 第3章 二   北河剑丢了。   苏逸听见这消息时,意识还在半醒不醒的状态,身体却已经警醒起来,整个人像被捞上岸的鱼陡然一挺,叽里咕噜地从草垛上滚了下来。   草垛有一人多高,他摔得不轻。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稻草和灰尘,衣服也撕破了几处。好在他的衣裳本来就又脏又破,身体也很结实,并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苏逸从小到处讨饭,被恶狗追着咬,被大人小孩儿追着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无数,哪里会把这点疼当回事。   他打了个呵欠,连土都不拍就站起来了。一旁的女孩儿年纪跟他差不多大,脸边垂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她穿着一条嫌大的麻布裙子,上头打了几个补丁,脸上抹得脏兮兮的,一双小手的手心却是白生生的。   她手里攥着一个油纸包,笑嘻嘻地看着他,道:“北河剑又不是你家的,你一个小叫花子急什么呢?摔疼了没有?”   苏逸两只手在身上乱拍了一阵,道:“没事没事,你手里拿的什么这么香,快给我看看。”   他凑上前去,伸着鼻子使劲儿嗅。女孩儿笑的露出了一排小白牙,垫着脚举起了油纸包。苏逸像一条被钓上来的乌龟,脖子越伸越长,忽地一把抢过油纸包,三两下撕开了,露出一只香喷喷的烧鸡来。   苏逸眼睛登时放了光,对那女孩儿道:“有你的呀小家雀,这么大个的烧鸡你从哪儿讨来的?”   女孩儿两个乌溜溜的眼仁儿又黑又亮,几乎看不见眼白,鼻尖上生着几颗小雀斑,老帮主捡她来的时候,她还在襁褓里,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很是乖巧,仿佛一只刚出壳的小麻雀。老帮主行事向来洒脱不拘一格,就给她起名叫做巧儿。   巧儿夺回烧鸡,在草垛前坐下道:“是咱们帮的一位师兄给买的。”   苏逸道:“哪个师兄这么好心?你别看见个叫花子就叫师兄,咱们丐帮的兄弟讲义气,外来的花子却未必都是好人,你可小心别叫人骗去卖了,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巧儿原本掰了根鸡腿要递给他,听他嘴里没有好话,翻了个白眼,自个儿把鸡腿吃了。她把剩下的一整只鸡揣在怀里,道:“那师兄身上背着三个布袋呢,怎么是坏人。怕有毒你就别吃!”   苏逸看她吃得咂嘴舔唇,不由得心痒起来,凑上前谄笑道:“我是关心你,来,我帮你试试毒。”   巧儿扭过身去,苏逸也跟着转了个向。巧儿再挪,苏逸腆着脸好似向日葵一般,笑嘻嘻地跟着转,拍着手道:“大姑娘,行行好,祝你招财又进宝;穿绫罗,坐大轿,子孙满堂福寿高。饿死叫花子了,打发点吧!”   巧儿听他唱起了莲花落,扑哧一声笑出来,扯下一根鸡腿来给他。苏逸饿了两顿,鸡腿抓到手里登时狼吞虎咽,两口就吃没了。   巧儿又撕下半只鸡来给他,苏逸吃的满脸油汪汪的,叹了口气道:“你对我可真好。”   巧儿笑道:“你知道就好啦。天底下除了我,可没有人这么对你了。你以后也得对我好才行。”   苏逸拍着胸膛道:“那是当然,咱们两个相依为命,比一个人还亲。谁要是敢骂你,我就百倍地骂回去。谁要是敢打你,我就打得他老婆孩子都不认得他,还要堵他烟筒,烧他房子,缝他□□,打他妈妈……”   巧儿听他越说越粗俗,连忙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厉害。”说着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手臂。他手臂上有一块凸了起来,骨头曾经折断过,看着就觉得疼。   小时候他们两个人一道上街讨饭,巧儿被人牙子盯上了,一个大汉抱起她就跑。苏逸当时才八岁,却勇气十足。他追上去放声大叫,街上没人理会,他便抄起街边屠户的肉刀,扑上去砍了那人牙子一刀。那人被砍鲜血直流,放声大呼。   那人的同伙闻声围了上来,对苏逸一阵拳打脚踢。巧儿放声大哭,动静引来了几个丐帮的师兄,这才赶跑了那几个恶人。苏逸挨了那一场打,身上好几处骨折,差点就没了命。   巧儿感激苏逸救了自己,打从那时候起就发誓,要一辈子对他好。苏逸却并不十分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伤养好了如往常一般到处捣乱惹事。巧儿总是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就像个如影随形的小铃铛。   丐帮的师兄弟们都笑话他养了个小媳妇,羞得巧儿跺脚直哭。苏逸就急了,挥着拳头去跟人讲道理。大伙儿觉得惹两个小孩儿没意思,渐渐地便不说了。   如此过了几年时光,巧儿也到了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见苏逸这么一本正经地把她当成兄弟看待,心里有些怅怅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苏逸道:“这烧鸡真不错,那位师兄果然是个好人。他为什么给你买烧鸡吃?”   巧儿道:“我今儿起得早,去街上讨钱,张财主家的恶奴才放狗来咬我,吓了我一跳,铜板落了一地,刚买的白面馒头也掉了……”   苏逸登时恼起来,愤愤地道:“张财主家的人心眼儿坏,就爱放恶狗咬人。上回他的恶狗吠师父,还要扑我。我就想半夜摸进他家,一拳打死他的恶狗。师父不叫我乱来,说恶人有恶报,由着他早晚老天给他报应。我等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天上落下个雷来劈死他,你却又被他的狗撵了,可见老天爷没空管这些恶人!”   巧儿道:“你别生气,我没叫他的狗咬着。多亏那位徐师兄把狗和恶奴赶跑了。他使的是龙虎拳,好一顿拳打脚踢,可威风了,一看就知道是咱们帮的英雄好汉。”   苏逸听说那人英勇豪迈,心中不免向往,跳起来打了几拳几脚,道:“他有那么厉害?跟我比起来怎么样?”   巧儿笑道:“你们俩都很厉害,但他年纪比你大了好几岁,身材高大厚实,看起来自然更威风些。”   苏逸今年十八岁,身材瘦瘦高高的,还是个青黄不接的少年模样。他一双眼睛甚是灵活,仔细看看,模样其实生的很不错,可惜机灵有余,健壮不足。他听巧儿说自己不如人家壮实,不免有些气馁。   巧儿道:“那位师兄看我可怜,掏钱给我买了一只烧鸡,又问我咱们薛帮主在不在城里,叫我带他去见薛帮主。”   苏逸听得事关帮主,格外关心起来,道:“他见薛帮主干什么?”   巧儿道:“他说荆襄分舵日前探得消息,说碧泉山庄的北河剑被人抢走了。夺剑的那人十分猖狂,不挑在半夜无人之时作案,却偏要在青天白日明抢。那天还是李老夫人的寿辰,那人单枪匹马闯进碧泉山庄,打倒了几十名守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北河剑抢走了。这件事被李庄主引为奇耻大辱,不准任何人走漏风声,却瞒不过咱们丐帮兄弟的耳目。周长老得知了这件事,立即派徐大哥来通知咱们帮主。”   天底下到处都是叫花子,丐帮的耳目最为灵敏,各个分舵朝夕之间互相通传,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消息送到洛阳总舵。   苏逸恍然大悟道:“是了,刚才你就这么说,我还以为是我做梦,原来竟是真的。我听师父说,这把北河剑是剑神孟纾河的兵器,是天下最锋利的剑。孟纾河仗着剑法独步天下,横行霸道,杀害了不少人,又害死了咱们的老帮主,是咱们丐帮的大仇人。后来这大恶人恶贯满盈,被七英盟的前辈联手擒住,畏罪自杀于北河剑下。这把剑就落到了七英盟的头领贺汝膺贺大侠手里。此剑杀人无数,饮血甚多,竟仿佛有灵性一般,日夜铮鸣不休,又被人称为邪剑。”   巧儿道:“不错,碧泉山庄的庄主李秋阳富甲天下,平生最爱收藏兵器。他愿出重金买下这把北河剑。贺汝膺却觉得此剑不祥,劝李庄主莫要跟它扯上关系。李庄主不信邪,将价格抬了三倍。贺大侠见他执意如此,也不收钱财,将这把北河剑送给了李秋阳。”   苏逸心道:“这剑在碧泉山庄已经安稳过了数年,近日却丢了?碧泉山庄的人并非泛泛之辈,外人要闯进去已经十分艰难,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北河剑,又全身而退,这人的功夫是有多高明?”   他忍不住道:“那个夺剑之人的武功一定十分厉害了,我猜他肯定是个练功夫成了精的白胡子老头儿,要不然就是个粗鲁雄壮刀枪不入的莽汉子,是不是?”   巧儿摇头道:“徐师兄说夺剑的是个男子,脸上带着个白银打造的面具,看不出多大年纪,轻功和剑法甚是高明。那人虽然胆大妄为,却只将阻拦他的人打倒在地,并没有伤人性命,看来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苏逸沉吟道:“这人从前在江湖里没有名头,一出手就做了这样一件大事,后头一定还有更厉害的手段。”   巧儿道:“你猜的很是,徐大哥说那人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叫李秋阳提醒七英盟的人小心,他来报当年的仇了。”   苏逸睁大了眼,道:“他夺走了剑神的北河剑,要找七英盟报仇?他是什么人?是孟纾河的后人,还是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孟纾河当年作恶多端,能结下什么善缘……用孟纾河的兵器手刃仇人,这人好大的胆子,好嚣张的手段!”   他越想越觉得不妙,道:“不好,不好!咱们故世的老帮主就曾是七英盟的好汉之一,他当年结义时自谦,让了首位给贺大侠,自己坐了第二把交椅。老帮主虽然已经身故,但只怕那人丧心病狂,要来找咱们丐帮的麻烦。这消息重大,咱们得赶紧通知薛帮主!”   巧儿身在江湖却随波逐流,心里最要紧的就是下一顿的着落,向来不考虑什么大事,听他说得严重,迟疑道:“可是帮主和苏长老去了开封,眼下不在洛阳呀。”   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两个人坐在草垛前把烧鸡吃了个一干二净。巧儿舔着手指头,还有些意犹未尽。苏逸把鸡骨头扔了,忽地站了起来,道:“几十里路朝发夕至,咱们这就动身,得赶在那位徐大哥之前把这个大消息告诉薛帮主,好叫她对咱们刮目相看!”   巧儿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道:“苏长老叫你好生在洛阳待着,不让你去开封捣乱,还让我替他看着你。再说了,你走的再快能比得过那位徐大哥?他日行千里,号称神行太保,比千里马还神,只怕他人都到了,你还在半路上要饭呢。”   苏逸不爱听她涨别人志气,没好气道:“你爱去不去,不去我自个儿更清净。那位徐大哥的脚程好,我难道不能骑马坐车?”他说着把裤腰里贴肉藏的荷包拍的叮当响,道,“听见没,这都是钱的声音,好不好听?我也带你坐一回大车,你享不享得起这福?”   巧儿道:“你攒一点儿钱一年到头都不舍得花,这时候充什么阔!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就是想去见薛姊姊,讨她的好,让她多看你一眼,对你说一声‘多谢你啦,苏兄弟’,你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是不是?”   苏逸听她揭穿自己,黑黢黢的脸上居然有点发红。他强行扳起脸来道:“没有的事,你少胡说八道……我是以丐帮大事为重,薛帮主是老帮主的女儿,是年轻有为的巾帼大英雄,我怕那大恶人来加害她。哎呀,这些江湖大事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你在这里待着吧,我可要走了。”他说着果然拔腿就走,好像怕她缠上自己,走得飞快。   巧儿急了,跟上去一路使拳头捶打他后背,连声道:“你站住,不准走,师父叫我看住你!”   苏逸被打得不疼不痒,便也不理睬她。两个人越走越远,巧儿委委屈屈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吃了我的烧鸡还想去见薛姊姊,你这个没良心的坏蛋,你不能去,不能去……除非带上我……” 第4章 三   提起邱广成邱三爷的名号,江湖中人人都为之一凛,肃然起敬。   自剑神之后,他的剑法便是当世第一。没人说得清楚究竟是他的剑法更快一些,还是当年的孟纾河更快。邱广成三十岁之前,只勉强跻身于高手之列,三十岁之后渐渐领悟了剑法的真谛,以心窥剑,将家传的六十四路紫电剑法练得出神入化,成为了一座难以撼动的高山。   邱广成不仅剑法高超,家底更是厚实。他祖上靠开镖局起家,后来涉及到票号、生丝、茶叶等行当,他人望既高,又有做生意的手段,财源滚滚而来,十年间将祖业翻了几番,成了开封乃至河南首屈一指的人物。   跟他齐名的七英盟另一位谢彪谢四爷,与邱广成同是河南地界上的人物,却没有他活得这般风生水起。谢彪年轻的时候剑法精绝,其人生的风流潇洒,家资甚厚,很有些狂妄不羁的脾气。这两位世家公子一时齐名,谢彪隐约还在邱广成之上。两人一并加入了七英盟,邱广成年纪略长,坐了第三位,谢彪坐了第四位。   谢彪性情狂傲,使钱有如流水一般,渐渐家道中落,功夫更是没有太大长进。同是世家公子,他却渐渐成了邱三爷的陪衬,心中甚是不快。两人早在七英盟初建时就有嫌隙,后来十多年中,两家摩擦不断,虽然一同喝过歃血酒,见了面却如同斗鸡一般,都想把对方踩在脚下。   谢彪眼看邱广成的镖局生意甚好,便也想分一杯羹,他敲锣打鼓地在南阳老家建了个镖局,闹得声势甚大。   邱家的镖局叫做四海镖局,意思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无论走到哪里,大家听到他的名号都只愿跟他为友,不敢跟他结仇。谢彪自恃甚高,无论如何都要压邱广成一头,便起名叫做八荒镖局,显得八荒六合天上地下都是谢家的门路,莫说小偷强盗,就连妖魔鬼怪见了都要给他让路。   邱广成起初也没理会谢彪,本以为凭他的本事,干不了几天八荒镖局就要完蛋,没想到谢彪当真下了本钱力气,数年之间把八荒镖局经营的声名在外,渐渐有了跟四海镖局分庭抗礼的势头。   邱广成眼看地位动摇,心中不安起来,镖局众镖师被抢了生意,自然也心怀怨恨,当家的不发话,他们也只好忍耐。谢彪那边却是越发得意,以为邱广成不敢跟他们作对,当了缩头乌龟。   半个月前,两支押镖队伍狭路相逢,谢彪的儿子谢贝函亲自押镖。谢贝函在路中间耍起了威风,不叫人给四海镖局让路。四海镖局冷冷地不接他茬,叫人从旁边绕着走。谢贝函心里不痛快,向镖旗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一个个死样活气的连个屁都不放,嘿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尸呢,那可是桩发财的好买卖!”   四海镖局的人本来就憋着火,见他如此无礼,跳下车来跟八荒镖局的人理论。两边一言不合便推搡起来,推搡几把就变成了殴打。谢贝函带人把四海镖局的镖师打了一顿,随后更是一刀砍断了四海镖局的镖旗,解开裤子在上头撒了一泡热尿,得意大笑了一阵,扬长而去。   邱广成得知了此事,心中甚是恼怒。他忍让为先,本想以和为贵,没料到却换来了被人羞辱的结果。他一怒之下派人送了封书信给谢彪,质问他为何纵容儿子行凶打人、侮辱四海镖局,让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谢彪收到了书信才知道儿子闯了什么祸,他这宝贝儿子无法无天,很有他年轻时的风范,替他做了他想却不敢做的事。谢彪心中虽然暗觉痛快,却也知道这麻烦惹得大了。   他虽然暗地里恨邱广成,能耐却也没大到跟他当面撕破脸皮作对,权衡再三,他决定以大局为重,带儿子上门去跟邱广成赔罪。   谢彪虽然上门道歉,却也不打算任人宰割。为了避免再生冲突,他途径洛阳时,请上了丐帮帮主薛红蓼和副帮主苏缇从中调停。丐帮的前任帮主薛仲皓在世时,曾坐七英盟的第二把交椅,邱老三和谢老四打了起来,丐帮总不能袖手旁观。薛红蓼向来仗义,一口答应了,跟谢彪一道赶往开封,为两家说和。   薛红蓼是前任帮主薛仲皓的女儿,今年二十八岁,为人豪爽正直,义气为先,脾气甚肖其父,是个女中豪杰。薛仲皓十五年前被孟纾河杀害,当时薛红蓼只有十三岁,老帮主临终前身边只有一个女儿,便把打狗棒传给了她。   薛仲皓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他的前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他提起来时总说自己从来不后悔,却难免红了眼眶。   他膝下只剩薛红蓼一个女儿,本想叫她做个寻常女子,平平安安过活,没想到造化弄人,自己临终还是把打狗棒传到了她的手里。   丐帮的兄弟们都打心里佩服老帮主,他说的话大家都肯听从。既然打狗棒传给了薛红蓼,虽然她当时只是个小女孩儿,大家也肯尊奉她做帮主。   薛红蓼披麻戴孝,泪眼婆娑。她刚丧了父亲,又有大任加在身上,竟是不敢答应,道:“我年纪轻,懂得什么大事。父亲把打狗棒传给我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丐帮历代帮主都是英雄好汉,我一个小女子万万不敢僭越。”   苏缇宽慰道:“年纪轻可以学,丐帮这么多长老、兄弟都肯帮你。咱们丐帮跟别的帮派不同,咱们本来就是一群叫花子,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无论男女都是兄弟姐妹,你不必妄自菲薄。”   又有人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薛老帮主是响当当的大英雄,红蓼妹子是他的女儿,自然也是一位女英雄。咱们跟着她,就像跟着老帮主一般!”   大家都说这话不错,不由分说推了薛红蓼做帮主,又推举了苏缇做副帮主,由苏长老辅助她处理丐帮的大小事务。薛红蓼二十岁之前,丐帮中的事多半由苏缇主持,后来她年纪长大,便接过了事务亲自主持。 第5章 四   开封,邱家庄。   大厅里坐满了人,邱广成与几名得力弟子坐在左侧,谢彪与儿子谢贝函坐在右侧,薛红蓼和苏长老从中调停,取个不偏不倚的意思,便坐了上首正中。   邱老三和谢老四已经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见了面虽然都不服对方,面上的功夫却做得足。谢彪身量结实高大,拳头也十分大。他眉心悬着两道深深的羊刃纹,脸部肌肉分明,额头及颧骨突出,因此模样虽然算得上潇洒,却总显得有几分凶横,即便是好言好语地说话,也隐约带着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   谢彪道:“犬子任性胡闹,伤了四海镖局的朋友,实在抱歉。几位朋友的汤药费都由我们谢家来出,另外每人再赔偿一百两白银,算是一点心意。”   薛红蓼见谢彪态度诚恳,心道:“谢四叔不比当年那样狂傲了,如今他这样诚恳,邱三叔便是有天大的火气,也应当消了气。大家都在河南地界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说合了的好。”   谢彪道:“我们父子这一趟上门来实是负荆请罪,又请了丐帮的薛帮主和苏长老作见证,心意甚是诚恳,还请邱三哥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原谅了他吧。”   他抱拳作揖,身子一躬到地。谢贝函走到邱广成跟前,从腰里抽出一根马鞭恭恭敬敬地举在头顶,跪在地上道:“邱三伯,晚辈一时冲动,打伤了四海镖局的几位大哥,心里实在很后悔。请邱三伯狠狠惩处小侄,为几位受伤的大哥出气。”   谢贝函模样长得颇肖其父,浓眉下头却生了一双环眼,眼珠子四边不靠,还总往外努。说得好听些是不怒自威,说难听了就是凶相毕露。都说相由心生,谢贝函做人张扬跋扈,挑衅四海镖局,干出了打人撒尿的大事业,倒也很有他做事的风范。   邱广成起身道:“快起来吧,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做错事。邱某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能够理解。”   邱广成将近五十岁,身材保养的很好,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到了他这个年纪,尤其是有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发一些福是很正常的事,但在他身上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他的目光平和,脊梁挺直,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锻炼有素。这一切都显示了他是个从来不纵容自己的人。他每天寅时起床,练两个时辰剑,不喝酒,茹素,不近女色,过着一种近似于僧人的生活。   他是继孟纾河之后第二个被称作剑法第一的人,当年孟纾河因为放纵自己堕入魔道而身败名裂,邱广成则是把约束自己做到了极致,叫人对他说不出半点不是。   他有侠气,对朋友大方,谦和自制,江湖中人提起他都很佩服,更多的是敬畏。一个人如果对自己都这样苛刻,那么他想得到的东西是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谢贝函跪在地上,赖着不肯起身,高高举着马鞭道:“伯父宽宏大量,小侄心里却甚是不安,还是请伯父打小侄几下,踢我几脚,我心里才能安生。”   邱广成漫步走出来,拿过荆条扔在地上,单手扶着谢贝函臂弯,轻轻一抬。谢贝函还想沉住真气抵抗,却觉得邱广成的力量极大,被他一托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谢贝函道:“邱三伯,我……”   邱广成也不看他,走到谢彪面前道:“原本打人之事还可以说成是年轻人不懂事,磕几个头就算了,但令公子侮辱我四海镖局旗号一事,实在不能这么轻轻巧巧地就揭过去。”   薛红蓼心道谢贝函砍断四海镖局的镖旗,又在上头撒尿,实在是欺人太甚。江湖中人把名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这么做实在是重重地伤了四海镖局的面子,邱广成家大业大,不把钱看在眼里,谢彪想赔钱了事只怕难矣。   谢彪听他的口气意识到此事不能善了,沉下脸道:“咱们江湖人讲究一个爽快利索,我父子已经向你赔礼道歉,你还不肯罢休,那就请划出个道来吧。”   邱广成冷冷道:“做镖局生意最重要的是广交朋友,你们八荒镖局横行霸道,欺侮同行,眼里没有半点规矩,不配吃这碗饭。这镖局生意,我看阁下还是别做了吧!”   他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登时哗然,大家面面相觑,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心道:“邱三爷好大的气魄,说出这种话,是要跟谢彪翻脸了。”   谢彪也甚是诧异,一时之间却并未发怒,淡淡道:“我谢家配不配吃这碗饭不是你说了算的。邱三哥,你已经有那么多生意了,何必霸着镖局一行不准别人来分一杯羹?”   邱广成平日里也算和气,今日见了死对头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道:“你若实在想做镖局,就请去外省开张,河南境内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成。”   谢彪火了,大声道:“我看出来了,邱老三,你今天是借题发挥来了,大家都是河南地界上的人物,你未必就比我高了一头。我今日就告诉你,这八荒镖局我不仅要开,而且开的风生水起,你奈我何?”   薛红蓼见两边剑拔弩张,连忙道:“邱三叔,谢四叔,你们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当年也是一起喝过血酒的。大家义气为重,何必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苏长老也道:“不错,两位当年也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今日这事要是传扬出去,难免叫人笑话咱们七英盟起内讧。再说大家伙儿都在河南地界上讨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不成今天豁出去做了对头,今后就不出门了么?”   谢彪道:“薛帮主,苏长老,你们亲眼见了,邱老三借题发挥,逼得我无路可退,就算伤了和气,也不是我们谢家的过错!”   邱广成道:“也不是我姓邱的逼迫你,今日让你退出保镖这一行,一是因为你儿子坏了规矩。二是你们的镖师虽然嚣张跋扈,武功却是末流,再纵容你们继续混下去,镖局这一行的名声可都要给你们丢尽了。”   谢彪冷笑道:“我们镖师的功夫末流?你家的镖师被我们的人打的屁滚尿流,那你们的人岂不是连末流都不入!”   邱广成道:“打人的是你的宝贝儿子,他嚣张跋扈没有规矩,咱们四海镖局却是规矩大过天,出门在外如非必要,绝不惹事。但若是有人劫镖,大伙儿团结一心,誓死保护镖货。你以为我们的兄弟不出手是怕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吗?”   谢贝函当众被邱广成斥责,羞惭难当,脸涨得通红道:“邱三伯,父亲和我已经向你负荆请罪,你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邱广成冷冷道:“我和你父亲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说话声中,袍袖一拂,卷起桌上数枚松子向谢贝函打去。   那松子来势极快,带着嗖嗖风声,显然劲力甚大。谢贝函若是被打中了,骨头定然要断裂。他眼看松子来了,却躲不开。忽然间只觉得右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轻轻一拉,身子便跌到了一旁。   原来那一诧间,薛红蓼眼疾手快抢到近前,手持绿竹棒轻轻打了个旋儿,用内劲将三颗松子兜进了漩涡里,竹棒一头回拨,使一招鲤鱼摆尾,将松子敲落在地。   那三颗松子夺夺夺钉在地上,石板铺的地面竟被打出了冰面似的裂纹。   众人登时一惊,心道:“都知道邱三爷的剑法出神入化,没想到他的内功竟然也有如此造诣,谢彪这可远远比他不上了。”又见薛红蓼身法迅捷,一手打狗棒法使的行云流水,都觉得这位女帮主的年纪虽然轻,武功却甚是高明,不可小觑。   谢贝函惊魂未定,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薛红蓼扶起他来,低低道:“谢兄弟,叔伯们说话,咱们小辈就莫要插嘴了。你下来歇歇吧。”   薛红蓼是谢贝函亲自去洛阳请来的,他向来自诩风流,一路上时时在这位女帮主面前显示自己的潇洒多金,希望能够引得她对自己生出爱慕之情。薛红蓼却对他视若无睹,如今更是亲眼见谢贝函一再出丑,还出手救了他的性命,实在叫他无地自容。   谢彪见儿子险些被打伤,心中暗恨,道:“邱老三,你武功不错啊,在小辈面前耍威风,可真叫人高看一眼。”   邱广成听他出言讥讽,冷冷道:“我的武功自然不错。道上的兄弟一听我们邱家的名号,都要避让三分。大伙儿听见你谢四爷的名号,只怕就没有那么恭敬了。”   谢彪道:“你这人脸皮倒也真厚,丐帮的英雄好汉也在,你就敢妄称武功高明,也不想想你这点本事是怎么来的!只怕跟孟纾河脱不了关系吧!”   邱广成道:“你少在这里捕风捉影胡说八道。我邱家的紫电剑法博大精深,我苦修剑法多年,三十五岁之后厚积薄发,窥到了剑道的精髓,因此大有精进,跟孟纾河那恶贼没有半点关系!”   谢彪提起当年之事,甚是激动,道:“谁胡说八道!当年孟纾河的剑谱你是第一个见到的,烧之前剑谱也一直放在你身上。一定是你曾经偷偷看过里头的内容,暗中记下了。这十几年来你的剑法大有精进,我看也不是你胡吹的什么家传剑法,这根本就是少阳剑法!”   邱广成也火了,道:“你少血口喷人!当年烧毁剑谱的时候大家都在场,丐帮的苏长老也可以为咱们作证,那剑谱连灰都不剩。若说偷看,前一晚你就睡在我身边,岂知烧毁前你没有从我怀里偷出来看过!”   谢彪怒道:“你少贼喊捉贼,你既然说你练的功夫是你家传的紫电剑法,就请把你的家传剑谱拿出来,咱们当着丐帮的朋友好好比对比对,看看你练得究竟是少阳剑法还是紫电剑法!”   邱广成冷笑道:“我家传的剑谱岂可轻易示人!你这人觊觎我邱家的紫电剑法,便拿污水来泼我,想偷学我的家传功夫。我偏不叫你得逞。”   谢彪道:“那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苏长老当年曾经见过孟纾河的少阳剑法,能辨真伪。今天我定要让你使出少阳剑法,叫当年之事真相大白!”   他再三挑衅,拔剑定要动手,邱广成也拔出剑来。苏长老连忙道:“大家以和为贵,当年的少阳剑谱已经烧毁了,如今再翻这些旧事只会伤了和气。咱们丐帮今日来调停,只盼着两家能够握手言和。大家都退一步,各做各的生意行不行?”   邱广成被逼得甚是恼怒,道:“苏长老一片好意,邱某甚是感激。只是谢彪欺人太甚,今日又对我多加污蔑,我若是跟他让了步,倒叫江湖中人以为我邱广成是好欺的!”   谢彪道:“大家都瞧见了,是他执意不肯和解,这可怪不得我了。”   苏长老有些为难,叹了口气道:“你们若是非要分出个高低也无妨,只是先把话说明白,要是谢四爷赢了,大家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涉。要是邱三爷赢了,那……”   谢彪道:“他要是赢了,我们八荒镖局没二话,立刻关张大吉,绝不再踏足保镖这行半步。”   邱广成求之不得,当即说好。谢彪道:“既然要比试,那就得公平。今日众多丐帮兄弟见证,咱们三局两胜分高低,你敢不敢?”   邱广成道:“这有什么不敢。先说好了,不耍田忌赛马那套花招,什么下驷对上驷的,投机取巧不是真本事。咱们按辈分和江湖地位来,长辈对长辈,小辈对小辈。”   谢彪道:“行,就这么办。” 第6章 五   两人跟自己人商议片刻,第一场邱广成的女儿跟谢彪的儿子比试,第二场邱广成亲自与谢彪比试,若是两场还未分胜负,第三场便由邱广成的师弟跟谢彪的师兄比试。安排好了,大伙儿一起走到场院中,看双方比试。   邱广成的女儿邱玉华今年只有十六岁,尖下颌儿,身段苗条,模样甚是灵秀。邱广成膝下只此一女,视她如珠如宝,将紫电剑法悉数传给了她。因这位大小姐养在深闺里,江湖上并未传名,这回邱广成叫女儿跟谢贝函比试,显然对她十分有信心,且有为女儿扬名之意。   谢贝函一看对面是个妙龄姑娘,便没把她看在眼里,反而生出了几分轻佻之意,上前眉飞色舞地道:“邱姑娘,请你多指点了。”   邱姑娘淡淡道:“指点不敢当,谢公子请。”   两人交起手来,邱玉华剑法迅捷如电,光华皎皎,气势如虹。丐帮众人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的,剑法竟然有这等造诣,都在心里赞叹邱广成教女有方,忍不住大声喝彩。谢贝函的功夫虽然也不弱,气势上却输了一筹,被一位窈窕女子打得甚是狼狈。   苏长老道:“这小姑娘使的确实是邱家的紫电剑法,剑法练得很扎实,那位谢公子的功夫倒也不错,当真是后生可畏。”   薛红蓼道:“苏长老看谁能赢?”   苏缇一笑道:“眼下看来还是谢公子的武功高些,但毕竟邱姑娘年纪小些,照她这般肯下苦功夫,再过上几年要胜过谢公子不是难事。”   谢贝函听见了这话,心中有些不痛快。他原本还想在众人面前展示本领,叫薛红蓼对他刮目相看,听苏缇并不把他当回事,不免有些怨恨失望。   他原先对邱玉华下手还有些客气,此时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定要狠狠地将她打败,大出一番风头给丐帮众人瞧瞧。   场上两人腾上跃下,打得激烈。外头忽然有人来通传,道:“薛帮主,丐帮来了两位朋友要见你。”   薛红蓼一怔,道:“什么人?”   月洞门外已有两个小叫花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苏逸一眼就从人群里望见了薛红蓼,喜欢得要从心里开出花来。他神采奕奕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道:“薛帮主,师父,我来了。”   薛红蓼见苏逸和巧儿一前一后地来了,有些意外。苏缇见是他专会捣乱的鬼见愁好徒弟到了,皱起眉头道:“不是叫你们好生在洛阳待着吗,怎么又跟来了?”   苏逸笑道:“师父,帮主,我这回来有件顶重要的大事告诉你们,你们听我说……”   此时场上便听哎呦一声,邱玉华右肩中了谢贝函一剑,登时血如泉涌。谢贝函拔出剑来,一掌拍出,将邱玉华打得跌了出去。   苏逸就听身后风声猎猎作响,人声如沸,还未回过头去,便被一名大姑娘撞了个满怀。   巧儿的功夫不怎么样,此时躲得倒快。苏逸倒在地上,只觉得屁股都摔成了三瓣,口中连声哎呦,大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可撞死我了!”   邱玉华受了伤不住咳嗽,道:“这位小兄弟……咳,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苏逸见她斯文有礼,虽然是个大小姐却没有半点架子,居然肯跟他一个小叫花子道歉。他心中火气顿消了大半,自个儿站起来,又扶了她起来道:“算啦,我筋骨结实的很,你没事吧?”   邱玉华摇了摇头,白玉般的手捂着肩膀,手指缝里都是血。邱家的人赶上前来,扶着她去裹伤了。邱广成见女儿受伤,甚是气恼。谢贝函却道:“小侄下手不知轻重,不慎伤了邱小姐,伯父可千万别见怪。”   邱广成冷冷道:“刀剑无眼,小女学艺不精,怪不得人。谢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苏逸刚才见邱玉华的脸色痛苦,不由得生出了同情心,大声道:“连我这叫花子都知道比试武功点到为止。有些人好大一条汉子,厚着脸皮跟小姑娘动手也就罢了,还不肯怜香惜玉,真是把天下男人的脸都丢尽了!”   巧儿看谢家人多势众,那公子哥儿又凶霸霸的,怕苏逸惹出事来,悄悄地扯了他一把。苏逸却不怕事,咧着嘴向谢贝函挤眉弄眼,伸手连搔了几下脸皮羞他。   谢贝函见他是个肮脏邋遢的小乞儿,便生了轻蔑之心,想狠狠打他一顿。他上前道:“这位丐帮的小兄弟似乎很有些本领,谢某想跟你过几招,不知道你肯不肯指教?”   苏逸方才见了他与那少女斗剑,知道这人虽然猖狂,本事却也不俗。苏逸平时贪懒,武功练得稀松平常,上去了只有挨打的份儿,自然不肯应战。   他嘻嘻笑道:“我是个大丈夫,只跟英雄好汉比试。像谢公子这等只爱跟女人、孩子比试武功的常胜将军,我可不敢奉陪!”   谢贝函听他讥讽自己只会欺凌妇孺弱小,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捏紧了拳头想要打人。谢彪喝道:“孩儿,下来吧。丐帮的小兄弟跟你开个玩笑,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谢贝函向苏逸盯了一眼,沉着脸下了场。他在场下坐了片刻,听得带来的伴当对自己大加吹捧,心中又洋洋自得起来,便又去跟薛红蓼说话:“在下刚才献丑了,薛帮主看在下的剑法可有什么不足之处?”   薛红蓼冷冷道:“谢公子的剑法很好,我佩服还来不及,可不敢对你指手画脚。”   谢贝函听她话中似乎有刺,心知多半因为自己刚才对邱玉华下了重手,惹得薛红蓼心生厌恶。他甚是后悔,道:“我这人太过好胜,不慎伤了邱姑娘,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待会儿我去跟她赔礼道歉,大不了让她也戳我一剑,大家扯个直……”   苏逸噗嗤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伸手直拍大腿。谢贝函见又是这个讨人厌的小鬼捣乱,勉强忍住火气道:“小兄弟,你笑什么?”   苏逸扬眉道:“你一个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就算脱光了也没人要看一眼,肩膀上挨一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娇怯怯的千金小姐的香肩上多了条伤疤,就如同好端端的一块美玉被磕出条裂纹,简直是可惜之至!我看你也不是傻子,还真以为扯得直?”   谢贝函面皮涨的通红,想说些话来反驳。苏缇喝道:“逸儿,别在这里耍嘴皮子了,谢公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以为他怕了你不成?”   苏长老虽然训斥苏逸,对谢贝函的态度却甚是冷淡,显然也并不喜欢这锦绣草包。苏逸嘻嘻一笑,只道:“师父说的是。”便不再多话了。   谢贝函不甘心就此回去,又讨好道:“薛帮主,我看你来时骑的马太过寻常,你这样的身份地位,原该骑上等好马才是。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匹上好的大宛马,日行千里,十分神骏。等我回南阳就亲自给你送来。”   薛红蓼淡淡地道:“不劳谢公子费心。我的坐骑是我亲自养大的,就跟我的兄弟一般,岂能随意更换。”   谢贝函碰了个大钉子,只觉得甚是尴尬。苏逸见他吃瘪,暗自高兴,心道:“我们薛帮主的眼界极高,哪能把你这种绣花枕头看在眼里!识趣的就快快滚开,别等我上前一掌霞光万丈打断你三根肋骨,再接一记神龙摆尾,一腿把你扫飞出去。到时候你跌落了满口牙齿,向我含含糊糊地求饶,说‘苏大侠,我再也不敢看薛帮主一眼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哈哈,那可好生痛快……”他心里拳打脚踢,幻想里早已把这公子哥儿揍得哭爹喊娘,不觉间笑出了声。   巧儿见他一脸傻笑,觉得莫名其妙,轻轻推了推他道:“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见谢贝函还好端端地站在跟前,便又变回了冷淡的模样,道:“谢公子,这里是咱们叫花子聚集的地方,臭气熏天的,别弄臭了你的新衣裳,还是快回去吧!”   谢贝函还指望薛红蓼能替自己说几句话,谁知薛红蓼冷冷的,只看着场中的比试,根本不关心他心情如何。谢贝函也是个名门公子,受了这等冷待,自觉伤了面子,拱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苏逸见他终于肯走了,松了口气。他原本要说北河剑被人抢走的消息,一经人打岔,话到了嘴边竟给忘了。他心里觉得似乎遗漏了一件大事,但是眼里望着薛红蓼,心里甜丝丝的,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7章 六   第二场邱广成与谢彪比试,这二人都是剑术的大行家,他二人交手,可谓是十分难得的大事。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邱广成与谢彪相对而立,衣衫猎猎无风自动,还未交手,却叫人觉得天地间满是肃杀之气。   苏逸甚是激动,头也不回道:“巧儿,这两个人可是剑法的大宗师,咱们今天有福气才能瞧见他两个人比试,你说是不是?”   巧儿没回音,苏逸回头找她,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溜进了大堂。   厅堂里的桌上摆满了香茶、干鲜果子、蜜饯、点心等物。巧儿嘴里塞得满满的,不仅吃,还摘了身上的布袋,一股脑儿地把东西往袋里塞。此时众人都在场院中观战,没人来注意他们。苏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忽地探过头去道:“你干什么呢?”   巧儿正在全神贯注地偷吃东西,被他吓了一跳,一口蜜饯喷了苏逸一脸,赶紧手忙脚乱地拿袖子给他擦,一边低低道:“妈呀吓死我了,你可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她此时已经倒空了七八个盘子,抓起两个苹果塞给苏逸一个,道:“这么多好东西,不拿白不拿。尝尝,甜着呢!”   苏逸觉得丢人,不肯接。他向来不注重面子,但自从一脚踏进邱家庄,见了这么多武林好汉,不由自主地便挺起了胸膛,昂起了脑袋,仿佛也感染了几分英雄气概,全然不把这仨瓜俩枣的好处看在眼里了。他道:“外头两位大宗师比剑呢,你不看啊?”   巧儿道:“两个人打来打去有什么好看的。我多装些点心,咱们晚上饿了好吃。快把你的布袋拿来,我帮你装。”   苏逸觉得她简直胸无大志的让自己无地自容,道:“你慢慢装,我可要走了。”   巧儿见他仿佛有点不高兴了,连忙又搂上两个水蜜桃,跟上去道:“好了好了,我拿够了,你等等我。”   谢彪跟邱广成在场中打得难分难解,苏逸从人群中扒拉出个缺口,伸着头往里看。见邱广成使一套家传的紫电剑法,剑法忽而辛辣凌厉,势如雷霆,有时又轻灵小巧,举重若轻。招与招之间收放自如,竟已到了剑随心指的境界。谢彪的剑法有如狂风骤雨,对他步步紧逼,招招都是杀手,打起来险象环生,叫看的人都忍不住捏一把汗。   苏逸看的手心中都是汗水,只觉得这才是高手风范,自己若有一天能够这样威风,那该有多痛快!   外行人看热闹,薛红蓼等人武功修为甚高,却看出了些不对劲儿,心道:“邱三叔的剑法我曾见过,可比这还要高明数倍,要胜过谢四叔只在一百招内。如今都过了三百招,两个人还是不相上下,这可有些不合常理了。”   苏缇也看出了端倪,自言自语道:“邱广成有意让他么?”   薛红蓼见邱广成头上满是汗水,精神紧绷,丝毫不敢懈怠,全然不是有意让的意思,反而是一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不得不全神贯注应对的模样。   谢彪一剑刺向邱广成颈侧,身子与他擦肩而过,忽而低低道:“邱老三,你不是号称剑法天下第一么?怎么连我都打不过了?”   邱广成回剑挡住谢彪的长剑,一掌向他胸膛打去。谢彪一个鹞子翻身,回身抖擞数剑,一招满天星斗自上而下向他头颈攻来。邱广成满头大汗,眼里都落了汗水,刺得眼目生疼,勉强将谢彪的一记杀招逼退。   谢彪哈哈大笑,道:“场边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今日一战之后,天下人都要疑心邱三爷这剑法第一的头衔名不副实……你这家传的紫电剑法不成,还是使出少阳剑法来给大伙儿看看吧!”   邱广成心中十分烦躁,手臂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他冷冷地道:“什么少阳剑法,你少胡说八道!”谢彪却不肯饶他,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认定了他偷学了当年的少阳剑法,非要逼他使出来给大家瞧瞧不可。   两人激斗正酣,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大声道:“且慢动手!贺盟主派小人来给邱三爷、谢四爷和薛帮主送一封信,要说一件十分要紧的大消息,请两位暂且罢斗!”   邱广成闻声便即收了长剑,跳出圈子。谢彪心中不服,道:“今日算你运气好,没露出马脚来。你这一战跟我平手,身家性命虽然保住了,剑法当世第一的名头可当之有愧的很了,哈哈,哈哈!”   邱广成甚是恼火,谢彪嘴上占了便宜,立刻跳出擂台。他从信使手中接过信,另一封甩手投向邱广成,道:“接着!”邱广成拿在手里,薛红蓼也拿过一封信,三人拆开封皮,瞧过里头的内容,都是大吃一惊。   薛红蓼道:“北河剑丢了?”   苏逸这时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道:“帮主,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的,刚才一打岔就给忘了,倒让别人抢了先!”   薛红蓼仿佛没听见,看到后头,脸色惨白如纸,颤声道:“胡六叔被人杀了!柳七叔被人挖坟掘墓,暴尸荒野!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到底是谁干的!”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登时哗然,大伙儿有的愤怒,有的惊恐,都在猜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耐,能够杀了七英盟的老六胡天星。   邱广成、谢彪和薛红蓼书信的内容一样,说数日前有人闯入碧泉山庄,北河剑被那人夺走。那人扬言要为孟纾河报仇,让七英盟的人血债血偿。   次日胡天星就死在了家里,尸体上插着一根乌黑的铁锥。就连当年死在孟纾河手上的幺妹柳聆音也没被放过,她的尸骨被人从坟里刨了出来,颅骨上也插着一根铁锥。   薛红蓼道:“胡六叔的武功不在谢四叔之下,那人如何轻易杀得了他?胡六叔身上的致命伤在何处?是被那铁锥所伤吗?”   送信人道:“事发之后盟主接到消息就赶到了现场,他勘察了尸体,说那人的剑法极高,胡六侠是死在北河剑下。致命伤在喉咙上,是一道两寸长的剑痕。那人在胡六侠尚未死透之时将铁锥插入了他的大腿脉搏处,导致他大量失血,血把他尸体周遭的地面都染红了。胡六侠临终前饱受折磨,挣扎了好一阵子才断气。”   众人想像那等惨状,都觉得不寒而栗。薛红蓼道:“盟主可看出那人剑法的来历?”   送信人道:“胡六侠除了咽喉上的致命伤外,身上只有两处伤口。可见那人的剑法很快,本事又高出胡六侠很多。那剑口又狠又准,江湖上能使出这等剑法的门派甚多。没有确凿的证据,盟主也不好判断凶手是谁。”   他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薛红蓼道:“这就是胡六侠身上的铁锥。盟主叫我带来给众位瞧瞧。诸位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瞧出究竟。”   邱广成和谢彪围上前来一起端详。那铁锥约有五寸长,一头尖锐一头粗钝。铁锥通体乌黑,是由乌金融合了生铁铸成的精钢。铁锥上有些藤蔓样的沟槽,沟槽从尖端通向粗钝的一段,里头有些凝结的血块,散发着血腥气。这些沟槽显然是放血用的,被杀的人临终前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流光却无力自救,那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看来这铁锥不但是那人的记号,更是刑具,印证了那人所说的血债血偿的仪式。   薛红蓼见上头还有字迹,对着光一看,见上头刻着胡天星三个字。   众人登时觉得脊背升起一股寒意,谢彪脱口而出道:“这上头还有人的名字?他要跟咱们七英盟作对,铁锥上还刻上姓名!那人有天大的本事么,想一一杀过来,当咱们是泥塑木雕的不成!”   邱广成脸色很难看,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欠的债谁也跑不了。报应,都是报应!”   谢彪怒道:“邱老三,你什么意思。当年咱们大伙喝过血酒,一起为江湖除去孟纾河这魔头,就算有人找上门来寻仇,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绝不能怕了那些恶人。”   谢贝函道:“爹说的不错,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咱们七英盟的人联合一心,绝不怕他!他来了正好,咱们设下天罗地网给他来个瓮中捉鳖,千万刀剐碎了他,为胡六叔和柳七叔报仇!”   谢家众人纷纷称是,仿佛声音大了就能壮几分胆气。邱广成双唇紧闭,眉头深深皱着,仿佛隔绝了谢家的热火朝天的义愤,心中甚是忧虑。   苏逸心道:“那人要找七英盟的人报仇,七根铁锥上都刻上了仇人的姓名,就连柳女侠身故多年都被刨坟戮尸,可见那人对参与斩除孟纾河那魔头的义士一个都不肯放过。薛老帮主当年在七英盟行二,他过世多年,只怕那人也要去挖老帮主的坟墓!”   他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愤慨,生怕老帮主的尸身遭到那人的侮辱。丐帮众多兄弟也想到了此节,议论不休。苏缇道:“帮主,那人丧心病狂,只怕随时要找咱们丐帮的麻烦。咱们得及早去守住老帮主的坟墓才是!”   薛红蓼道:“不错,我这就派人去守住父亲的坟墓。刘长老,白长老,你们回洛阳总舵,调四十个兄弟,分两批日夜轮流守着老帮主的坟墓,一有异动,日举烟夜举火,立即通知帮里的兄弟们来援,绝不能叫那人得逞!”   那两人答应了,立刻出发赶回洛阳。邱广成一直沉默着,此时忽然道:“孟纾河死了已有十来年,他若是有后人,自然是要为他报仇的。”   苏缇皱眉道:“孟纾河的后人还活着?”   谢贝函脱口而出道:“爹曾说过当年一战中,孟纾河的老婆和孩子都死了,怎么会是他的后人来报仇……”   谢彪忽然喝道:“住口!当年的事七英盟的兄弟们发过誓,谁都不准再提了!”   邱广成道:“那人如今已经盯上咱们了,就算不提,也总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更不能坐以待毙。”   薛红蓼心思敏锐,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头脑依然十分清醒,梳理道:“贺盟主信上叫咱们在邱家庄等着他。他处理完胡六叔和柳七叔的事很快就来。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人手里一定还有另外五根铁锥,势必要一一插在咱们身上才肯罢休。那人能在数招之间杀了胡六叔,武功是极高的了。咱们眼下绝对不能分散,就听贺盟主的吩咐,大家一起住在这里,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众人都说甚是,邱广成叫人去收拾客房给众人落脚。薛红蓼和丐帮等人住在东厢,谢家人住在西厢。   邱广成想起当年之事,感慨道:“七英盟众位兄弟齐聚的盛景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却物是人非,凋零的不成样子。除了薛二哥和柳七妹当年就为了除魔殉道,胡六弟身遭不测为恶贼所杀。如今在世的就只有贺大哥、我和谢兄弟咱们三个人了。”   谢彪道:“邱三哥,你还忘了一个人。”   邱广成一怔,想了起来,道:“不错,差点就忘了,还有五弟公孙岚。他这些年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影儿都不见,仿佛江湖中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似的,也不知道他如今还在不在人世。”   谢彪道:“他若是已经死了那倒好说。若是活着,孤魂儿野鬼似的,只怕仇家想找他也是难矣。”   两人虽是对头,此时也不免怅然。谢彪如今要住在邱家庄上,口气也缓和下来,道:“故人凋零,死的死散的散,咱们尚在的兄弟该珍惜才是,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斗来斗去的呢。”   邱广成明白他的意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眼下不是斗气的时候。他缓和道:“如今江湖中,能与我称兄道弟的,也不过几人,你我遇上事还是要一条心的。既然住下了,就安心休息罢。”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眼见天色渐晚,邱广成已经安排人备好了饭菜,大家用过之后,各自回房歇息,等待贺盟主来主持大局。 第8章 七   苏逸寻思着白天听到的消息,觉得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他向来喜欢寻根究底,事情关系到丐帮,他实在不能不明不白地听任事态发展。巧儿见他晚饭时一直若有所思,跟他回了住处,道:“你想什么呢?”   苏逸双手拦住门道:“这是老爷们儿住的地方,你一个小丫头来乱闯什么!没听见贺盟主信里说的话吗?夺走北河剑的那人武功极高,要杀七英盟的前辈,而且随时可能找上门来,你还不赶紧回屋藏好了!”   巧儿坦然道:“我一个小叫花子,又没得罪他,怕他怎的。”   苏逸道:“那人丧心病狂,见人就杀,哪里还讲道理。哎呦,他这就来了!”他忽地抬手一指巧儿身后,巧儿下意识回头,便听哐的一声,苏逸已经把门关上了。   巧儿气得直拍门,叫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你个没良心的,我白天拿的点心还想分给你吃呢,你这会儿就把我关在外头!”   苏逸在门里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真有心就搁窗台上吧。”   巧儿简直没见过他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真有些生气了,大声道:“你想得倒美,以为我欠你的呢!我就算拿去喂狗也不给你。”说着转身走了。   苏逸看着她怒气冲冲地回了房,咚地一声关了门,长舒了一口气道:“我的妈呀,可算走了。”他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奔苏缇房中去了。   苏缇正拿着那支铁锥翻来覆去地看,苏逸溜进去道:“师父,我来了。”   苏缇把他和巧儿的话都听见了,道:“没事别老欺负巧儿,你们两个都不小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长不大。”   苏逸笑嘻嘻地道:“她厉害着呢,我哪里欺负的了她。”他凑上前去,对苏缇道,“师父,杀胡六侠的人是谁,你心里有底吗?”   苏缇沉思道:“孟纾河生前坠入魔道,身败名裂,在江湖上没有什么朋友,就算有那么寥寥一二人,也早就跟他割袍断义了。隔了这么多年忽然有人为他报仇,依常理看,应当是他的后人。但孟纾河的妻儿当年就已经死了,七英盟的几位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更是曾经发誓谁也不准再提起此事……可见这件事是七英盟的一个忌讳。”   苏逸眼珠转来转去,道:“师父是说,当年七英盟的几位前辈除掉孟纾河那个魔头之后,又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本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十多年后那人回来报仇,这才引发了胡六叔的命案。”   苏缇道:“大约是这个缘故。七英盟的几位朋友也许因为觉得杀害妇孺有损名声,这才发誓谁也不准再提起此事。但魔头毕竟是魔头,斩草不除根,终归是要贻害江湖,七英盟今日之祸便是印证。”   苏逸叹了口气道:“孟纾河作恶多端,贺盟主率领七英盟除害本来是件义举,没想到却惹上了祸事。那人杀了胡六叔,胡六叔的儿女定然也要去杀他报仇,这样杀来杀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苏缇道:“这件事上那人倒是占了个便宜,胡六侠没有儿女,身后自然也就没人给他报仇。若是没有义士挺身而出,那人便能够就此高枕无忧了。”   苏逸诧异道:“没有儿女?为什么,他老婆生不出来?还是他生不出来?”   苏缇看了他一眼,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许多?”   苏逸挠了挠头,道:“生孩子嘛,我要饭的那条街上有户人家的婆娘长得挺俊,人又勤快能干,可惜生不出孩子,为这个挨了不少打,后来就被他男人休了。其实被休了也是件好事,那男人喝酒赌钱,输了钱就打老婆,打的老婆嗷嗷直哭,整条街都听得见,跟着他简直没有活路。后来那男人又娶了一个,还是生不出孩子。大伙儿就说是那男的品性不行,因此老天罚他没有儿女。”   他想了想,又道:“我可没说胡六侠对他老婆不好,他是个大侠,行侠仗义,自然对女人和小孩儿都是很和善的。”   苏缇有些好笑,道:“他没老婆。他终身未娶,到死都是单身。”   苏逸有些惊讶,本来以为七英盟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定都像谢彪一样家财万贯妻妾成群,邱广成这样寡淡的人已经是个例外,没想到还有连媳妇都没娶上的。   他同情道:“大约他练童子功,还是怕女人?总不能……总不能有断袖之癖吧?”   苏缇皱起眉头道:“师父教你识几个字,你平常都读了些什么书?回去给我把论语抄一遍,没事多读圣人之言涤荡头脑,少听人胡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逸觉得师父对自己一个小叫花子的要求未免太高,忽然想起他老人家也是一把年纪还单身,福至心灵,登时明白了师父恼怒的原因。他缩起脖子来蜷成一只鹌鹑,老老实实地道:“弟子不敢瞎说了,论语里好多字不认得呢,我照葫芦画瓢也是白抄,师父饶了我吧。”   苏缇冷冷地道:“不认得来问我。再敢讨价还价就抄三遍。”   苏逸只好答应了,心想拖得一时是一时,师父是丐帮长老,日理万机,怎么会记得这点小事,过几天定然就忘了。他想问胡天星的事,却又不敢。   苏缇知道他就算不问,回去心里也一定瞎琢磨,万一当众说出什么断袖之癖的言论,只怕要被人打的脑袋开花,还不如明白告诉他。   苏缇道:“胡天星是个痴情种子,他当年钟情于七英盟的幺妹柳聆音,两个人年貌相当情投意合,原本都有了婚约的,后来……”   苏逸最爱听才子佳人的故事,平日里经常蹲在茶馆外头蹭评书听,听这段有些意思,追问道:“后来怎么样?”   苏缇道:“胡氏一族原本在陕西是武林名门世家,一手鞭法出神入化,号称金鞭胡家。当年只因为胡老爷子得罪了孟纾河,胡家一十七口,一夜之间被孟纾河灭门。只有胡天星游侠在外才幸免于难,他得了噩耗赶回家中时,胡家已经被杀人焚尸,整个庄园被大火烧成了一片瓦砾。”   苏逸大吃一惊,道:“孟纾河竟然如此狠毒,难怪老一辈人提起他来都咬牙切齿,原来是这个缘故。”   苏缇道:“不错。贺汝膺向来跟胡家很有交情,胡天星悲愤之下,向贺汝膺求助,再加上他未过门的妻子柳聆音帮忙,三人约定要杀了孟纾河为武林除害。消息传出去,咱们丐帮的薛老帮主也加入进去,后来又有邱广成、谢彪、公孙岚加入,一共七人,大伙儿歃血为盟,这便是后来说的七英盟了。”   苏缇道:“后来柳女侠在铲除孟纾河那魔头时不幸牺牲,大家都很难过,胡六侠更是悲痛欲绝。他原本就没了家人,如今连未婚妻都死了,从此心灰意冷,终身守着柳聆音的坟墓度日,深居简出,终身没有再娶。”   苏逸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脱口而出道:“这位胡六侠的命好硬,先克死了家人,又妨死了未婚妻,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才算完,这不是街上算命的瞎子说的天煞孤星吗?”   苏缇脸色一沉,道:“你少胡说八道,胡六侠是个讲义气的好汉。这话要是叫人听见了,你可要狠狠地挨一顿打!”   苏逸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吧,他是痴情种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胡六侠一辈子心里只喜欢过一个女人,大家提起来都要竖大拇指的。”   苏缇看着他,眼里带着点赞许,道:“你这两句诗用得不错。其实你头脑还算开窍,正经跟着先生念几年书,学做文章,说不定能考个功名回来。师父心里早就替你盘算过这件事,觉得有点谱,等回去我跟李秀才说说,让你跟着他……”   苏逸吓得双手乱摇,连忙道:“不不不,师父别太高看我了,那诗是我听说书先生说的。我是堂堂丐帮二袋弟子,做了读书人穿上长衫岂不是大大的忘本!都说乞丐做三年,皇帝老子都不换。我可不想去做文章考功名,你老人家就饶了我吧!”   苏缇见他说话一套一套的,更认定了他是个有点歪才的小子,若是点拨上了正道,将来或许能有些出息。苏逸见师父不说话,心里惴惴的,偷偷看师父的眼色。   苏缇道:“你练功偷懒,又不爱读书,就连咱们丐帮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一样文不成武不就的赖皮小子。你要是再这么不求上进,那就拉根棍儿自个儿要饭去吧。”   苏逸刚想说话,苏缇道:“你走还不准带上巧儿,她莲花落唱得比你好,嘴甜会讨人喜欢。你好吃懒做,脾气又大,要是带上她可占了大便宜,不成不成。”   苏逸听师父这么说,登时感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他反躬自省,认为自己这些年来除了逃命的功夫练得不错,拳脚着实稀松平常,虽然识得几个字,又做不了正经文章,就连要饭的本事也没锻炼出来。他平日里总沾巧儿的光,若是没了她在身边唧唧呱呱地聒噪,自己恐怕连乞丐都做不好。   他总觉得自己生来与众不同,将来必定是一条威震江湖的英雄好汉,今日听师父这么一说,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前途黯淡,再这么混下去很可能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不由得悲从中来。   苏缇见他垂头丧气地陷入了沉思,缓和道:“我看依你先天的能耐,读书比要饭更合适些。汉高祖刘邦还是流氓出身,你当个乞丐状元也不算异想天开。我回去跟李秀才说说,让你跟着他学做文章。咱们丐帮讲究为国为民,你将来要是真能考上功名,当个好官儿多为百姓说话,也不算违背了丐帮的出身。”   苏逸心里没了主意,点了点头,一切都交给师父安排了。   苏缇没有儿女,把苏逸当成亲儿子看待,如今为小徒弟做好了打算,心里仿佛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伸手拍了拍苏逸蓬草似的头发,嘱咐道:“这几天邱家庄不太平,夜里把门关严实了,不准耗子似的到处乱窜。” 第9章 八   苏逸回了房。巧儿白天见过的那位徐大哥也赶来了,跟苏逸分在一间房里。苏逸回去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擦身。苏逸见这位号称百里流星的七尺男儿竟然如此讲究,晚上还像大姑娘一样先沐浴再睡觉,暗自有些震惊。   徐闻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道:“白天走的路多,出了一身臭汗不爽利,我擦洗擦洗。”   苏逸点了点头,敷衍道:“洗的好,好好洗。”   苏逸坐在床上,怔怔地想着师父的话,又寻思大伙儿虽然身在丐帮,日子却都过得好好的。师父的衣服上虽然也有补丁,那也是为了显示身份才在新衣上打的,身上从来都没有臭味儿。薛帮主就更不用说了,人又精神又漂亮,英姿飒爽的叫人看着就喜欢。就连巧儿也暗自攒了些钱,说是将来当嫁妆。说来说去,大伙儿各有各的打算,活得有滋有味都很有奔头。只有自己心安理得地当个乞丐,天天做梦要当大英雄,练功的时候却总是不用心,雄心壮志都是安慰自己的,谁又对他高看过一眼。   他叹了口气,心里跟自己说:“苏逸啊苏逸,你这副模样还真像街上的癞皮狗儿,天天趴在墙根晒太阳,身上爬满了虱子都懒得动,就连抢食都抢不过别人,可真叫人看不起。”   他想到这里一阵难过,又是一阵生气,抬手噼里啪啦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心里骂自己道:“你这种癞皮狗连看薛帮主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是了,你要是不求上进,从此就不准再看她一眼!”   徐闻见他忽然掴自己耳光,莫名其妙道:“小兄弟,你怎么啦?”   苏逸把被子一卷,缩头朝里,闷声闷气地道:“我后槽牙疼,抽两个嘴巴就好了。”   徐闻心眼儿好,很爱关心人,探过头去道:“你有坏牙没有?要不是牙坏了,那就是牙花子上火,嚼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兴许能好些,我出去给你找几棵蒲公英来?”   苏逸哼了两声,道:“多谢你啦。不过我困得很,明天再说吧。”徐闻见他怏怏的不爱说话,心想他睡着了大约能好受些,便也不再做声了。   外头轰隆一声,打了个炸雷,片刻功夫哗啦啦下起了瓢泼大雨。苏逸本来也没睡着,听见外头闪电雷鸣,声势骇人的紧,心里越发不快活。   他翻了个身,闪电照在他脸上,他忽地打了个激灵,心想:“柳女侠没有亲生儿女,因此那恶贼才去刨了她的坟墓泄愤。都说父债子偿,薛老帮主身后还有女儿接掌丐帮,只怕那恶贼不去找薛老帮主的坟墓下手,却要找他的女儿算账!”   他想到这里,只觉得从头顶凉到脚底心,登时跳下床去。徐闻迷迷糊糊地道:“你干什么去?”   苏逸道:“我去撒尿。”说着开了门,向薛红蓼房外奔去。   外头的雨铺天盖地,耳朵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才一会儿的功夫,积水就漫到了脚踝。苏逸淌着水往前走,见薛红蓼的房门半开着,他吃了一惊,大声喊道:“薛帮主,你在吗?”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中,也不知道别人听不听得见。他奋力走到跟前,见屋里没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他放声大喊,又去拍周围众人的房门。   大伙儿被他叫了起来,听他说薛红蓼不见了,都惊疑不定。苏缇道:“大伙儿分头找找去。”   大家披着蓑衣到处寻找,暴雨下得天昏地暗。苏逸提着灯笼,巧儿在后头举着伞给他挡雨,一边道:“你走慢点儿,灯笼都给雨打湿了。”   苏逸心急如焚,头也不回道:“人都丢了,你还不快点!”   巧儿道:“薛姊姊武功那么高,十个你也抵不上她一根小手指头,你还替她担心?先想想你自己吧!万一你到处乱走乱撞,碰上了那个大恶人,你是逃命还是逃命呢——哎呦不好,你看前头那个人!”   苏逸登时一凛,举起灯笼向前照去,却见前头哪有什么人,不过是棵奇形怪状的老松树罢了。巧儿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你这个笨蛋,我说什么你都信呐?”   苏逸简直有点出离愤怒了,眼下危机四伏,薛帮主不知所踪,巧儿居然还没意识到事情有多重大。他愤愤道:“你别跟着我了,我现在可没工夫跟你胡扯。”说着拔腿就走,大雨浇了他一身,灯笼很快就熄灭了。他便把灯笼往路边一扔,大声喊着快步走了。   巧儿觉得自己做的似乎有些过了,连忙追上去道:“你等等我,咱们两个秤不离砣,你没我帮忙怎么能行!”   苏逸出了邱家庄,先往东找了一阵,走出一里路又折而向北。巧儿道:“你这样漫无目的,上哪儿找人去?”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兵刃打斗的声音。两人精神一振,连忙快步跑过去。   一片树林边上,薛红蓼正在跟一人打斗。那人脸上带着面具,手提一柄长剑,剑光在电闪雷鸣的夜里格外森寒。薛红蓼使打狗棒跟那人相斗正酣。巧儿双手捂着嘴,十分惊恐,悄声道:“找着人了,咱们回去叫苏长老他们来救薛姊姊。”   苏逸道:“你去叫人,我在这儿盯着。”   巧儿怕他冲动,道:“你就这点本事,在这儿看有什么用,快跟我一起走。”   苏逸不耐烦道:“哎呀,你快走,多耽误一刻薛帮主就多一分危险,快去快去!”   巧儿道:“那你可千万不准去送死啊。”   苏逸满口答应道:“我有自知之明,你放心吧。”   巧儿还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苏逸躲在远处,闪电照亮了那人的脸,那人的面具冷冰冰的,叫人感到一股寒意。薛红蓼的武功已经十分高明,对付那人竟还十分吃力。苏逸白天里见过邱广成和谢彪两名宗师比剑,自以为已经见识过了世间最高明的剑法,没想到这人的剑法之精妙,竟然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薛红蓼身上已经中了两剑,渐渐体力不支。苏逸看得心急如焚,眼见着那人一剑向薛红蓼胸膛刺去。薛红蓼已经难以躲闪,要是中了这一剑,必然性命难保。   苏逸情急之下大叫一声,抓起一块石头向那人丢去。那人在暴雨中没察觉到苏逸的行踪,忽然一分神,反被薛红蓼持打狗棒迎头打来。那人身子向后一窜,避开薛红蓼的数招反攻,目光向苏逸瞥来。   苏逸心道:“反正已经被他发现了,我就多投他几块石头,有一块砸破他的狗头我也不算吃亏!”   他抓了两把石头,一边噼里啪啦地投掷,一边放声大喊:“薛帮主,兄弟们都来帮你了,咱们十面埋伏一起撒网,抓住这个狗贼给胡六侠和柳七侠报仇!”   那人冷笑一声,看穿了他在虚张声势,一闪身掠到苏逸跟前,提剑便向他喉咙刺来。苏逸眼看着白光如流星坠来,就地打了一个滚,滚了满身泥水。剑尖儿擦着他脸庞而过,划破了一层油皮。薛红蓼追上来,使打狗棍截住那人手中的长剑,叫道:“你别伤我兄弟!”   苏逸见她肯救自己,只觉得比吃了蜜还甜,虽然身在险境,却觉得这简直是自己人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他身体控制不住直打哆嗦,想大声说几句漂亮话儿,自己万一死了也好叫薛红蓼记得有个人肯对她舍命相救。但他大惊之下,喉咙跟舌头都不听使唤,硬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一时间好生懊恼,心道:“以前只听说上刑场的好汉总要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原来竟需要这么大的胆量!”   薛红蓼在大雨中缠斗多时,体力消耗剧烈,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握着打狗棒的手微微颤抖。苏逸心道:“我只盼着你能够大难不死,好好活着,到了七老八十还记得有个叫苏逸的小乞丐愿意为你去死!”他叫道:“薛帮主,你快跑,我拖住他!”说话声中一跃而起,从侧面抱住了那人双腿。   那人吃了一惊,倒也被他意气所感,提起剑来,一时间并未向他头顶斩落,喝道:“你这个小要饭的不知死活,我要杀的人是她,还不快放手!”   苏逸听他说话,是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心道:“你是人,我也是人。我这条命虽然不如你的值钱,但若是能救得了薛帮主,我就不算白活一遭。”   他使出全身力气抱紧了那人的腿,喊道:“我就不放,偏不放!”   那人焦躁起来,提剑便要斩落。身边一道闪电劈来,轰隆一声劈落了半棵歪脖子松树,声势简直连天地都要撕裂。三人都被震撼住了,一时间竟忘了打斗。天边传来滚滚一阵闷雷,薛红蓼拉起苏逸就跑。苏逸被她握着手,只觉得灵魂都要出窍了。那人追出数步,伸手就要抓薛红蓼后心。苏逸听见那人追赶上来,挣脱了薛红蓼的手,拦在那人面前道:“你别伤薛帮主,要杀就杀我好了!”   天边电闪雷鸣不断,闪电照得黑夜亮如白昼。苏逸身上都是污泥浊水,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脸色青白,虽然强行壮起胆子,神情却甚是害怕。   那人看清了苏逸的脸,不知为何,似乎有些惊疑不定,一时间并没有下手杀他。苏逸看出了他的迟疑,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着这人被雷劈傻了,我可得快跑。留得青山在才能抱得美人归,赶紧溜之大吉!”   他大声道:“师父、刘长老、霍长老,你们都来了,快抓住这恶人!”趁那人分神之际,拔腿就跑。   薛红蓼和他在泥水中奔行,苏逸握着她的手,心里砰砰直跳。薛红蓼的轻功高明,苏逸武功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独逃命的本事练得不错。两人并肩而行,他拼尽全力奔跑,居然能不拖薛红蓼的后腿。   两个人听得身后那人的脚步声紧追不放,心中甚是害怕。正在此时,远处有灯火晃动。巧儿大声呼喊:“薛姊姊,大伙儿来帮你了!不光咱们丐帮,邱三爷、谢四爷都来了,大伙儿一起上,让那恶贼插翅也难飞走!”   她单凭嗓子尖利大喊,声音传到了三人耳中。苏缇使出了千里传音的本事,声音浑厚沉稳,方圆数里内都听得到,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跟我丐帮为难?今日邱三爷、谢四爷跟我丐帮同盟一心,绝不容外人造次。阁下不妨现身一见,做这等藏头露尾暗箭伤人的勾当,可要叫人瞧不起。”   那人听得苏缇内力浑厚,颇有威慑之意,又听见邱广成、谢彪等人都来了,今日刺杀薛红蓼之事已是不成的了,当即纵身一跃遁入树林中,片刻之间没了踪影。   丐帮众人赶了过来,苏逸和薛红蓼逃得性命,都松了一口气。巧儿上前拉着苏逸,急惶惶地道:“你没事吧?叫你别冲动,你非要出头,给薛姊姊拖后腿了吧!”   薛红蓼道:“快别这么说,这回多亏苏兄弟帮了我大忙。刚才要不是他挺身而出,我只怕已经死了。”   巧儿有些吃惊,苏逸却是洋洋得意,挺起胸脯道:“听见没有,连薛帮主都夸我有本事,你可别小瞧人!”   苏缇道:“那人往哪里去了?”   薛红蓼道:“穿过树林跑了,那人轻功很高,这会儿只怕早就走没影了。”   苏逸嗤之以鼻道:“大雨天的钻树林,落下道雷来劈死他才好呢!”   巧儿打了个寒颤,道:“我刚才看见一道闪电落下来,通天彻地的好吓人,你们瞧见没有?”   苏逸也心有余悸,道:“怎么没瞧见,那闪电就劈在我们跟前,把半棵树都劈裂了。这里电闪雷鸣怪吓人的,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第10章 九   众人回了邱家庄,薛红蓼裹了伤,苏逸身上也有几处擦伤,外敷了点药。两人擦干净了雨水,各自喝了碗姜汤,打出几个喷嚏祛除寒气。邱广成和谢彪等人得到消息,都赶了过来,众人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谢贝函拿了一瓶参茸甘露丸给薛红蓼,道:“薛帮主,这是我家传的灵药,调理内伤最有效果,你快服一些吧。”   薛红蓼点头谢过了,随手放在一边。苏逸斜眼看衣着光鲜的谢大公子,嫉妒心发作,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谢贝函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苏逸若无其事地捏了捏鼻子,作势要擤,谢贝函连忙走开了。   苏缇问起事情的经过,薛红蓼道:“刚才我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人射了一支飞镖进屋。我推门出去,见那人已经越过墙头向外去了。我疑心那人是杀害胡六叔的人,生怕他跑了,便追了上去。”   苏缇皱眉道:“你这件事做得太鲁莽了。”   薛红蓼面有惭色,道:“是我低估了他。他引我到了邱家庄外,说要让我代替父亲偿命。他脸上带着面具,看不出是什么模样,但他使的确实是孟纾河的北河剑,剑法也很厉害。我使打狗棒法竟也对付不了他。多亏了苏兄弟出手相助,众位兄弟又及时赶到,这才救了我性命,多谢诸位。”   她说着伸手抱拳,行了个团揖,众位兄弟连忙回礼。苏逸心中有些恼火,道:“孟纾河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吗,这种人居然还有人来给他报仇,简直是不可理喻!”   邱广成叹道:“孟纾河入魔之前也是条英雄好汉,若非如此,大家也不会尊称他一声剑神。”   苏逸知道他后来练剑入魔,丧失神智,杀害了金鞭胡家满门,引起了武林人士的公愤。丐帮的薛老帮主在七英盟中武功最高,那恶贼便先一步杀害了薛仲皓,想以此削弱七英盟的力量。这些跟丐帮有关的事,苏逸自小就听人说过。如今置身其中,才觉得当年七英盟的几位前辈视死如归,都是叫人敬佩的英雄好汉。   谢彪忽然道:“薛帮主,你跟那个人过招,可记得那人的招数如何?”   薛红蓼沉吟道:“那人的剑法很快,我从没见过那么快的剑,招式可以说随心所欲,没有定式。我简直无从招架,只能靠直觉去反应。”   谢彪微笑道:“从没见过,那只怕未必……薛帮主觉得邱三哥的剑法跟他是否有些相似呢?”   邱广成的脸色甚是难看,厉声道:“姓谢的,你胡说什么!”   谢彪道:“当年孟纾河的少阳剑法也是无迹可寻,剑由心指。你闭门数年,忽然自称窥破了剑道的奥秘,使的剑法却似是而非,颇有少阳剑法的神髓,你说不是,却又哪能拦得住别人起疑?”   邱广成冷冷道:“说话得讲究证据,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红口白牙地诬赖人!”   谢彪嘿嘿笑道:“你要证据,今天当着这么多朋友,我就说说证据。当年七英盟的兄弟联手铲除了孟纾河,邱广成这人的心眼儿忒多,特地去他住处搜来了少阳剑谱。大伙儿都知道孟纾河因练少阳剑法而入魔,觉得此物不祥,生怕剑谱传出去又要引得贪婪之人堕入魔道,便一起将这剑谱投进火里烧毁了。当时苏长老和几位丐帮的兄弟已经赶到,亲眼做了见证,是不是?”   苏缇道:“不错,我和众位兄弟亲眼看着那秘笈被烧毁了。”   谢彪道:“大家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没想到数年后邱广成的剑法大有精进,他虽然自称那是他家传的紫电剑法,却全然不像,反而跟当年的少阳剑法有几分相似。我寻思起来,当年是邱广成最先拿到了剑谱,虽然后来剑谱被大伙儿一起毁了,但他若是用心记得其中十几二十招,反复琢磨,有今日的成就便是轻而易举之事。”   邱广成气得脸色发青,道:“无稽之谈,简直是异想天开!剑法练到通达之境,自然会有相似之处。你也是使剑的人,岂不闻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有些疑心邱广成,却也觉得谢彪这样咄咄逼人,未必就是存了什么公道心,只怕他也对那少阳剑谱十分感兴趣,因此反复激邱广成,一定要把他逼到绝地,不管有没有此事,都要闹得他身败名裂才肯罢休。   薛红蓼有些同情邱广成,眉头微皱道:“谢四叔听我一言。今晚那人的剑法我瞧得很仔细,跟邱三叔的剑法并不是一路。邱三叔的剑法阳刚凌厉,那人的剑法却似乎带了些阴柔容纳之气,仿佛由女子所创。乾坤气象,各有各的博大浩瀚,并非是一路剑法。”   谢彪没想到薛红蓼说出这话来,一时间有些恼怒,狠狠盯了她一眼。苏逸像条忠诚的狗儿一般,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大声道:“谢前辈,你眼睛睁那么大做什么,是肝火太旺了么?”   谢彪自觉失态,心想对方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却是堂堂丐帮帮主,万万不能得罪。   他打了个哈哈道:“雷雨夜里电闪雷鸣的,连迈步都不容易,剑法又岂能使得干脆利索。薛帮主虽然这么说,却也未必就能印证什么。”   薛红蓼淡淡道:“不错,我亲眼见到的都未必是真的,谢四叔揣测出来的前因后果,更未必是真相。”   谢彪的脸色有些难看,谢贝函觉得自己刚给了一瓶上好的伤药,薛红蓼竟然连这点人情都不顾念,忍不住道:“薛帮主,咱们谢家向来跟丐帮是好朋友,你说话可不能偏心啊。”   薛红蓼微笑道:“谢公子放心。家父在七英盟里行二,面前的两位长辈一个是我的三叔,一个是我的四叔,我原本来邱家庄就是为了给两家调停,自然说话做事都要公道。”   谢彪觉得今晚很不痛快,思来想去谁也怪不得,大约是邱家庄的风水不养外人。他也不再多说,拱手道:“薛帮主好生休息,咱们先回去了,等贺盟主来了咱们再慢慢商量对策。”   苏缇送了谢彪等人出去,邱广成道:“方才多谢薛帮主仗义执言。今日让帮主受了惊,是我防卫不周之过,我这就多调些人来守着东厢,绝对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薛红蓼道:“那就多谢邱三叔了。”   邱广成往外走了两步,道:“几位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只管跟我说,我一定叫人马上送到。”   苏逸原本在神游,听见这一句话顿时来了精神,道:“邱庄主,我这么一折腾肚子饿得紧,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邱广成笑道:“好,好。我这就叫人送吃的来,几位稍等。”   他说着出去吩咐人生火做饭。苏逸回房伸长脖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见一溜儿年轻侍女捧着盘盏鱼贯而入,一只皮烤的油红发亮的烧鹅、一碗又肥又厚的红烧蹄髈、一碟脆皮烧肉、爆炒鳝段、花蟹冬瓜笋子炖的三鲜汤、虾茸酿豆腐、糯米甜藕、炒鲜蔬、松子糖,各色菜肴点心美酒摆了满满一桌。邱广成怕他们吃多了肉不舒服,又嘱咐人浓浓地煎了一壶茶备着解腻。   众女站在一旁,客客气气地道:“请贵客用饭。”   苏逸馋得直咽口水,他从来没被人这样伺候过,一时间手舞足蹈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向那几名侍女道:“耽误了几位姐姐休息,实在过意不去。你们都快来坐下,吃糖不吃?”   几名侍女抿着嘴笑道:“我们是来服侍你的,你赶紧吃了我们才能去睡。”   苏逸便转头道:“师父,你吃不吃?”   苏缇注重养生,每天过了申时就不吃饭了,夜宵更是从来不碰。他嘱咐徒弟别撑坏了就回房休息去了。徐闻使大碗盛了酒,撕了块烧鹅吃的甚是快活。薛红蓼在隔壁屋待着,灯灭了,苏逸便不去打扰她休息。   苏逸跟巧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颇大,见别人吃得都不多,便好生不客气地一顿大嚼。良久酒足饭饱,苏逸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拱手道:“多谢多谢,你们家的人天天都能吃这么好的饭菜,可真有福气。”   一名侍女笑道:“这些都是招待客人的,我家老爷向来茹素,只用粗茶淡饭,小姐也不苛求饮食。小英雄也要少吃油腻的东西才是养生之道。”   苏逸听她叫自己小英雄,心里甚是自豪,笑道:“你说的是,不过我肚子里没几两油水,偶尔大吃一顿也无妨。”   众女捧了空碗碟走了,巧儿也回去睡觉,折腾了这一阵,天都快明了。苏逸躺在床上,看着外头在风里摇晃的树影,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沉睡。 第11章 十   次日将近中午苏逸才起身,外头艳阳高照,是个大晴天。   他听说七英盟的盟主贺汝膺一大早就到了。贺汝膺是淮北一带的侠义之士,平日里好为人抱打不平,疏财仗义,在江湖中的名望甚高。苏逸早就听过他的大名,今日听说他到了邱家庄,便要去一睹大侠的风采。   他到了昨日群雄聚集的大堂外,见一人坐在上首,主人邱广成陪坐在一旁。   苏逸见那人五十出头年纪,身材健壮结实,唇上颌下各留着一撮修饰齐整的髭须,鼻梁上横着一道伤疤,却并不显得狰狞,反而十分有男子汉气概。满堂的人苏逸都认识,只有这人不曾见过。他见邱广成让此人坐了上首,心中猜测这人应当就是贺汝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贺汝膺觉察到了,目光冷电一般向苏逸射来。苏逸登时感觉如同泰山压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缩回了目光,心想:“这人好大的气势!”   贺汝膺旁边坐着丐帮的人,薛红蓼昨晚受了伤,苏缇替她出面主持事务。谢彪和谢贝函顺次排下去。众人说起这阵子发生的大事,贺汝膺主持完胡天星的后事,把柳聆音的尸骨跟胡天星合葬了。他二人生前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算了结心愿。   贺汝膺这一回来把柳女侠尸骨上的铁锥也带来了,跟胡天星身上的那根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上头刻的名字赫然是柳聆音。众人传看了一遭,只觉得这冷冰冰的铁疙瘩如同阎王爷的催命符,让人不寒而栗。   苏缇正说到昨晚那凶徒趁大雨来刺杀薛红蓼。邱广成看见苏逸,起身道:“小兄弟,快请进来,正好咱们有几句话要请教你。”   邱广成对众人道:“这位小兄弟昨晚跟那刺客动过手,大家要推测那人的来历,问他最好不过。”   厅中众人登时都把目光投向他,苏逸心里砰砰直跳,又觉得这么多大人物要请教自己,顿时感觉脸上很有光彩。他走进大厅,冲众人作了个四方揖,道:“邱庄主别客气,有什么事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缇觉得小徒弟的这几句话还算上得了台面,稍微有些过了也不打紧,微微一笑道:“大伙儿问你什么,你好好说就是了。”   邱广成道:“昨晚那刺客的模样你看清楚了吗?”   苏逸道:“那人脸上带着个面具,看不着脸。薛帮主说他使的是北河剑,我没见过真货,说不上是真是假。但帮主的眼力一定是不错的。”   邱广成道:“那人使的剑法你可记得?”   苏逸想了想道:“那人的剑法很快,又有些……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我说不好。”   苏缇道:“说不出来就比划比划。”说着向邱广成道,“邱庄主,借我小徒儿一把剑使使。”   大家在邱家庄做客,为了显示尊重主人,兵器都不带进大厅中。邱广成要叫人去取剑,苏逸道:“不用这么麻烦,我照猫画虎比划几手,各位都是名家,可不许笑我。”说着走出大厅,足下一蹬,一跃而起,折了院中一根松枝,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贺汝膺一直并未说话,见了他这个起落,微笑道:“名师出高徒,苏长老的徒弟轻功好俊。”   苏缇苦笑道:“这小孩儿只有轻功还看得过去,别的可是麻绳穿豆腐,提也提不起来。”   苏逸故意卖弄轻功,听见贺汝膺称赞自己,甚是高兴。他自知兵器本事不行,趁现在露两手轻功,就算一会儿比划起来丢了人,这会儿也已经把面子找足了。   他回到大厅,搔了搔头,左右环顾道:“我可要演了,你们……你们可说好了,不准笑啊。”   谢贝函不耐烦道:“快些快些,咱们不笑你就是了。”   苏逸最不爱跟他说话,抖开树枝,唰唰唰接连刺了三剑,想了一想,又斜里刺了两剑,横着扫了一剑,又从下往上挑了一剑。他比划一阵,停下来想一想,演练得实在不怎么高明。众人皱起眉头,窃窃私语。   谢贝函嘿嘿冷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跟女人绣花似的,这种也能叫剑法?该不会是你昨晚被那人吓坏了,记错了吧?”   苏逸有些不高兴,冷冷地道:“我只见过一回,依稀就是这个模样。我比划出来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人使出来时可快得吓人,莫说我躲不过,谢公子你这等武功在他面前恐怕也挡不了三招。”   以胡天星武功之高,死时身上也没有几处伤口,可见那刺客的剑法确实高明。苏逸拿谢贝函跟胡天星比,不算是贬低,甚至可以说是高抬了他。谢贝函也有自知之明,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邱广成道:“这位丐帮的小兄弟演练的剑法大家都是见所未见,招式诡奇莫测,且偏于阴柔灵巧,跟在下家传的紫电剑法全无相似之处。邱某所蒙的冤屈可以洗清了,我使的剑法确实是紫电剑法,并非少阳剑法。”   谢彪道:“邱三哥先别着急。咱们谁也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不过这位丐帮小朋友的话,只能证明你使的剑法跟替孟纾河报仇之人的剑法并非是一路,却并不能证明你使的不是少阳剑法。依这位小兄弟演练的招式来看,那刺客的剑法似乎另辟蹊径,确实跟少阳剑法没什么关系。但孟纾河的少阳剑法大家都见过,刚猛凌厉,与邱三哥的剑法着实有些相像,叫人不能不生疑心。”   邱广成简直说不出话来,苏缇见气氛尴尬,打圆场道:“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诸位都已经发过了誓,何必再深究剑谱的事呢。”   谢彪道:“孟纾河因少阳剑法入魔,我只怕在座有人暗中偷练了少阳剑法,成为第二个叫人不齿的魔头。”他不说是谁,在场之人却都知道他明枪暗箭都指向邱广成。邱广成脸色铁青,似乎在强抑怒气。   贺汝膺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道:“苏大哥说的对。当年的事咱们七英盟的兄弟们发过誓,说好了不再提,那就是不再提了。眼下咱们应当摒弃成见团结一心,共同对付杀害六弟的凶手、为死者报仇才是最要紧的事。”   谢彪听他这么说,还有些不甘心,一时间没说话。邱广成已道:“贺大哥说得对,六弟尸骨未寒,咱们不想着怎么为他报仇,却起了内讧,传出去叫外人看咱们兄弟的笑话。那刺客的目标既然是咱们七英盟的人,就一定还要来行刺。咱们虽然身在明处,只要布置周详,一定能够把他拿下。”   贺汝膺点头道:“不错,咱们这就安排人手日夜巡逻放哨,那人若是敢再来,咱们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四弟,你看如何?”   谢彪见他们达成了一致,也不好在这时候穷追猛打,只好道:“一切都听大哥的吩咐。”   贺汝膺三言两语就叫众人捐弃前嫌,联手对付外敌,这等威仪气度着实叫人心生敬慕。苏逸在一旁看着,觉得做人就该像贺大侠这样,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佩服,叫人就算为他做个马前卒也觉得甚是荣耀。 第12章 十一   众人商议到了中午,纷纷去用饭。苏逸特意要讨好薛红蓼,去厨房抢了食盒,亲自去给她送饭。薛红蓼伤得不重,这会儿已在窗前闲坐。巧儿跟她并头坐着,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苏逸提了食盒进来,食盒一共三层,头一层盛着一盅冰糖桂花燕窝羹,碟子里盛着几块山药枣泥糕,茯苓夹等药膳。下两层打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是一碗当归枸杞炖的猪心汤,一碟清炒菜心、江瑶柱蒸蛋、酒酿肉沫烧茄子和一碗白米饭。   苏逸深吸了口香气,美滋滋地道:“邱庄主说帮主受了伤,特地叫人熬了养心安神的猪心汤来给你进补,做的菜也是清淡嫩滑好消化的。这瑶柱蒸蛋昨晚我吃过,又鲜又滑,滋味好得很,帮主快尝尝。”   薛红蓼拿起筷子道:“邱庄主对人真是体贴周到,不仅有汤,还熬了燕窝。”   苏逸和巧儿不认得燕窝,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巧儿道:“哪有?”   薛红蓼指道:“这碗。”   苏逸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燕窝,我还以为大户人家熬的白粥是这模样的。”   薛红蓼笑道:“我一个人喝不了这许多汤水,这盅燕窝给巧儿吃了吧。”   巧儿受宠若惊,她听过说书先生提过燕窝,心里觉得跟龙肝凤髓一个等级,吃了几乎能够三花聚顶白日飞升。她哪里敢吃,双手乱摇道:“不不,这么精贵的东西我吃浪费,还是帮主吃吧。”   薛红蓼没什么胃口,喝了猪心汤,捡着菜心吃了几口便把筷子放下了,笑道:“我吃饱了,你替我喝了吧。我还想睡会儿,你们也去歇着吧。”   苏逸跟巧儿互相看了一眼,苏逸道:“帮主一片好意,你就不用客气了。”说着收拾了食盒,和巧儿出去掩了门,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头。巧儿捧着燕窝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苏逸道:“什么味儿?”   巧儿满脸幸福,道:“又甜又软,滑滑的,还有桂花香。”   苏逸舔了舔舌头,巧儿递过去道:“你尝尝。”   苏逸舍不得跟她抢精贵食儿,道:“我知道,这个是滋阴的,女人吃了能年轻,男人吃了要糟糕——我要是喝上一口,乖乖不得了,转身我就变成个大姑娘了!”   巧儿笑道:“你对我好像比从前好了点,会疼人了。”   苏逸挺起胸膛道:“你昨晚救了我的命,我苏大侠顶天立地,向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自然都先给你老人家上供。”   巧儿见他很知道领情,心里熨帖的不得了,傲然道:“你知道就好。”   苏逸想起昨天夜里的事,若有所思道:“说正经的,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昨晚那人明明有机会杀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动手。那人应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时为什么犹豫了?”   巧儿仿佛看傻子一样看他,道:“没杀你你还不谢天谢地!可能他觉得人多怕被缠上,要不然就是被雷劈傻了,你管他那么多呢!”   苏逸当时心里是这么想,觉得既然巧儿也这么说,那就当他是被雷劈傻了吧。   巧儿捧着燕窝小口嘘溜,慢慢享受当皇后娘娘的滋味。苏逸拿起一块山药枣泥糕想吃,又觉得昨天夜里吃得太多了,肚子里油腻腻的不痛快,便放了回去。   他起身道:“你慢慢吃,我去解个手。”   巧儿答应了,苏逸去了茅厕,良久倒清存货揉着肚子出来,他正觉得一身轻松,抬眼见巧儿撒手倒在葡萄架下,口吐白沫,已经不省人事了。   苏逸大吃一惊,冲上前去叫道:“巧儿,巧儿,你醒醒啊,你怎么啦!”   巧儿呼吸微弱,四肢微微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薛红蓼听见声音跑出来,见巧儿这模样,失声道:“怎么回事……这是中毒了,快叫大夫!不,来不及了,先送去给苏长老急救!”苏缇颇通医理,大夫赶来前他若能施救,巧儿的性命还能保住。   苏逸背起巧儿就跑,薛红蓼抢先一步去找人,还没赶到前院便听见人声喧嚷,不知西厢出了什么事。薛红蓼抓住一名家丁,问道:“府上有大夫没有?有人中毒了,快请大夫来!”   那人急道:“家里没有大夫,老爷已经亲自去请了。”   薛红蓼有些奇怪,道:“邱庄主怎么知道我们的人中毒了?”   那家丁诧异道:“什么你们的人,是谢家的大少爷中毒了,口吐白沫直打摆子,正在西厢躺着呢。”   那人说着就要走,薛红蓼道:“那苏长老呢?”   那人道:“也在西厢,给谢少爷扎针呢。”   苏逸听见了,背着巧儿就往西厢跑。谢贝函出了事,西厢挤满了人。苏逸放声大喊:“让开让开快让开!”他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嘶声叫道:“师父,快别管那公子哥儿了,来救救巧儿!”   苏缇闻声赶出来,苏逸来不及找床,把巧儿平放在太阳地里,带着哭腔道:“师父,快救人!晚了可来不及了!”   谢家众人见苏逸公然叫走了救命星,都着急起来,一人上前道:“喂,你这小孩儿怎么回事,咱们公子危在顷刻,你居然跟他抢大夫,还懂不懂事了!”   苏逸冷冷道:“谢公子是人命,小叫花也是人命。你要是心疼你们家公子就拿你的命跟他换去,舍不得就别慷他人之慨!叫我妹子拿命给他让路,休想!”   那人挨了一顿抢白,脸面上有些挂不住,抡起拳头来就要揍苏逸。薛红蓼霍然伸手拦在苏逸身前,反掌轻轻一推,轻描淡写地就把那人推了个跟头。   薛红蓼道:“这里是邱家庄,不是谢府,还请各位自重。”   谢彪站在房门口,见薛红蓼出手教训自家下人,眉头微皱。谢贝函身上几处扎着银针,已经被催吐过一回,虽然还是虚弱,但性命总算保住了。   苏缇叫人捣了生姜汁兑盐水给巧儿灌下,巧儿呕了几声,一个打挺,翻身把腹中的汤水都吐了出来。庭院中登时酸臭冲天,苏缇却欢喜的手舞足蹈,道:“师父,吐出来就好了吧?”   苏缇道:“这只是急救,她身体已经吸收了一些毒质,还要等大夫来解毒才行。”说着拿银针在她身上几处穴道刺下,轻轻捻动提拉。苏逸方才见她浑身抽搐,只觉得如坠冰窟,仿佛自己要死了也没有这样大的恐惧。   巧儿跟那些娇怯怯的大小姐不一样,一向活得皮实,他只盼着巧儿这回也能够好好地活过来。这时候邱广成和大夫赶到了,谢家的家丁又要把人往屋里抢。苏逸拦着不让,喊道:“先给我妹子看!”   大夫有些迟疑,谢彪自恃身份,淡淡道:“无妨,先给这位小姑娘看吧。”   大夫擦去满头大汗,先翻起巧儿的眼皮看了看,又看舌头、摸脉搏。大夫端详那几根银针,捋须道:“银针扎在上脘、中脘、天枢、阴交保住了肝脾,又吐过了,性命没有大碍。我给她开一副解毒的药,先吃吃看。”   苏逸听大夫说话留有余地,急道:“什么叫先吃吃看?您老没把握治好她?”   大夫道:“病人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呼吸和脉搏微弱。应当是中了银蛇涎,也可能是四月莲,这两种□□相似,不好分辨。她之前吃过什么东西?”   苏逸道:“吃了一碗燕窝,还有剩的,我拿来给你看!”   他拔腿往东厢跑,到葡萄架下捡起摔破的碗,里头还有点残羹。苏逸拿回去时,那大夫已去给谢贝函瞧过了,谢家说公子吃过午饭就昏过去了。他父子二人的饭在一处,谢彪有事忙耽搁了吃饭,因此躲过一劫。   大夫看过燕窝,凑上去嗅了嗅,沉吟良久道:“四月莲无色无味,银蛇涎有微酸的味道,颜色淡黄。从这残羹来看,□□无色无味,应当是四月莲。既然知道了□□,那就好办了。”大夫叫人拿了纸笔,开了药方让人去煎。   贺汝膺得到消息,赶到了西厢,问明了情况,得知两人都救过来了,这才松了口气,道:“是谁下的毒,一定要彻查清楚!”   谢彪冷冷道:“四月莲在江湖中流传甚广,很容易得到,纵使一个下人也能投毒,邱家庄里这么多人,怎么排查?”   贺汝膺道:“□□只投在了薛帮主的燕窝和谢家的饭菜里,这就缩小了一大半的嫌疑范围。叫厨房管事的来,中午去过厨房的人也要列出来详查。”   苏逸道:“我去过厨房。我去给薛帮主拿饭,我去的时候谢家的饭菜已经取走了,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谢家的饭菜。就算燕窝里的毒是我下的,谢公子不可能也中了同一种毒。”   贺汝膺看了他一眼,苏缇道:“你自然不会下毒。谢家的饭菜是谁去取的?”   一名谢家的伴当道:“是小人和公子一起去取的。公子在路上遇见了苏长老,停下来跟他说话,我便先去取饭。当时厨房里只有大厨一个人,我连厨房都没进,在门外接了食盒就走了,回去见公子还在原地等我,我们就一道回西厢了。”   贺汝膺道:“苏长老,可有此事?”   苏缇道:“不错,我在路上碰见了谢公子,说了几句话,我就回房用饭去了。”   贺汝膺道:“这么说来,毒在谢家去取饭菜前就已经下了。除了这两位之外,还有谁去过厨房要问过厨子才知道。大厨人呢?”   邱广成道:“已经派人去叫了——”他话音未落,便见一名小厮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十分惊恐,仓皇道:“不好了,不得了了!李厨子他……他……!”   大家都有不祥的预感,邱广成道:“李厨子怎么了?”   小厮哆哆嗦嗦地道:“李厨子死了,他用菜刀……呜……”他说着想吐,捂着嘴干呕了几声,良久才道,“他手里攥着菜刀,伤口在胸膛上。血流了一地,太瘆人了。”   邱广成脸色大变,呵斥道:“胡说八道,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自杀!”   小厮跪在地上磕头,道:“是真的,老爷去瞧瞧,小人绝不敢胡说。”邱广成虽然不信,却已经大步奔了出去。众人见事态离奇,也跟着冲向厨房。 第13章 十二   邱广成站在厨房外,脸色惨白。厨房的门槛上溅了血,血色有些发黑,显然人已经死了一阵子了。盛夏的中午,空气炙热,越发将血气蒸得腥臭难当。   那大夫壮着胆子上前检查尸体,摇头道:“没救了。”   苏逸凑上前去看,道:“他是自杀?他为什么突然要自杀?是邱庄主待他不好,还是他挨了老婆的打?总不能是投了毒畏罪自杀吧?他这一死,岂不是叫人怀疑毒是他投的?”   邱广成道:“这人是我从白云楼请来的名厨,手艺很不错。我向来待他十分客气,月钱给得也比旁人丰厚,他平时总是乐呵呵的,怎么可能自杀!”   薛红蓼解开尸体的衣裳看了伤口,又掰开他的手看了看,忽然皱眉道:“这人不是自杀。”   大家都有些惊讶,苏逸道:“他手里攥着刀,怎么不是自杀?”   薛红蓼指着尸体道:“他身上的致命伤有两处,一处是胸前的刀口,另一处是脖颈上的刀口。这完全不合道理,一般人想自杀,一刀都未必砍得下去,何况两刀。”   苏逸经她提点豁然开朗,心里满是崇拜,大声道:“不错,薛帮主说的太对了!”   薛红蓼道:“还有关键的一点,这位大厨左手上都是老茧,右手相较而言却很光滑,厨房里的油盐佐料也都放在右边,方便左手活动,可见他是个左撇子。一个左撇子,却用右手握刀自杀,这是件很不合常理的事。几个疑点加起来,可以推测是有人杀害了这位大厨,然后将菜刀塞进了他的手里,伪装成自杀的模样。”   众人都觉得薛红蓼分析的有理,苏逸更是觉得自豪。   贺汝膺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李厨子既然是被人杀害,那杀人者便与投毒之人有些关联。或者因为那人投毒时被大厨发现了,便将他杀害灭口。要不然就是这位李大厨在某人的授意之下投毒,事后那人又怕大厨说出这个秘密,便将他杀了,来个死无对证。”   大家都觉得是这个道理。苏逸道:“若是投毒被发现,凶手杀人灭口就罢了,为什么要把现场伪装成自杀?”   薛红蓼道:“我想凶手是为了制造李厨子畏罪自杀的假象,好让线索断在这里无法深究。依我看,十有八九那投毒杀人的人还在邱家庄。”   谢彪冷笑道:“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被自己人算计了。都说穿青衣抱黑柱,这李大厨在外头再风光,到了邱家庄也得看主子的脸色办事。东家让他往饭菜里加些作料,他哪里敢不听话?只可惜东家过河拆桥,怕他泄露了秘密,用菜刀砍死了他,让他做了个十足的倒霉鬼,哈哈,哈哈,真是出好戏!邱庄主,你说是不是?”   邱广成见他把矛头指向自己,暗示是自己投毒杀人。他愤怒道:“说话要讲究证据。令郎中毒昏倒之后便有人去跟我报信,我立刻出门去请大夫。这段时间我都不在邱家庄,怎么行凶杀人?”   谢彪道:“你轻功高明,动作麻利,请大夫之前先去杀个把人、伪造现场也不是难事。再说了,就算杀人者不是你,难道这邱家庄里就没有心腹帮你做成这件事吗?”   邱广成简直百口莫辩,道:“你们都在我邱家庄上做客,这期间无论出了什么事,我这个东道都难辞其咎,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依我看,一定是有人要挑拨咱们几家反目,故意使了这条毒计来害人。”   谢彪冷冷道:“谁知道阁下是不是因为大家认为你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反而大胆下毒杀人?你恨我儿在你四海镖旗上撒尿,侮辱了你们的门面,你就要害我孩儿。丐帮是我们请来调停的,你便连薛帮主一起恨上了,要把我们都毒死,是不是?”   邱广成气得浑身发抖,喝道:“你别欺人太甚,谢家虽然有对不起我邱家的地方,我却一直念着大伙儿同在七英盟的面上和善待你。你这样一再胡搅蛮缠,苦苦相逼,可别怪我跟你翻脸无情!”   贺汝膺见状连忙劝道:“快别说气话。大家都是兄弟,为了这些莫须有的事吵起来,那不是称了敌人的意吗?李厨子既然死了,没有对证,这件事就暂且不提了。好生安葬了他,抚恤他家人。咱们加强戒备,绝不叫这种事再发生就是了。”   谢彪道:“贺大哥艺高人胆大,出了这等事还愿意留在邱家庄,小弟佩服之至。依我看这地方邪门的很,再待下去,刺客还没来我们就都死光了。谢某心疼孩儿,不敢再奉陪下去,这就告辞回家了。诸位,咱们后会有期!”他说着抱了个团揖,转身就走。   贺汝膺道:“谢四弟,咱们七英盟说好了要共同进退,如今仇家找上门来,大家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你独自一家来去,叫咱们怎么放心。”   谢彪道:“多谢大哥好意,我谢彪无论生死都由自己做主,若是遇上仇家,老子跟他大战几百回合,死也是条英雄好汉。叫我留在邱家庄,不明不白地死在小人手里,却是万万不能!”   众人眼看着谢彪带着伴当走了,都有些不知所措。贺汝膺叹了口气,对邱广成道:“谢家的人走了,咱们剩下的人不能再闹不睦。我带来的人和丐帮的朋友也一起巡逻,另外派专人去厨房、水井把守,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邱广成与薛红蓼都说理应如此,一众人商议站岗防卫之事,苏逸没心情关心这些,跑去西厢看巧儿。谢家的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侍女已经熬了解□□给谢贝函和巧儿灌下,巧儿的脸色看着好了一些,苏逸便背着她回了住处。   片刻薛红蓼回了东厢,见巧儿呼吸平稳,脉搏跳得也有力起来,这才放了心。她坐在一旁若有所思,苏逸道:“帮主别担心,有我在,绝对不叫人再伤害你……你们大家。”   薛红蓼摇了摇头,道:“今天这事情太蹊跷。依我看不会是邱庄主下毒,咱们的兄弟也不可能做这种事。谢贝函中毒险些丧命,这事应当不是谢彪所为,但若真的是他干的……这本钱未免下得太大了。”   苏逸吓了一跳,道:“你怀疑是谢彪下毒?给自己的亲儿子下毒,他疯了吗?”   薛红蓼道:“我想谢彪也不至于这么做,关键是这样做他得不到什么明显的好处。那会是谁干的……难道是那个刺客?他行刺不成,就想引发咱们内讧,好各个击破?”   苏逸道:“这倒是很有可能,他攻不进来,便想办法引诱咱们出去……哎呦,这么说谢家落了单,现在危险得很了?”   薛红蓼脸色微变,起身道:“不管怎么样七英盟是一家,咱们不能眼看他们身处险境不管。我带些人去追,一定要把谢家的人劝回来。”   苏逸也想去,薛红蓼让他留下来照顾巧儿,苏逸只好答应了。   巧儿下午醒来一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事。苏逸跟她大体说了一遍,巧儿听说死了人,有些后怕。苏逸安慰道:“咱们丐帮的兄弟亲自去把守厨房和水井,邱家庄里又有贺盟主的人巡视守卫,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巧儿忧心忡忡地点了头,喝了点水,又睡着了。   苏逸在屋里待到天黑,薛红蓼回来了,脸色有些不好看。苏逸不敢问她,薛红蓼在屋里坐了良久,过来询问巧儿的情况。苏逸说好多了,薛红蓼放了心,又出去安排事情了。   片刻苏缇回来了,苏逸倒不是很怕师父,见了他便道:“师父,中午帮主说要去把谢家的人劝回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苏缇上前给巧儿把脉,见她没有大碍了,松了口气。他道:“我跟帮主一起去追的。谢彪这人自负,又跟邱广成不对付,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走。大伙儿好说歹说劝不住,眼看着他带着一家人走了。”   苏逸想起谢贝函得意洋洋的模样,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那爷俩还真是一样的臭脾气。帮主是一片好心,他们却不识好歹,难怪帮主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   苏缇道:“他们既然心意已决,咱们也不必再管。山庄里大伙儿都加强防备,你就专心照顾好巧儿,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苏逸觉得师父似乎小看了自己,但他跟山庄里众多高手比起来,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领,只好安分守己,以照顾病号为己任了。 第14章 十三   入夜,月明星稀。   这是众人聚在邱家庄的第二个夜晚。山庄里加强了暗哨,外表看起来虽然一片平静,实则防卫严密。一但有外人闯入,便是落进了天罗地网里。   月光如水,庭院清幽。邱广成焚了一炉香,在月下弹一曲《捣衣》。山庄中接连出事,邱广成仍然能够静下心来抚琴,琴声中丝毫不显焦躁,其沉稳风范实在叫人佩服。   他一曲弹毕,外头有人赞道:“好琴艺!听说邱先生是名流中的隐士,君子中的小人,阁下今晚特地设一场空城计,果然有些高人风范!”   邱广成赫然一惊,喝道:“什么人?”他推门而出,见墙下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黑衣,脸上带着面具。他手一松,将一名暗哨推了出来。那暗哨软软地倒在地上,已经被打昏了。墙外几名暗哨都倒在地上没了知觉。那人笑呵呵地道:“邱家庄里到处都是钉子,我摸进来费了点功夫,叫邱庄主久等了。”   那人声音又粗又哑,十分怪异。邱广成想要喊人,那人低声道:“当年你做过的事我一清二楚,想要保全名声就跟我来。要是敢出大气,我就把你的好事公布于众,让你身败名裂,受万人唾弃!”   邱广成一怔的功夫,那人已经逾墙而走。邱广成心道:“昨晚薛帮主便是被他用如此方法引了出去,他今晚又来故技重施,我是去还是不去?”   他刹那间已经变了几回主意,忖道:“薛红蓼小小年纪,临敌经验甚少,岂能跟我相提并论。我不妨去会一会这贼人,亲手把他擒下,也好叫谢彪之流对我刮目相看。”   他抓起佩剑纵身向那人追去。那人身形鬼魅飘忽,风筝似的在前头飘荡。邱广成追踪途中,夜风吹在脸上,心里渐渐生出了疑窦:“山庄中的防卫是我亲自布置的,极其严密。这人就算武功高强,也难以不惊动一人就顺利地摸到我的住处。除非这人对我山庄的布局、暗哨的安置都十分熟悉,难道这人不是外贼,而是内鬼?”   他陡然打了个激灵,忽然意识到前头这人恐怕跟昨晚刺杀薛红蓼的并非同一个人。那黑衣人奔出山庄数里,钻进一片乱坟岗中。邱广成心中生出防备,暗道:“若是内鬼,那便多半是白天给谢家下药的人。他环环相扣,布置周详,我贸然追到这里,怕是已中了他的圈套!”   他想到这里立即转身,只听一声唿哨,忽然有十来个人从四面八方跳出来。月光照下来,各人脸色都青惨惨的,仿佛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活鬼。   众人手持刀剑将邱广成围在中间,僵尸一般慢慢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各人的举止僵硬古怪,仿佛感染了乱坟岗的阴森鬼气。那黑衣人走出来,森然笑道:“来都来了,怎么又要走?”   邱广成扫视了众人一圈,心道:“他们这样装神弄鬼,本事未必高明到哪里去,不必害怕。”他握紧了长剑道:“阁下是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冷笑道:“死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既然到了乱葬岗,就安心上路吧!”   众人尖声大笑,一拥而上。邱广成拔出秋水剑,下手毫不留情。月光苍凉,将剑光也照得森冷。   邱广成的剑法奇快,剑光过处,众人竟然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无一不是惨呼着倒在地上。有人见了他凌厉的剑法,心生恐惧,忍不住向后退却,颤声道:“少阳剑法!”   邱广成的长剑倏然从那人的后心透出,血花四溅,叫人不寒而栗。   眨眼间,坟地中横七竖八多了十来具尸体。那带头的人被震撼住了,双脚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半天动不了半步。他低低道:“好狠的剑法,好狠的人……你果然已经练成了少阳剑法!”   他此话一出,声音已经不再伪装。邱广成心头一动,抬手向那人面门抓去。那人闪身躲过,邱广成料得如此,回剑削下。剑锋擦着面具划过,那人身子倏然后仰,足下一蹬,退出一丈开外。   邱广成转过身来,负手而立。那人甫一站定,便听喀啦一声如同冰裂,面具陡然从中间裂开跌落在地,那人面目露了出来,赫然正是谢彪!   邱广成冷笑道:“我早该知道是你。我跟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跟我过不去?”   谢彪冷冷道:“你该问问自己,为什么总要跟我过不去!”   邱广成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彪愤然道:“你这等人,原不配跟我称兄道弟,如今却叫江湖中人笑我谢家落了你的下风,你心里很快活吧?”   邱广成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谢彪道:“想当年谢家鼎盛时,我一掷千金,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你的家业是个空壳,手里没钱,武功也稀松平常,人人都在背地里笑话你穷酸。你靠着我才结交了七英盟这一众有身份的朋友,如今靠着一点卑鄙手段得了地位,便得意起来了。你以为你盖得过我谢家的风头?你不过是个陪衬,一天是我的陪衬,一辈子都是陪衬!”   到了这个地步,两人在对方眼里都已经是死人,说话已经没了什么顾忌。心里多少年的怨恨都像汹涌的潮水,恨不能把对方拉进漩涡里,活活地将他溺死在仇恨里。   邱广成想起了从前的事,一时间没有说话。谢彪道:“杀了孟纾河之后,你的剑法一日千里,我便疑心你独吞了剑谱。你这些年来的身家地位,都是靠着这剑法而来,你难道就不亏心?”   邱广成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再隐瞒,微笑道:“那又怎么样,你没本事就只好看别人发迹。你越是恨,就越受折磨。”   谢彪道:“我恨你?笑话!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小丑!若不是你挡了我的财路,我也懒得对付你。镖局这门生意不好做,河南地界上咱们两家只能活一家,只好委屈你去死了。”   邱广成心思转的飞快,道:“杀人之前,先给自己洗清嫌疑。谢老四,看来你早就起了杀心了。白天的毒也是你下的吧?为了杀我,你连亲儿子都舍得下手,还真是心狠手毒!”   谢彪倒也不抵赖,坦然道:“他既然是我的儿子,为我做一点牺牲也是应当的。看了白天那场戏,别人自然认为谢家也是受害者。你就算今晚死了,别人也会以为是那刺客杀了你,却绝对怀疑不到我的头上来。”   邱广成冷笑道:“仇人杀上门来人人自危,你却趁火打劫,连仇人都能嫁祸。山庄里那么多人,你是怎么下的毒?”   谢彪道:“这有何难,贝函跟苏缇说话之后迅速赶到厨房,一是为了叫苏缇证明贝函没有时间去厨房。二是为了确认苏缇在邱家庄,以便中毒之后能够迅速施救。伴当把厨子骗出来说话,贝函趁机进去下药。随后伴当回去杀厨子,那李厨子命大,挨了一刀没死,挣扎着要呼救,伴当又在他脖子上砍了一刀,伪装成了自杀。”   邱广成道:“那厨子又没有得罪你们,你们这样滥杀无辜不怕遭报应吗?”   谢彪哈哈大笑,指着地上的尸体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你的剑上还沾着他们的血,你说这话是不是太假惺惺了些!”   他忽然低下声去,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乱葬岗里凄风呼啸,风声像极了鬼哭。谢彪哑声道:“你听,有个声音说邱广成……邱广成你害得我好苦啊,你杀了我,夺走了我的剑谱,害得我家破人亡,快拿命来……快拿命来!”   他说话声中,锵地一声,长剑脱鞘而出,提剑向邱广成刺去。邱广成早就提防他突施偷袭,秋水剑登时舒展,截住了招式。两人长剑相交,邱广成的剑法迅捷凌厉,有如雷电。谢彪使出浑身解数,竟不能招架。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过了十八招,谢彪混身上下都是深浅长短不一的剑伤,鲜血不住往外渗。   邱广成一剑刺去,谢彪避无可避,踉跄一步跌坐在地。邱广成手中的长剑泛着森森寒光,指着谢彪咽喉。谢彪浑身是血,额头上满是冷汗,看着邱广成却露出了冷笑。他道:“我还是低估你了,那天你跟我比试果然留了一手,这才是你的真本事呢!”   邱广成大笑道:“你这人太自作聪明,你以为我当真打不过你么?那天当着许多人,我自然不会使出真本事来。我让你几式,你便以为凭你的一点本事就能够跟我匹敌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还带人来找我的麻烦,岂不是自寻死路!方才我使的就是少阳剑法,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隐瞒你,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谢彪浑身都在疼痛,他眼神冰冷,似乎已经认了命。他喘着气道:“我栽在你手上,没什么好说的。你若是还念咱们喝过血酒的交情,就容我自尽,也免得你遭受背弃同盟的报应。”   邱广成毕竟还有些人性,沉默片刻,让开了一步,便是默许了谢彪自己动手。   谢彪道了声多谢,捡起长剑,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举起长剑横在脖颈前,忽地剑光一闪,向邱广成刺去。   邱广成没想到谢彪死到临头还耍花招,大吃一惊,闪躲时已经迟了半步,只觉得右肩一疼,中了谢彪一剑。那一剑刺得又深又狠,邱广成皮肉撕裂,十分疼痛。谢彪偷袭得逞,哈哈大笑,拔出长剑道:“想杀我,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邱广成忍痛一掌拍出去,谢彪躬身一缩,向后退出数丈,他不敢再跟邱广成缠斗,转头发足疾奔。邱广成提剑追上去,一招流星赶月刺向谢彪后心。谢彪听得风声骤然而至,回剑格挡。邱广成剑法如神,一眼看出破绽所在,破了他的剑招,长剑霍然刺进谢彪胸膛。   谢彪浑身一震,捂着伤口,仿佛不能相信邱广成杀了自己。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邱广成,鲜血抹了他满手,哑声道:“我就是死……也不放过你!”   邱广成拔出剑来,一把将谢彪甩开,神情甚是厌恶。他冷冷道:“你应有此报。做人如此恶毒,死了也不是善鬼,等着轮回入畜生道罢!”   他右肩被谢彪伤得厉害,流血不止。他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正要敷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呼吸声。 第15章 十四   邱广成听见呼吸声,登时一凛,心道:“今晚的事被人发现了?不管是谁都必须灭口!”他猛然转过身去,身后一片茫茫,并没有人影。   他接连转了几个身都未见有人,莫说是人,就连影子也没见到半条。风声呼啸而来,邱广成打了个寒颤,心道:“别是我杀人太多,疑心生暗鬼罢。”   他静下来,那呼吸声又出现在他身后,若隐若现,甚是绵长。邱广成只觉得毛骨悚然,大声道:“什么人,别装神弄鬼的,给我滚出来!”   旷野里回荡着他狂躁的声音,却没有回应。遍地都是尸首,邱广成的神经再坚韧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他拔出剑来在空气中胡乱挥舞,想要除掉看不见的敌人。   忽然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笑声。   那是个少年男子的声音,笑得很快活,声音也很好听。这样的笑声通常会让人想起芳草地、艳阳天,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在踏青路上,低头与怀中的女郎轻声谈笑的情景。然而这样的笑声出现在深更半夜的乱葬岗,却叫人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邱广成霍然转身,离他三丈外站着个人。片刻之前那里还空荡荡的,那人好像凭空而来。他戴着一张白银面具,身材高挑,白色的衣衫在夜风里微微拂动。   那人的腰间佩着一把剑。那把剑是当世第一铸剑名家翁白羽的得意之作,无坚不摧,极其锋利。剑身漆黑,剑鞘上镶着一颗光华璀璨的蓝宝石,色泽深邃如同深海。   那把剑十多年前就深深地烙在邱广成的脑海里,无论什么时候,他一眼就认得出来。   那是孟纾河的北河剑。   邱广成的右肩隐隐作痛,额头上淌下了冷汗。他意识到眼前这人就是杀害胡天星的凶手,也是昨晚刺杀薛红蓼的人。他方才全心全意对付谢彪,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叫此人乘隙而入。   那人冷笑道:“邱广成,方才你和谢彪可叫我看了一出好戏。原来这就是你们正道人士的嘴脸。”   邱广成握紧了手中长剑,道:“孟纾河的妻子和儿子早就死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为他出头?”   那人冷冷道:“我是什么人,你死后自然会知道,纳命来罢!”   那人的身法轻灵飘忽,一闪身便到了邱广成身侧。北河剑脱鞘而出,陡然向邱广成的咽喉刺去。邱广成身子急向后缩,那人足下一蹬,追了上来。邱广成接了他数十剑,只觉得此人剑法凌厉狠辣,又有万千变化之象,其高明竟不在少阳剑法之下。   邱广成拼尽力气与那人相斗,肩膀疼得越发厉害,只觉得渐渐不敌。他心道:“这人的年纪不大,剑法居然有这等造诣,简直叫人惊叹。”   数招之间,邱广成小腹中了那人一剑,再深一分,便要被开膛破腹。他惊出了一头冷汗,心道:“我苦练少阳剑法十数年,竟然不是这小子的对手。我若右臂没受伤时只怕也难胜过他……说不得要使些手段,总不能死在他手上!”   他自从得知了胡天星的死讯,心里便起了警惕,唯恐那人下一个就要找自己寻仇。他的衣袖里暗藏了机关,一经发动,便是漫天的淬毒银针射出,只要擦破一点皮肉就难以活命。   他自恃身份,轻易不肯用这暗器,如今性命垂危,也只好使出卑鄙伎俩了。   那人剑光如电,向邱广成胸腹要害刺来。邱广成使出少阳剑法中一式石破天惊,抖擞长剑将那人剑法中的数点杀招化解。那人被逼退半步,邱广成乘机发动机关。只听簌簌一阵响,他右手袖中射出一蓬银针。   那人陡然一惊,急忙闪身避过。邱广成又射出左袖里暗藏的银针,那人闷哼一声,似乎中了针。邱广成心中大喜,不敢恋战,转身发足便奔。   他逃出数里,耳边只有风声呼呼作响,回头见那人并未追上来,心中渐渐松了口气,暗道:“侥幸、侥幸!多亏老天保我性命,说不定这会儿银针的毒性发作,那贼人已经被我除去了。谢彪和他的人也都已经死在了乱葬岗,从此可就没人跟我邱家为难了!”   邱广成想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心道:“若是叫人看见了他们的尸体,定然以为是谢家落了单,被那人盯上了,夜里在乱葬岗伏击了谢家众人。两边动起手来,谁也没能讨到便宜,一起死在了乱葬岗,如此一来谁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这可是因祸得福,天大的一桩好事!”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远处的邱家庄尚在夜色里沉睡,对于方才发生的一番惊心动魄全然不知。   邱广成翻墙进入邱家庄,院子里灯笼火光晃动,时不时传来人奔走说话的声音,巡视的岗哨已经发现了有人来袭的踪迹。邱广成避开了山庄里的明暗岗哨,潜回书房。他迅速敷药包扎了伤口,刚刚将血衣塞到床下,便听薛红蓼带人奔到院中,高声道:“邱庄主,你还好吗?”   邱广成披衣开了门,似乎还睡眼惺忪。薛红蓼见他安然无事,松了口气,道:“邱庄主没事就好。刚才巡视的兄弟发现这附近有七八名暗哨都被打倒了,大伙儿怕刺客找上了邱庄主,赶紧来探视。你刚才听见有什么动静么?”   邱广成打了个呵欠,歉然道:“这几日山庄里事多,我昨天夜里就没睡好,今晚点了一炉安神香,睡得比平常更沉一些。方才听见有人走动呼喊我才醒过来。”   他走到院外,见几名暗哨倒在地上,大吃一惊,道:“这些人都被打昏过去了,看来刺客已经来过了,但为什么没下手就走了?”   薛红蓼道:“山庄里没有人受伤,应当是那刺客摸进来要杀人。他见今夜山庄的防卫森严,难以下手,便中途逃走了。”   薛红蓼掐住一人的人中,右手抵住他后心,送了一道真气过去。那人倒出一口气,醒了过来。邱广成问道:“怎么回事,有人闯进来了?”   那人想起昏倒前的事,打了个激灵,道:“有个黑衣人闯进来,一阵旋风似的,动作快得很,我还来不及出声就被他打昏了。”   薛红蓼道:“看清楚他什么模样了吗?”   那人道:“他遮着脸,看不出长相,看身材是个男人,年纪不好说。”   薛红蓼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起身道:“巡视的兄弟发现此事不久,想来那贼人逃不出多远。咱们不能总是叫他牵着鼻子走,咱们一起在邱家庄附近搜索,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第16章 十五   谢贝函白日里中了毒,身体虚弱,不能跟随父亲同行,傍晚就停在一间客栈中休息。谢彪回邱家庄诱杀邱广成的事他是知道的,他清楚邱广成的剑法高超,父亲就算带了人埋伏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后半夜仍然不见父亲回来。他坐立不安,索性带人去看情况。   浓重的夜色尚未有退去的迹象,谢贝函赶到乱葬岗,野地里碧粼粼的鬼火飘荡,凄风阵阵,叫人毛骨悚然。他起初不敢靠近,等待了片刻,听里头并未有打斗的声音,鼓起勇气带人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走了几步,忽然有人大声惨叫起来。众人吓了一跳,谢贝函拔剑道:“怎么回事!”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我踩到人……死人!是咱们的人!”   谢贝函壮着胆子上前一看,一个人躺在地上,脖颈上横着一道伤口,已经死得透了。这人确实是谢彪带来的帮手。谢贝函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些人都死了,父亲怎么样了?”   他此时忘了害怕,站起身来,大步奔走,一边放声大喊:“爹——爹——!”   众人提着灯跟在谢贝函后头,到处乱照。谢贝函忽地听见前方有微弱的声音,他跑上前去,见谢彪躺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是伤口,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众人一拥而上,纷纷叫道:“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谢贝函见父亲伤重,眼泪顿时就淌下来了,慌乱道:“爹,我来救你了。你可千万要挺住!”他扔了灯笼,扶起谢彪,手掌抵住他背心,将一股真气输送过去。   谢彪受了他的真气,神智稍微清醒了一些,口中喃喃道:“快走,别在这里耽搁……邱广成已经练成了少阳剑法,他不会放过你,快走。”   谢贝函道:“是他伤的你?”   谢彪点了点头,哑声道:“是他……是他……”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拼尽力气说了两句话便昏了过去。谢贝函连忙扶住父亲,把他放到马背上,就要离去。   此时忽听身后马蹄声疾,有人大声道:“那边有火光,咱们快过去看看!”   谢贝函只觉得浑身都凉透了,心道:“邱广成带人来杀我灭口了!快逃,快逃!”他心中虽然这么想,腿却软了,竟动弹不得。他情急之下叫众人围成一圈,把自己护在中间,道:“大伙儿一起上,咱们跟他们拼了!”   薛红蓼与邱广成等人赶到了近前,各自下马。众人见了谢贝函惊恐的模样,都十分诧异。薛红蓼上前道:“谢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么了?”   谢贝函双眼睁得极大,浑身都在打哆嗦,提剑指着她,大声道:“你别过来,谁都别过来,谁也别想杀我!”他持着剑四下乱指,神情甚是惊慌,仿佛已经疯了。   薛红蓼看见马背上驮着的谢彪一动不动,浑身是血,仿佛受了重伤。又见满地都是尸体,显然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斗。邱广成走上前来,谢贝函最怕他,嘶声道:“别过来!你快站住,我要动手了!”   邱广成全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谢贝函的神经绷到了极致,大喊一声,挺剑向他刺去。邱广成一闪身便到了他身旁,左手屈指弹在他的麻筋上,顺着他下臂一划,轻轻巧巧地将剑夺了过去。   邱广成左臂铁箍一般将谢贝函抱在怀里。谢贝函瞬身都在战栗,偏偏邱广成的力气极大,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谢贝函情急之下竟像个小孩儿一般双腿乱踢,放声大叫道:“你干什么,放开我!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来救我!”谢家众伴当一时间不知所措,拿着兵器不知道该不该对付邱广成。   薛红蓼大声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快把兵器放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谢贝函歇斯底里地发过一阵子疯,又开始后怕,在邱广成怀里哆哆嗦嗦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邱广成似乎很是心疼,叹了口气道:“这孩子给吓坏了,你别怕,大伙儿来救你了。好好跟邱伯父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谢贝函受制于人,邱广成的态度越是温柔,他越是害怕。他想尖叫,想号哭,想向父亲求助,可谢彪如今已经不能帮他了。谢贝函感到邱广成的手臂微微用力,巨大的力气压得他肋骨生疼,让他喘不上气来。谢贝函感到了无言的威胁,他要是说错半个字,立刻就会死在邱广成手里。   邱广成柔声道:“好孩子,你别害怕。是不是你们落了单,被那刺客找上了?大伙儿走到这里被那刺客袭击,这些人都被那刺客杀了,对不对?”   谢贝函说不出话来,听他引诱自己如此说,一心想要从恐惧和威胁里解脱出来,只好点了头。   薛红蓼上前检查谢彪的情况,发现他呼吸和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有救。她道:“先不急说话,咱们快给谢四叔找大夫,他的情况很不好,必须马上救治。”   邱广成本以为谢彪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有一口气,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谢贝函生怕他当场翻脸杀了自己和父亲,连忙道:“薛帮主说得对,快……快救救我爹!”   邱广成慢慢露出笑容道:“不错,咱们这就回邱家庄,庄里有不少名贵药材,我派人请名医来,一定要把谢兄弟治好。”   谢贝函听说又要回邱家庄去,只感觉一桶冰水从头倒了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心知万万去不得,否则定然要被邱广成宰割。   他道:“不,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带我爹回家!”   邱广成道:“说什么胡话。你父亲伤成这样,岂能长途跋涉!乖乖地跟伯父回去,我一定保你父子二人平安。”   邱广成对他的态度甚是慈爱,谢贝函却是越发的心惊胆战。他慑于邱广成的威势,两股打颤,喉咙发紧,竟不敢再多说话。一迟疑间,已经被众人推上马,前呼后拥地围在中间,挟裹着往邱家庄去了。   众人回山庄时,东方已经泛白。贺汝膺负责在山庄统一调度,听得众人回来了,带人迎了出去。他见谢彪受了重伤,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邱广成道:“先请大夫来给他治伤,其余的慢慢跟你说。”   他派人找来了大夫,谢贝函守在床边,两眼发直,浑身上下时不时地打哆嗦。他心里慌得很,他怕死,怕得要命,待在邱家庄他就像是坐牢。他怕父亲就这么死了,他知道自己烂泥扶不上墙,要是没了谢彪,他想得一个好死都不能够。   众人的眼光落在他身上,都有些责备,似乎觉得堂堂谢家的儿子不该这么脓包。谢贝函顾不了这许多了,他是发自内心地害怕邱广成,倒不是担心邱广成说出谢家深夜在乱葬岗打埋伏的事——这件事上他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邱广成绝对不会提,连同昨天谢家下毒的事他也不会说。但邱广成有的是法子玩弄他,没了父亲的庇护,谢贝函才意识到敌人有多强大。邱广成要弄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他如今是活在了别人的股掌之上,叫他怎么能够不害怕。   大夫看过了病情,甚是忧虑,道:“谢四爷的身上多处受了重伤,十分危险。以我的医术,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住他十天性命。”   邱广成道:“那就请先生照看好谢四爷,我这几日会想办法,另寻名医来为他诊治。”   贺汝膺道:“人说南徐北周,两位大夫是齐名的回春妙手。我跟北边的这位周福春先生有些交情,这就写封书信,派人请他来给四弟救命。”   薛红蓼等人都说甚好,贺汝膺当即写下书信,派人送往济南府,请周福春来救人。   邱广成跟贺汝膺说了事情的经过,贺汝膺有些愤然,道:“那刺客太也猖狂了……昨日若不是四弟逞一时之气,执意要走,也不至于被刺客截杀。”   薛红蓼道:“那刺客杀了这么多人,又跟谢四叔拼杀了一场,定然也受了伤。他逃不远,咱们必须马上在附近搜寻他的下落,不能再放虎归山!”   贺汝膺道:“不错,我这就点几支人马,大伙儿日夜搜寻,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刺客找出来。”   谢贝函唯唯诺诺,听了贺汝膺的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贺汝膺安抚道:“贝函,你好好照看你父亲。这几日搜捕刺客的事就不必参与了。”   谢贝函被恐惧压得喘不上气来,生死关头说不得连父亲也要舍弃,心道:“我若不快逃,只怕捱得过今晚,捱不过明晚。爹这个样子终归是带不走的,不如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他连忙道:“贺伯伯,我跟那个刺客打过照面,记得他身形特征,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搜捕他!”   邱广成知道他想趁机逃走,拦在他和贺汝膺之间,冷冷道:“你夜里受了惊吓,现在需要休息,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别人去办吧。”   谢贝函打了个寒颤,被邱广成森寒的目光逼着,不敢说话了。   邱广成派人送谢贝函去休息,又派了八个人去保护他,门口两人,屋后和窗下各两人,东厢的月洞门外还有两人。众人有什么吩咐一律答应着,但不准谢贝函出房门半步,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 第17章 十六   邱家庄上的女子不多,薛红蓼与邱玉华见了几次面,觉得很投脾气,便成了亲近的小姐妹。两人挽着手从东厢院门前经过,瞥见谢贝函被人层层守着,有些诧异。薛红蓼道:“用不着这么多人看着他吧?”   邱玉华倒没放在心上,道:“谢公子夜里在乱坟岗里吓坏了,身边怕是离不了人。爹多派几个人去给他做伴,他还是闹,把人一股脑儿地都撵出来了。爹就叫人在屋外头保护他,又请大夫开了安神平惊悸的药,早晚熬给他喝。”   薛红蓼心里有些同情谢贝函,寻思起他得志时横冲直撞把谁都不看在眼里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厌烦,心想邱庄主自然会派人照管他,便也不去管他半真半假的疯病了。   贺汝膺接连派出几队人马在附近搜捕,一日夜间没有结果。邱广成也出去巡视了一圈,乱葬岗上不见了那刺客的尸首,总让他放心不下。他骑马行到昨日激斗处,见了遍地的尸首,竟觉得对谢彪的恨意淡薄了些。他已经赢了,谢家正在他的手心里土崩瓦解,没有什么比这种摧枯拉朽的声音更动听。   邱广成在坟堆里生起了火,将昨夜的血衣和染血的绷带投了进去,火烧得很旺,一会儿功夫就把血衣烧成了一堆灰烬。   他拿树枝拨了拨灰堆,见没有一片完整的布料,便放了心。他踏熄了火,忽听身后有极轻的呼吸声,他登时一凛,抬手向后发射了一簇毒针。   他正要掠上前去,揪出那个跟踪者,忽听哎呦一声,却是个少女的声音。邱玉华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蹦出来,揉着腿道:“爹,你下手好狠啊,连女儿都舍得打。”   邱广成没想到是女儿跟来了,不知道她伤势如何,道:“你中针了?”   邱玉华笑道:“亏得我反应快,躲在坟包后头,只中了两根,没事的。”   邱广成卷起她裤腿一看,针孔周围已经有些发青。小女孩儿不知道厉害,还笑嘻嘻的。邱广成连忙给他封了腿上的穴道,阻止毒质扩散,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瓶,倒出一粒指尖大的药丸,道:“赶紧吃了。”   邱玉华没想到针上还有毒,觉得父亲这样的大高手应当不屑用暗器才是,更何况是淬了毒的。她心中奇怪,慑于父亲的威严,又不敢问,只道:“爹,你来这里干什么?”   邱广成惊魂方定,这才想起女儿悄悄跟来的罪过,厉声道:“我还没问你,谁教你跟踪我了?还有谁跟你一起来了?”   邱玉华从来没见过父亲这等疾言厉色的模样,有些害怕,小声道:“没有谁,我自己来的。大家都出去找刺客,我也想帮爹尽一份力。刚才我走到乱坟岗就跟丢了,后来看见一股烟腾起来……爹,你烧什么呢?”   邱广成审视着女儿的神情,她懵懵懂懂,似乎确实什么都没发现。邱广成松了口气,冷冷道:“谢家昨天死了不少人,我心中不忍,来给他们烧些纸钱。”   邱玉华笑道:“原来是这样,爹爹心宽,能以德报怨,女儿心里也觉得高兴。”   邱广成沉下脸道:“什么以德报怨?”   邱玉华道:“我瞧得出来,谢四叔他们一家总跟爹爹为难,爹却一直对他们多加容让。这回谢四叔受了重伤,爹不但不计前嫌,还拿出上好的人参灵芝等物给他续命,好生照料他们父子,这可不是以德报怨,君子所为吗。”   邱广成总觉得在女儿面前心虚,不想跟她多缠,道:“回去不准这么说。”   邱玉华笑道:“我知道。对了,谢公子正在家里闹呢,说夜里见了鬼,有人扑到床前要杀他。满口胡言乱语的,薛姊姊听见也懒得理他了。”   邱广成冷笑一声,道:“他想死还早了些。谢彪还活着,哪里轮得到他。”   邱玉华觉得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阴沉沉的很是骇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声道:“爹?”   邱广成牵来了马,翻身跃上道:“外头不太平,咱们回去吧。”   谢贝函接连闹了两天失心疯,把邱广成派来监视他的人都闹得十分疲惫。众人见他也只是时不时地呼号几声,并不打人,也就对他松懈了下来。谢贝函表面上装疯卖傻,实则一直在寻找机会脱身,他听见守卫在窗下闲聊,说庄上的人都出去找刺客的下落,邱庄主一大早也出门去了,大家齐心协力,肯定不出几天就能把刺客捉拿回来。   谢贝函心中打了个激灵,心道:“邱广成不在,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当即推门出来道:“我要出去走走,你们别跟着我。”   众人得了邱广成的嘱咐,哪能放他出东厢。一人道:“庄主吩咐了,请公子在东厢养伤,没事还是别到处走动的好。”   谢贝函道:“我又不是你们的犯人,为什么不能走动?我想晒晒太阳,就沿着后院池塘走一圈,成不成?”   那人甚是为难,谢贝函不耐烦起来,道:“薛红蓼在不在?你请她来,我要跟她说话。”   那人心想薛红蓼是丐帮帮主,庄主不在,她也能拿一半主意,便去请了她来。薛红蓼见谢贝函的神智正常了些,道:“谢公子身子好些了吧。”   谢贝函把薛红蓼当成了救命稻草,迫切道:“我好得很。薛帮主,你来帮我评评理,我只不过是想在山庄里走一走,他们都拦着不许。我好端端的,为什么不能自由走动?”   薛红蓼早就觉得谢贝函被看管的过了分,笑道:“我想他们是担心谢公子的身体,没有别的意思。今天天色好,你若想到处走一走,就请自便,以后这点小事就不用特意来说了。”   她说着转身要走,谢贝函生怕众人反悔,连忙跟上去道:“你等等我,前天晚上的事我还有话说。”   薛红蓼看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谢贝函并头跟她往外走,一边随口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敷衍。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一迟疑间,两个人说着话已经走远了。   谢贝函跟薛红蓼走出一段路程,薛红蓼听他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又觉得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似乎精神状态仍然不好,便不再奉陪。她停下脚步道:“我还有要紧事处理,谢公子请自便吧。”   谢贝函借着她的庇护逃出了监视,心中甚是欢喜,道:“好,好,你先去忙,咱们有空再聊。”   谢贝函一会儿胆战心惊,一会儿眉飞色舞,举止甚是癫狂。薛红蓼有些同情他,暗道:“这人的疯病只怕是治不好了,当家的谢彪如今也是命在垂危,看来谢家的气数要尽了。”   谢贝函眼看着薛红蓼走远了,便要逃走,忽而想起躺在病榻上的父亲,心道:“我这一走,爹没人看管,肯定要死在邱广成手上,可我若带上他,要脱身就难了……邱广成就快回来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从小受父亲娇惯长大,养成了这小霸王一般的脾气。他纵然有万般不好,想起父亲多年的疼爱,竟也生出了些良心,横下一条心要救出谢彪。   他避开巡视的众人,悄悄潜到谢彪养病的地方。谢彪门外有两个守卫,谢贝函绕到屋后,捡了一块石子向那两人投去,两人登时惊觉,大声道:“什么人!”向石头打来的方向追去。   谢贝函乘机翻墙进入院子,一闪身钻进了谢彪的房间。谢彪躺在床上,脸色枯黄,仍然昏迷不醒。谢贝函低声道:“爹,我来救你了,咱们这就走。儿子今天豁出去了,咱们就是死也不能死在邱家庄!”   谢贝函背起谢彪正要走,忽听外头有人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谢贝函打了个激灵,听出是邱广成的声音。他心中骂道:“老混蛋,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他把谢彪放回床上,左右张望,实在无处可躲,情急之下藏进了一间落地衣柜里。   外头的人道:“不知道谁恶作剧,往这里丢了块石头。”   邱广成看了一眼,道:“别放松警惕,叫几个人在这附近搜一搜。”   那两人答应了,快步离去。邱广成进屋察看了一圈,谢贝函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停在跟前,两人面对着面,隔着一扇木板,谢贝函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生怕橱门会被霍然打开。他屏住呼吸,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往外冒冷汗。   邱广成终于踱开了,谢贝函悄悄松了口气。他从门缝里往外瞧,却见邱广成走到了床前,俯身看着谢彪。   谢彪还在昏迷中,一动不动。邱广成静静地看着谢彪,房中很安静,谢贝函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睛,浑身的汗毛倒竖起来了,只觉得此刻的安静比什么都要可怕。   邱广成轻声道:“你跟我斗了半辈子,如今你走到头了。我给你个痛快,你好生去吧。”   他把手放在谢彪的心口,一掌拍了下去。谢彪浑身一震,口中涌出了大量鲜血,喉中呜呜作响。邱广成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捂在他嘴上,揩去了血液,也掩盖了声音。   谢彪挣扎了一阵,终于断了气。谢贝函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他亲眼看着父亲死在邱广成手里,却不敢动一动,脸上淌满了泪。   邱广成站起来,又仔细地擦去了手上沾着的血,把手绢上带血的一面朝里折了,收在怀里。他终于除掉了这根眼中钉肉中刺,缓慢地舒了一口气,心情无比舒畅。   他露出满足的微笑,如释重负地扭了扭脖颈,仿佛卸下了背上的一座大山。他快步走了出去,脚步从来没有这么轻盈。   谢贝函浑身战栗,良久推开橱门,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经过父亲的床前,看了谢彪一眼。   谢彪已经死了,他泪流满面地在床前磕了个头,哽咽道:“爹,儿子一定为你报仇……邱广成这条老狗杀了你,我一定叫他不得好死!”   他怕人回来,不敢多停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他心知邱广成回来了,今日是逃不出去了,留下来却又怕邱广成疑心自己发现他杀人的事,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寻思良久,有了主意。他走到池塘边上,咬牙跳了进去。烈日当头,他在齐颈深的荷塘里扑腾,一边放声大呼:“救命啊!”   很快就有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几个人大吃一惊,纷纷叫道:“谢公子落水了!”众人合力把他从水里拉了上来。邱广成闻讯赶到时,谢贝函浑身污泥,正跪在地上吐水。他一见邱广成就忍不住要打哆嗦,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憎恨。好在他浑身湿淋淋的,就算抖成筛糠也十分合情合理。   薛红蓼闻声也赶来了,吓了一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人道:“谢公子精神恍惚,不小心落了水,大伙儿刚把他救上来。”   谢贝函趁机大叫:“有鬼,有鬼推我!一只男鬼推我背,两只小鬼拉我的腿,一只老鬼抱我的腰,还有一只女鬼按我的头,非要我狠狠喝水不可!”   众人都觉得焦头烂额,邱广成甚是不耐烦,道:“胡说八道!晴天白日的哪里有鬼!快把他送回去,给他换身衣裳,别凉坏了。”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抬着疯疯癫癫的谢贝函走了。邱广成道:“他刚受了惊吓,谁让他出来的?一放出来就出事,叫人怎么放心。”   薛红蓼有些惭愧,道:“方才他说在东厢待得难受,想出来走走,我就答应了。没想到害他落了水,是我考虑的不周到。”   邱广成皱眉道:“怪不得你。我看这孩子是真的魔怔了,等请来了周大夫,得一并给他瞧瞧这疯病。” 第18章 十七   当天傍晚,大夫发现谢彪已经死了,叫人把消息报给了贺汝膺、邱广成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受的伤甚重,撑不到大夫来救命也在意料之中,想起他在江湖中也是个人物,不由得替他惋惜。   此时正是暑热的时候,丧事不能拖延。邱广成叫人连夜准备了棺木香烛等物、挖了葬穴,又告知了谢贝函。谢贝函虽然早就知道了,还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一场。   次日一早,谢贝函披麻戴孝,打着幡在前头开路,一行人抬着棺木送去坟地下葬。   天色阴沉沉的,与出殡十分相应。众人葬了谢彪,邱广成带着一队人亲自去寻找刺客,扬言要为谢彪报仇。邱玉华想跟着去,邱广成沉下脸来,斥道:“你谢四叔都死在了那人手上,你这一点功夫又算得了什么?好生在家里待着吧!”   他虽然是在训斥女儿,谢贝函听在耳里,却觉得甚是刺耳,好像那话是在暗讽谢彪武功低微,十分无能,就算死了也是个笑话。他心里发恨,手指甲掐进手心里,只恨不能一把扭断了邱广成的脖子,可惜自己的本事不济,就算仇人近在眼前,也只能忍耐。   邱玉华还想说话,邱广成已经走了。薛红蓼也要带一队人出去巡查,邱玉华在邱家庄待得气闷,便去缠她。薛红蓼道:“上回谢公子闹着要出去,我一个心软答应了,结果害得他落了水。这回你又来求我,要是有个万一,叫我怎么跟邱庄主交待?”   邱玉华佯做不高兴,道:“薛姊姊这是说什么话,谢公子得了疯病,就算没人理会他,他也吵吵嚷嚷的,天天说撞了鬼。我好端端的,只不过想陪姊姊出去巡视一圈,有那么多丐帮的兄弟跟着,能出什么事?”   薛红蓼微笑道:“玉华妹子自然跟谢公子不同,但邱庄主不准你出去,你还是乖乖听他的话好。”说罢便转身去调集人手了。   邱玉华不死心,又不敢去跟父亲的队伍,便找了个斗笠戴上遮去了脸,换了身男装,打扮成个少年的模样,混进了薛红蓼的队伍里。   这是一支临时凑起来的队伍,除了丐帮的人,还有邱家庄中的庄丁、贺汝膺带来的精锐,整体良莠不齐。集合起来一看,有的人服饰鲜明,神采奕奕;有的貌似肮脏惫懒,却身怀绝技。薛红蓼点完人数,发现多了一个,看来看去,觉得队伍最末的人十分可疑。她上前来道:“请问这位小兄弟是谁家的?”   邱玉华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压着嗓子道:“我是邱家庄的。”   薛红蓼心思敏锐,一听声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伸手揭了她的斗笠。两人四目相对,薛红蓼先笑了。众人甚是奇怪,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薛红蓼顾着邱玉华的颜面,给她把斗笠戴了回去,没当众戳穿她,只低声道:“别闹了,回去。”   邱玉华从小受父亲严格教导,一直以端庄淑女的形象示人,今天如此乔装改扮实在大跌身份。她原本心惊胆战,生怕被人笑话,没想到薛红蓼肯保全她的面子,叫她好生感激。   她低声求道:“你就让我去吧,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孩儿,不能为父亲分忧。谢贝函那样的人都能当上当家人,我怎么能够输给他。”   她自从比武被谢贝函刺伤之后,心中就对他十分不满。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邱玉华一心想为邱家争口气,因此总想为七英盟做些事情,好叫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薛红蓼也是女子,想起自己像她这样大时,也总是想做些大事来证明自己的本事,不由得有些心软了。   邱玉华见她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软声央求道:“带我去吧,带上我好不好?”   薛红蓼对她总是硬不起心肠,叹了口气道:“那你可得跟紧了我,不能落单。”   邱玉华大喜,连忙道:“多谢薛姊姊,我一定紧跟,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一群人出了山庄,邱广成带人去搜邱家庄以西及以北的地带,薛红蓼带人去搜山庄以东和以南方向。东边地形一片平坦,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薛红蓼带人去一一问过了,村民都说没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薛红蓼便带人往南找去。南边的地形复杂,都是山地和树林,山庄往南二十里外还有座泥壶山,荒凉偏僻,常有野兽出没,平日里只有采药和打猎的人才会去。薛红蓼寻思着那里人迹罕至,刺客或许会藏身在那里,便往泥壶山找去。   一大早出殡时天色就灰蒙蒙的,到了下午,乌云密密地压下来,眼看要下一场大暴雨。   众人行走多时,觉得空气闷热潮湿,都有些没精打采。大家将泥壶山搜了一遍,不见有刺客的踪迹。薛红蓼见天色阴沉,道:“要下雨了,咱们今天先回去吧。”   众人骑马原路下山,走到一半,天空中落起了雨。雨点有黄豆粒大,噼里啪啦地往下砸。一人哎呦一声,头上挨了一下打。他伸手摸下一块指头尖大的冰来,原来是下了冰雹。大家不免有些慌了。薛红蓼道:“先下山,找个地方避一避。”   人挨了冰雹还不怎么打紧,马群被冰雹砸在身上,一时间抬头奋蹄,大声嘶鸣,都躁动不安,众人连忙勒紧了缰绳,生怕被甩下去。   天上电闪雷鸣,冰雹噼里啪啦地乱往下砸。邱玉华的马头上挨了枣子大的冰雹,忽地人立起来,失去了控制。邱玉华伸手挡着它的头,连声道:“你乖,你乖,别害怕。”   那马哪里听她的哄,嘶鸣一声,忽地放足往山下狂奔。邱玉华险些被甩下去,来不及扯缰绳,两手紧紧抱着马脖子,一阵风似地已经被带得远了。   那匹马跑得极快,若是被摔下去不死也要落个残疾。薛红蓼急了,大声叫道:“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邱玉华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头顶冰雹乱砸。她竭力叫道:“吁——停下!快停下!”那马哪里听她的指挥,发了疯地径自奔跑。薛红蓼策马急追上去,她的马儿是她亲自养大的,跟她十分亲昵,极通人性,此时非但不怕,反而抖擞精神奋蹄直追。   眼看两匹马越来越近,忽然薛红蓼马蹄一陷,嘶鸣一声,陡然刹住了脚。邱玉华的马跑得太快,失了前蹄向前跌去。她失声尖叫:“薛姊姊,救我,快——”话还未说完,连人带马都陷了下去。   原来这泥壶山是乱石泥沙堆积起来的,结构松散,下雨时山表面的泥沙被冲刷掉,加上马蹄乱踏,山体的结构塌陷,山坡登时崩了。   薛红蓼眼看邱玉华被卷进了泥石流,情急之下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从马背上跃下去,不顾性命追着邱玉华跳了下去。   薛红蓼伸手去拉邱玉华,两个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下坠,泥流中几次碰到指尖,却终究没能抓住。一霎眼的功夫,两个人都被淹没了。   丐帮众人追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山塌了半个坡,两个人瞬间消失在洪流中。徐闻叫道:“快救人……大家快绕另一边下山,动手挖,迟了就来不及了!”   众人赶下山去,冰雹渐渐小了,大雨还在下。所有人都被雨浇得透湿,各自都赤手在泥浆中挖掘摸索,时而大声呼喊,忽听见泥浆深处有人叫道:“我在这里!”   众人大喜,连忙循声淌过去。薛红蓼身体陷在泥浆里,挣扎着把头脸露出来。众人把她救了出来,薛红蓼方才被泥浆压得喘不过气来,险些溺死在里头。她坐在一棵柏树边,心有余悸地大口呼吸,良久平静了情绪,道:“多谢你们了,我没受伤。邱小姐呢?”   众人这才想起还没找到邱玉华,连忙四下寻找。薛红蓼也要起身帮忙,徐闻道:“帮主先歇一歇,这里交给兄弟们吧。”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救援越发困难。薛红蓼道:“徐大哥,你回一趟邱家庄,再多叫人手过来,今晚必须找到邱小姐。”   徐闻有些迟疑,道:“叫人会惊动邱庄主。邱小姐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薛红蓼清楚邱广成有多疼他的独生女儿,但事到如今,一时半刻也耽搁不得。她道:“没保护好她是我的过失,现在救人要紧,你去跟邱庄主说实话就是。他要兴师问罪,叫他只管来找我,一切责任都由我一力承担。”   徐闻迟疑着答应了,骑马赶回邱家庄报信。薛红蓼歇了一阵,起来跟众人一起寻找邱玉华。她在泥浆里摸索了良久,走到泥浆深处,足有齐腰深。众人都叫:“那边太深了,别过去。”   薛红蓼摸索了一阵,一无所获。过了一阵子,远处火光闪动,是邱广成的马队提着风灯赶来了。邱广成滚鞍下马,大步上前来,道:“薛帮主,我女儿呢?”   薛红蓼好生惭愧,心知难辞其咎,道:“是我没照看好她。我一定要找到她,她若是有个万一,我给她偿命!”   众人都知道薛红蓼一诺千金,听她这么说,都大惊失色,道:“帮主,万万不可!”   邱广成为了女儿眼都急红了,碍着丐帮的面子,没有当时发作,压抑着怒气道:“我要薛帮主的性命做什么?只要小女能好好的回来,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薛红蓼心里很不好受,徐闻忍不住道:“邱小姐是因为马受了惊,马蹄踏陷了山坡才跌落下来的。薛帮主刚才不顾性命跟着她跳了下来,险些送了命,邱庄主实在不该苛责帮主。”   邱广成原本就心急如焚,见这小辈还敢跟自己顶嘴,斥道:“这里有你什么事,用得着你来教训我!”说话中一把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徐闻好大一条汉子被他提在半空中,脸色憋得发青,双腿不住乱踢。有人失声叫道:“邱庄主息怒,他是个耿直人,别伤了他!”   邱广成缓过神来,也觉得跟这无知小辈计较太过难看,不该迁怒于他。他喝一声:“去吧。”抬手将徐闻摔了出去。   徐闻摔在泥浆里,不住咳嗽。薛红蓼上前扶起他来,徐闻还怕薛红蓼难受,反而安慰她道:“我没事,邱庄主是急坏了,怪不得他。大家一起找,一定能找到邱小姐。”   邱广成指挥人在周围寻找,雨越下越大,风灯都被浇熄了。众人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凭着双手去摸索,找了大半个晚上,一无所获。邱广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家谁也不敢去触霉头,只能奋力呼喊摸索。   邱广成站在泥浆里,身上湿透了,脸上也都是雨水。他抹了一把脸,却觉得手心是热的。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了个铁石心肠的人,没想到还会流眼泪。   他心里恨薛红蓼,却也知道这件事其实怪不得她。邱玉华外柔内刚,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儿。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都拿她没有办法,更何况外人。   邱广成忽然又憎恨起了谢彪,一定是他恨自己取了他的性命,化了鬼就作祟去害玉华。   邱广成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恨得咬牙切齿,忽而又冷笑起来,心道:“谢老四,你害了我的女儿,我难道不能去杀了你的儿子么?谢贝函还在我手上,一天到晚装疯卖傻丢人现眼,我瞧也瞧得够了……不错,我的女儿若是回不来,就叫你的儿子给她陪葬!” 第19章 十八   邱玉华醒了。   四下一片漆黑,潮湿幽暗,仿佛是一个岩洞。岩洞外大水哗哗作响,一道瀑布从洞口落下去,水帘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邱玉华头脑还不甚清醒,她以为自己死了,右臂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想:“死人也知道疼吗?”   她坐起来,左手摸索痛处,发现右臂骨折了。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道:“你醒了?”   邱玉华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见离她不远处坐着一个男子。那人跟她年纪差不多大,身材瘦削肤色苍白,一双眼睛深陷,眼神深邃,仿佛总怀着心事。   邱玉华没想到还有人在这里,细细一想,她当时被泥流冲下来。若不是有人救她,她绝不可能躺在这山洞中,只怕现在早就被泥浆活埋了。   邱玉华道:“是你救了我么?”   那人没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邱玉华见地上扔着些动物的皮毛,忖度他或许是附近的猎户,遇上大雨被困在这里,顿生了同病相怜之情。她道:“我叫邱玉华,我爹是邱家庄的主人,多谢你救了我性命。等我脱困了,我叫父亲好生答谢你。”   那人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直勾勾地盯着邱玉华,道:“你是邱广成的女儿?”   邱玉华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可怕,迟疑道:“你……你认识我爹?”   那人忽地起身,掠到邱玉华身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邱玉华大吃一惊,急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说话声中使出擒拿手去抓那人手腕关节。那人左手顺着她手臂向下,点了天泉、郄门两处穴道。邱玉华左手一阵发麻,右臂又折断了,稍微一动就疼得不得了,一时间竟无还手之力。那人的手如铁钳一般,越掐越紧,似乎当即就要取她的性命。   邱玉华奋力挣扎,抬腿踢了他几脚,却都踢空了。岩洞内空间狭小,那人将她往石壁上一摔,抓着她的左臂将她拗过去,把她的头脸按在石头上。   那人道:“真是冤家路窄,老天开眼,偏叫我捡了仇人回来。你既然是邱广成的女儿,我可不能叫你死得痛快。”   邱玉华的武功远不如他,浑身都在发抖,怒骂道:“你是谁,别藏头露尾的不肯说!我爹是大英雄,你和他有仇,那你一定是个为江湖同道不耻的大恶人!”   那人听了这话大笑起来,冷冷地道:“江湖中人说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干!七英盟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才是真的沽名钓誉暗中作恶,假仁假义的叫人恶心!”   邱玉华知道跟这疯子厮打占不到便宜。刚才薛红蓼跟着自己一起跳了下来,这时候丐帮的人一定就在附近。她放声大叫:“救命,救命啊!” 外头的瀑布哗啦啦地冲下来,巨大的水声把一切都隔绝了。   邱玉华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心中大喜,回身一拳打在那人脸上,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一边大声叫道:“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那人追上来,一把捂住邱玉华的嘴,把她往回拖。邱玉华不甘示弱,张嘴狠狠地咬住他手心里的一块肉。那人抬手打了邱玉华一耳光。邱玉华脸上热辣辣地疼,眼泪都淌下来了,发了狠紧咬着就是不松口,咬得血顺着嘴角往下淌。那人疼得手指一阵痉挛,嘿嘿冷笑两声,道:“小丫头还会吃人。”   说话声中一掌劈在她后颈上。邱玉华身子一僵,昏了过去。   邱玉华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依然在那个岩洞中。她想站起来,却发现手脚都被封了穴道,只有头颈能够活动。邱玉华闭上眼,只盼着自己能够摆脱这一切,睁开眼却发现这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那人坐在山洞深处,正在吃一条血淋淋的兔腿。   邱玉华皱起眉头,那人见她醒了,起身走过来。邱玉华不愿跟他说话,转过头去。那人用小刀割了一条前腿递给她,道:“你吃不吃?”   邱玉华觉得一阵恶心,心道:“这人生的一副好模样,为什么偏要如茹毛饮血。”她不做声,那人也没勉强她,转身就走。   邱玉华恨恨地道:“你是野人么?”   那人的脾气难以琢磨,方才一心要杀了她,这会儿仿佛又改变了主意,被她故意激怒也不生气,淡淡地道:“在这里生火会被烟呛死,这么潮湿也点不起火来。”   邱玉华道:“你怎么还不杀我?”   那人冷冷道:“杀不杀你我说了算,你就不用操心了。”   邱玉华有些恼火了,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就给我个痛快。我们邱家个个都是硬骨头,你要是想拿我去威胁我爹,那可打错了如意算盘!”   那人嘴角一扬,微笑道:“你这话说的倒很明白。邱广成这人六亲不认,你就算死在他面前,只怕他连眼都不眨一眨。”   邱玉华呸了一声,道:“你胡说!我爹最疼我了,你在这里少挑拨离间!”   那人带着笑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邱玉华觉得跟这人动手讨不到便宜,斗口也斗不过他,很不愿意跟他说话。两个人沉默了良久,仿佛斗气一般,谁也不先做声了。   那人拿石头垒了个圈,顶上用树枝和石头盖着,里头养着几只野兔。他从圈里抓出一只野兔,提着耳朵拿到邱玉华跟前,扔在她身上,却没说为什么给她。   灰兔毛茸茸的,身上的皮毛潮湿,似乎有些怕冷,又有点胆怯,在邱玉华的腿上紧紧地蜷成一团。邱玉华忍不住摸了摸它,觉得有这小东西陪着,心里好受了些。   邱玉华看了那人一眼,觉得他可怜自己,所以拿了只兔子给她作伴。这个念头从她头脑中一闪而过,继而又被反感压过了,这人大骂自己的父亲是个伪君子,可见他不是什么好人。邱家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向来嫉恶如仇。她平时若是遇上了这样的恶人,杀了他为江湖除害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领他的情!   邱玉华拼命寻思这人会是谁,眼睛瞥见他身边放着的长剑,那剑通体漆黑,剑鞘上镶着一颗海蓝色的宝石。她对这柄剑早有耳闻,一见之下陡然吃了一惊,失声道:“北河剑!”   那人眼皮也不抬,淡淡道:“大小姐见识不错,这就是北河剑。”   邱玉华道:“这剑在你身上,难道你就是杀害了胡六叔和谢四叔的人?”   那人并不关心邱玉华的质疑,却皱眉道:“谢彪已经死了?谁杀了他?”   邱玉华意识到面前这人就是敢单枪匹马闯进碧泉山庄抢夺北河剑的人,也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不由得一阵胆寒,一时间竟然不敢说话了。   那人追问道:“快说,谢彪是怎么死的?”   邱玉华颤声道:“你……你还装傻,谢四叔就是被你害死的,除了你还会有谁!”   那人沉吟道:“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谢彪那晚虽然受了伤,但不至于就熬不过去,如今忽然就死在了邱家庄,这可有些意思了。”   邱玉华道:“你什么意思?”   那人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杀的人不会推给别人,胡天星的确是我杀的,但谢彪一定是你爹杀的。”   邱玉华登时恼了,大声道:“你胡说,我爹跟谢四叔是结义兄弟,怎么会杀他!”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指望你会相信。这件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内情有些复杂,以后你总会知道的。”   邱玉华怒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说谎,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作恶多端,七英盟几位叔叔伯伯都恨死你了。大家洒下天罗地网,一定要把你抓回去给胡六叔和谢四叔报仇!”   那人微微一笑,道:“不错不错,你爹最近一直在附近巡逻。我哪里也去不了,所以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吧。”   他的神情甚是傲慢,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吸引力,叫人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   邱玉华得知了他的身份,比从前更加恐惧,只觉得就算立刻死了也比跟他在一起受折磨得好。她终究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越想越委屈,眼泪顺着腮滚落下去,哽咽道:“我就是死也不跟你待在一起,你快放了我,我要回去!”   那人正在擦剑,居然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道:“想走就好生求我,撒撒娇什么的,说不定我心一软,能给你网开一面。”   邱玉华刹那间有些动摇,想了想,摇头道:“我是名门之后,代表的是邱家的身份和颜面,绝不能够轻易求人。”   那人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那也只好算了。”   邱玉华听他话中似乎有商量的余地,或许只要自己开口,他就会答应。她犹豫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那……那求求你,放我走吧。”   那人冷冷道:“求我也没用。你看这些兔子,我放走哪一只了?”   邱玉华又羞又恼,眼泪直往下掉,道:“那你叫我求你干什么!你骗人!”   那人笑道:“我只不过想瞧瞧邱家大小姐求人的模样,果然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十分与众不同。”   他擦完剑,提出一只兔子,拔去它脖颈上的毛,一口咬住喉咙,便开始吮吸鲜血。那野兔还没死透,蹬着腿不住抽搐。邱玉华看得一阵恐惧,眼泪直往下掉,颤声道:“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那人吮完了血,抬头看着邱玉华,神情很是冷淡,道:“你家厨子宰羊的时候,你也这么哭?”   邱玉华认真道:“那不一样,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那人笑骂道:“虚伪。活着最重要,你吃不吃?”   邱玉华跟他说不通道理,红着眼道:“我死都不吃,你杀了我吧!”   那人也不生气,笑道:“不着急,早晚有你吃的时候。”   他扔下死兔子,几步走到邱玉华跟前,低头看她。邱玉华让他盯得害怕,以为他要动什么歪心思,警惕道:“你干什么,离我远点!”   那人伸手往她脸上摸了一把,邱玉华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愤然大骂:“你这个流氓,滚开!你敢动手动脚,我做鬼也不饶过你!”   那人沾了一手泥巴,蔑然道:“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邋遢模样,跟泥猴似的,谁会瞧得上。”   邱玉华甩了甩头,身上的干燥的泥巴簌簌地往下掉,就连头发都打了结。她向来爱干净,自打生下来就没这么脏过,早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那人的衣裳倒是整整齐齐的,干净的有些过分。   他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嫌弃,邱玉华穿着一身男装,身上又脏兮兮的都是泥巴。偏偏那人一身白衣裳干净的纤尘不染,骄傲的像一只孔雀。邱玉华在他跟前居然有些自惭形秽,心里更加不快活,道:“嫌我邋遢就离我远点,我也不想看见你。”   那人解了她手臂上的穴道,一把抓起她的右手。邱玉华疼得脸都白了,挣扎道:“你放手,你这个大恶人又要干什么,你就会折磨我!”   那人没理她,摸着她断臂处接上了骨头,又随手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拿树枝绑上固定住,起身道:“你好歹求过我了,我秦潇不白占人便宜,咱们两不相欠了。”   他这么做出乎了邱玉华的意料。她小心翼翼地活动手臂,觉得断处没那么疼了,心中一宽,暗道:“等我找个机会逃出去,手臂接好了也更有几分胜算。”   那人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冷冷道:“你别想跑。我能给你接上手臂,就能把你的两条腿都打断,不信你就试试。”   邱玉华打了个激灵,心中有些生气,良久又觉得这个人虽然嘴毒,心眼儿却不算太坏。她道:“你……你刚才说你叫秦什么?”   那人站在洞口,伸手接了几滴水,仿佛心情很好的模样,微笑道:“潇,大雨的声音。我出生那天下大雨,雨声潇潇,你听这声音好不好听?”   邱玉华看着他的笑容,心猛地一跳,随即低下眼去,暗道:“他们邪魔外道的人都会使邪术,若是看了他的眼睛,魂就被他摄走了,绝不能放松防备。”   秦潇在水帘前站了一阵,回到山洞深处,盘膝而坐,道:“我要行功了,你要是敢出半点声音来打扰,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说着闭上眼睛运起功来。   邱玉华登时精神大振,心道:“这可是天赐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第20章 十九   邱玉华的双手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了,双腿上的穴道仍然被封着。她知道自己被封住的是伏兔、血海、阴陵泉、蠡沟与解溪穴,运劲向这几处点去。岂知江湖中各个门派的点穴手法不尽相同,秦潇的内力深湛,手法与别家不同,邱玉华把腿都戳青了也没能解开穴道。   她心中一阵气苦,抬眼见秦潇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十根手指朝向地面,手指尖连续不断地向外滴血。邱玉华吓了一跳,见淌出来的血红里透黑,似乎血里有毒。   她心道:“他中毒了?谁这么卑鄙,对他暗中使毒?”她只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着实该打,被秦潇关了这一阵子,竟然连是非都不分了。秦潇这等恶人死了才好,那使毒的人为民除害,着实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   秦潇似乎运功到了紧要关头,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邱玉华心道:“我此时若是大喊一声,向他投一块石头,扰得他气息乱走,他定然要走火入魔。”她悄悄地从身边石缝里抠下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在手里都攥出汗来了,竟然没有勇气向他砸过去。   她想大喊大叫,又觉得自己是名门淑女,这样做着实不成体统,再说他没有堵住她的嘴,便是对她有所信任。自己若是不顾道义趁人之危,跟江湖中的歪门邪道也没什么区别。   她盯着秦潇,他的轮廓鲜明,睁眼时湛然有神,闭眼时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安详平和,实在是个很好看的人。   邱玉华有点恍惚,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仔细想时又想不起来,那么这惊鸿一瞥的印象是从哪里来的?   秦潇不知什么时候行完了功,他睁眼看着邱玉华,道:“你看我干什么?”   邱玉华脸一热,扭过头去,道:“你少自作多情,谁要看你!”   她心里砰砰乱跳,暗道:“幸亏没给他捣乱,这人粘上毛比猴儿还精,一直提防着我呢。我刚才若是轻举妄动,这会儿恐怕就被他杀了。”   秦潇冷冷道:“再敢偷看我练功,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邱玉华有些恼火了,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大男人哪有你这么小气的?你的内功是我看看就能学会的吗?”   秦潇冷笑道:“你以为这里是邱家庄,所有的男人都得围着你转,拍你邱大小姐的马屁?如今你在我的地盘上,就得遵守我的规矩,不然我就杀了你。”   邱玉华委屈的不得了,两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说话了。她从来没见过像秦潇这么刻薄的人,心里却隐约觉得他这样疾言厉色只怕是有缘故的,兴许是他中的毒没能全部逼出来。自己要是中了毒备受折磨时,只怕脾气也坏得很。   她起初还不准自己同情这恶人,在心里悄悄地恨他骂他,如今被关得久了,居然觉得自己跟他的命运连在了一起,他若是不快活,自己也隐约替他难过,甚至想开口安慰他两句。   父亲多年来的教导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杂念甩开一般,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要堕入魔道了。   邱玉华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天,大约总有三天了。秦潇行功逼了三次毒,只能维持着活下去,并不能完全祛除毒质。他虽然命在旦夕,却不允许自己露出半分衰弱的模样,腰挺得笔直,衣衫也干净整齐,就算是死也要维持体面。   邱玉华在这期间不肯吃生肉,只接了点水喝,此时的精神和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倚在石壁边上奄奄一息。   她饿得受不了,安慰似的把手臂放在嘴边嗫咬,只咬了个牙印便觉得疼痛。秦潇嘲道:“说不吃肉,饿了连人肉都吃。”   邱玉华怒道:“你胡说,我……我咬自己关你什么事!”   秦潇没接她的话,扔过来半只血淋淋的野兔。邱玉华饿得简直要发疯了,犹豫着捡起来。秦潇含笑看着她,邱玉华忍着恶心咬下一口生肉,嚼了两下,勉强咽了下去。她还没吃第二口,胃里已经翻江倒海,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   秦潇遗憾地看着她,道:“吐了更浪费体力,看来你是要死在这里了。”   邱玉华吐完了,只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她放声大哭,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   秦潇淡淡道:“等我把毒都逼出来再说。”   邱玉华早就想问这件事,抹去眼泪道:“是谁害你中的毒?”   秦潇冷冷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你那好父亲下的手!”   邱玉华一怔,随即摇头道:“你就会胡说来骗我。我爹是堂堂正正的大侠,绝对不会偷施暗算,更不会淬毒!”   秦潇道:“我骗你干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针,曲指一弹,将针射到她身边的地上。   邱玉华见了那针大吃一惊。她曾经跟踪父亲到乱葬岗,膝盖上中了一针,那暗器便是这模样。她当时觉得伤口处又麻又痒,及时服了解药,并没感觉到更多不适,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没想到秦潇也中了这毒针。   秦潇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认得这针,冷笑道:“你果然认得自家的暗器。”   邱玉华忍不住道:“我爹为什么放暗器伤你?”   秦潇冷冷地道:“那天晚上在乱葬岗,谢彪冒我的名引了你爹出去,两个人为了争夺少阳剑法打了起来。你爹偷学了少阳剑法,谢彪不是他的对手,被打成了重伤。我在暗地里瞧着,本想捡个便宜,你爹倒乖觉得很,打不过我就使暗器算计我。”   他撸起袖子露出右臂,半边手臂连带着肩膀都被毒质伤的乌黑发青,十分吓人。   邱玉华只觉得他的话自己连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可偏偏证据确凿,她想不信都不行。她又气又急,小孩儿似的捂着耳朵,歇斯底里道:“我不信,你骗我!我爹才没偷学少阳剑法!我爹使的是家传的紫电剑法,你们嫉妒他,全都胡说八道!我爹也没伤谢四叔,谢四叔是你害死的,谢四叔就是你害死的!”   秦潇大步走上前来,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扯下来,冷冷地道:“你别自欺欺人了,你爹就是个伪君子,外表光鲜心底恶毒。他的野心大得很,第一步是除掉谢彪,接下来就要对贺汝膺下手了。他早晚要接手七英盟,整个武林也是他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你水涨船高,做上武林第一世家的大小姐,可就风光的很了。”   邱玉华气急了,什么淑女的规矩都抛到了脑后,双手挣扎着去打秦潇,尖声骂道:“你这个恶棍,你关着我,还败坏我爹的声誉!你将来若是落到我手上,我一定不叫你好死!”   秦潇也被她惹火了,一拳擦着邱玉华的脸打在石壁上。邱玉华恐惧已极,低头一口咬在秦潇的肩膀上。秦潇没有躲避,冷冷道:“我的血里有毒,你就咬吧……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邱玉华不敢咬了,秦潇也仿佛筋疲力尽一般,坐在地上。地上都是泥水,他一向洁癖似的爱干净,此时也不管这些了。邱玉华悄悄看他,见他眼中神光黯淡,眼白发黄,间杂着血丝,嘴唇也有些发乌,似乎中毒已深。   邱玉华擦去了眼泪,良久低声道:“你老实说……你还能活多久?”   秦潇抱着膝头,漠然道:“不知道,总还能撑个一两天……若是运气不好,恐怕连明天也活不过。”他看了邱玉华一眼,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拉着人垫背。等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邱玉华道:“你既然不杀我,为什么非要关着我?”   秦潇忽地一笑,道:“你知道人为什么养猪吗?这里很难打到猎物,都杀了的话尸体也很难保存,所以只好养活的,随时吃起来都新鲜。”   邱玉华的脸都青了,看活鬼似的看着秦潇。秦潇也赞赏地看着她,道:“你这几天都没怎么活动,虽然没吃东西,但也没瘦太多,很好。”   邱玉华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颤声道:“你还想吃人?你说真的?”   秦潇哈哈大笑,反问道:“你说呢?”   邱玉华意识到他又在信口胡诌戏弄自己,心中窝火,恶狠狠地道:“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你要是早砍断了手臂还能活命,谁让你早不下决心,如今就算死了也是活该!”   秦潇倒没生气,笑了笑道:“叫我砍了手还不如杀了我。我从小到大练苦剑法,活着除了报仇没有别的意义。若是没了手,我跟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   邱玉华道:“那你就在这里等死么?”   秦潇闭上了眼,良久才道:“出去了也无非是打打杀杀,我只要活着,就得杀人……或许死了对我来说是件更好的事。”   邱玉华道:“你说要报仇……你跟孟纾河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秦潇淡淡地道:“他死得惨,我自然要为他报仇。”   邱玉华道:“江湖中每天都有惨死的人,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你为什么偏要为他打抱不平?”   秦潇睁眼看她,微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世上有不公平的事,还不是一样坦然视之么。你归根到底是邱广成的女儿,眼里只有名望地位,骨子里视他人的性命如草芥,既然如此凉薄,又何必满口仁义道德?”   邱玉华被他问住了,心中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说的不错,自己虽然把良善挂在嘴边,内心却并没有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她甚至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什么人。   她忽然害怕起来,她怕秦潇,怕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更害怕自己像他说的那样自私虚伪。   邱玉华陷入了沉默,秦潇走到洞口看着水帘奔腾而下,良久道:“我这辈子活着没有别的意义,就是要为父亲报仇。”   邱玉华惊讶地看着他,道:“你父亲?孟纾河是你父亲?”   秦潇道:“不错,孟纾河是我父亲,我娘叫秦烟波,是大理国公主与驸马秦嵘的女儿。我自打懂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我娘说爹被人陷害,死的很惨,要我为他报仇。在府里娘不让我跟人亲近,我没有朋友,从小到大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邱玉华有些同情他,忍不住道:“那你一定很孤独,难怪你脾气这样古怪。”   秦潇道:“我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尤其是跟你这样的女孩子。我那天出去找草药,见到了你。我想大约是老天可怜我,临死前给我个人作伴,叫你陪我说几句话。只是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你竟然是邱广成的女儿。”   邱玉华没说话,秦潇叹了口气道:“仇人的女儿也罢,总算是个活物,有喜有怒,比家里那些冰块木桩强多了……临死前能有个人陪着,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他看了邱玉华一眼,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这些,只不过想谢谢你。”   邱玉华心里忽然有些难过,道:“你中的毒不能全部逼出来么?”   秦潇淡淡道:“这毒扩散得很快,我没有办法压制住,撑了这些天已经到了极限。”他解开了邱玉华身上的穴道,道:“我死了以后,别叫你家人来戮我的尸身,我就多谢你了。”   邱玉华道:“你这是在求我么?”   秦潇微微一笑,道:“算是吧。”   邱玉华嘴虽然硬,心里却不知为什么,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秦潇看出她心里难受,温和道:“我们大理的风花雪月天下闻名,你若是有机会,该去看一看。我恐怕是回不去了,要不然,我倒想带你去瞧瞧。”   邱玉华低声道:“谁要跟你去,我才不去。”   秦潇笑了笑,没再跟她斗嘴。他回到山洞深处,盘膝坐下开始逼毒。他前几天逼出来的血还有些发红,这回逼出来的血已经全是黑色的了。邱玉华不声不响地往下淌眼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过得想放声大哭一场。   秦潇仍然在往外逼毒,邱玉华悄悄站起来,屏住呼吸,行动像猫一样轻捷。她轻轻走到洞口,回头看了秦潇一眼,秦潇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邱玉华横下心来,一跃钻出水帘。她被瀑布打的沉入水底,幸亏她通晓水性,双足蹬了几下浮出了水面。   她深吸了一口气,四下环顾,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水潭里。雪白的瀑布奔流而下,汇入山下的水潭之中。山洞藏在瀑布后头,又有藤蔓攀援覆盖,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难怪数日来一直没有人找到这里。   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生怕秦潇追上来,片刻也不敢停留,游到岸边湿淋淋地爬了上去,跌跌撞撞地往邱家庄奔去。 第21章 二十   邱广成为了寻找女儿,一连几日夜都没合眼,派出去的人一批又一批来来往往,却始终没能找到邱玉华。他的女儿仿佛凭空蒸发了,找不到人,竟然连尸首都找不到。   邱广成两眼熬得通红,情绪十分暴躁,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认了命,觉得女儿也许真的回不来了。   他的妻子去世多年,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连女儿也没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争了半辈子到头来是一场空,精神无所寄托,肉身也日渐消瘦了。   薛红蓼觉得这件事是自己的责任,心中十分愧疚,这几天拼命在找邱玉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要给邱广成一个交待。   这天过了午,她带人找到树林里,正放声呼喊,忽然听见前头有人大声叫道:“我在这里,快来救我!”便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跑过来。   众人找得久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红蓼往前走了两步,见的迎面而来的确实是邱玉华。她又惊又喜,一时间热泪盈眶,大声道:“是她,找到她了!她还活着!”   邱玉华饿了几天,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见了自己人,多日来的疲惫和惊恐决堤而出,一跤坐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薛姊姊,我总算见到你们了……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众人一涌而上,薛红蓼抱着她,长舒了口气道:“吉人自有天相,好妹子,你回来了就好,没受伤吧?”   邱玉华虚弱道:“我没事,你有吃的么?”   薛红蓼连忙掏出牛肉和面饼递过去,邱玉华眼睛都睁圆了一圈,抓过饼就吃。薛红蓼连忙道:“慢慢吃,别噎着。”   众人见了大小姐这吃相,知道她是饿坏了,也不知道她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家不敢多嘴,眼睁睁地看着她狼吞虎咽。   邱玉华吃了几口噎住了,又喝了一大口水,想起被秦潇关着的数日里,被逼着吃生肉喝生水,心里一酸,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淌。她伸手抱住薛红蓼的脖子,呜咽道:“薛姊姊,我好想你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薛红蓼也跟着揪心,不住好生安慰。邱玉华放声哭了一阵,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忽而又道:“我爹呢?他这几天找不到我,急坏了吧?”   薛红蓼这才想起邱广成还在等消息,起身道:“你爹为了你的事急得不得了,咱们快回去见他。”   邱广成正在房前踱步,忽然听人来报说薛帮主把大小姐找回来了,他吃了一惊,足下一点,飞也似地掠了出去,大声叫道:“玉华,你回来了么!”   邱玉华下了马,叫了一声爹,扑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邱广成仿佛一件珍宝失而复得,连声道:“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他擦去女儿脸上的眼泪,见她浑身上下都是污泥,人也瘦了一大圈,心疼道:“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大伙儿到处找你也找不到,可把人急坏了。”   邱玉华想起秦潇,觉得他虽然可恶,却毕竟没有伤害自己。她被父亲注视着,不知怎么回事,被关着的事竟说不出口。   她犹豫道:“我被冲到山下,昏迷了不知道有多久,醒来时发现胳膊摔断了,自己接上了,然后……然后我就自己回来了。”   薛红蓼道:“大家一直在喊你,你没听见声音吗?”   邱玉华一直被关在山洞里,洞口瀑布哗哗作响,水声极大,将声音都隔绝了。邱玉华不知道该怎么敷衍过去,只好捂着头道:“哎呦,我的头好疼,大约摔下来的时候头也撞到了,想多了就头疼……我的胳膊也好疼!”   薛红蓼的目光停留在邱玉华身上,似乎有所疑虑,皱起眉头并未说话。苏缇道:“邱姑娘刚回来,身上的伤还没好,咱们有话以后再说。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邱玉华连忙道:“不错,我浑身都疼,肚子也饿了。爹,我要吃东西,还要洗澡,再好好地睡一觉,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众人都笑起来,邱广成叫人准备饭菜,又叫大夫去给她瞧骨伤。邱玉华饱餐了一顿,邱广成就在旁边看着女儿吃饭,眼里都是喜悦和温柔。   吃过饭,大夫给邱玉华看过了伤口,又把了脉,笑道:“骨头接得很好。邱小姐的身体虽然有些虚弱,但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   邱广成这才放下心来,嘱咐女儿好生休息,这便走了。   侍女准备了玫瑰花露、香药等物兑在水里,给小姐沐浴。邱玉华泡在水里,长舒了一口气,想起在山洞里受尽了秦潇的气,简直把世间的苦都吃了一遍,便觉得有些鼻酸。   她想起秦潇,忽然又有些揪心,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他中毒已深,恐怕撑不过这几日了……他现在会不会很难受?那山洞里又湿又冷,他能不能熬得住?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外头有人道:“邱小姐睡了吗?我带了治骨伤的好药给她。”   侍女道:“小姐正在沐浴,薛帮主等一会儿再来吧。”   邱玉华听见是薛红蓼,连忙道:“不妨事,请她进来吧。”   侍女开了门,薛红蓼走进房来,空气中弥漫着幽香。房中光线幽暗,邱玉华在一幅绉纱屏风后头影影绰绰地映出身体。   薛红蓼在屏风外停下了,扯了个藤编的绣墩坐下,将药瓶递过去道:“这是我们丐帮上好的金玉续骨丸,每日早晚内服两颗,断骨很快就能长好。”   邱玉华从屏风后头伸手接了,感激道:“薛姊姊,多谢你救了我。要不是碰上你,我只怕已经死在林子里了。”   邱玉华看着地上沾了泥浆的衣裳,若有所思。她用脚尖轻轻地拨开衣衫,见她回来时固定手臂的树枝和绑带已经不见了。她沉吟片刻,忽然道:“这几天你跟谁待在一起?”   水哗啦一声溅在屏风上,邱玉华仿佛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盯着薛红蓼,道:“你说什么……我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没跟谁在一起。”   薛红蓼冷冷道:“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穿出去的衣衫是灰蓝色,绑断手处的布条却是白色。那布条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质料很好,等闲人穿不起。也就是说这几天你见过其他人,他帮你接了断骨,包扎了手臂。那个人不会是住在附近的村民猎户,会是谁?”   邱玉华脸色惨白,浑身都僵硬了,只觉得在薛红蓼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强辩道:“薛姊姊,我听不懂你说什么黑布白布的,是你多心了吧。”   薛红蓼从袖中取出指肚大的一小块白锦,边缘带着纤维,道:“这是我扶你上马时,悄悄从你手臂上扯下来的。要不要我找邱庄主去比对一下,看贵庄上下有没有这样的布料。”   邱玉华急了,拖着哭腔道:“你别去,别告诉我爹……薛姊姊,你别逼我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薛红蓼心道:“这小丫头不知为什么偏要向着那个人。不诈她一诈,问不出实话来。”她心中怀疑邱玉华这几日跟那刺客在一起。她跟那刺客打过照面,见他曾穿一身白衣。她道:“那刺客人在哪里?”   薛红蓼的口气笃定,仿佛亲眼所见。邱玉华被她单刀直入地一诈,吓了一跳,张口结舌道:“你……你怎么知道是他?”这话说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   薛红蓼冷冷道:“果然是他。”   薛红蓼起身取了衣架上的衣衫,绕过屏风扔在邱玉华身上。邱玉华裹上衣裳,拢起头发走了出来。她怕人听见,先出门驱散了外头守卫的侍女。她关了门,向薛红蓼道:“薛姊姊,求求你别跟我爹说。爹爹嫉恶如仇,若是知道了他的下落,一定要去杀了他的。”   薛红蓼冷冷道:“那人杀了胡六叔,挖了柳七叔的坟,前几日更是先来刺杀我,又害死了谢四叔,简直是罪大恶极。若不杀了他,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对得起死在他手上的叔伯长辈!咱们七英盟又该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她身为丐帮帮主,平日里待人亲和,此时放出威严来,竟叫人十分敬畏。邱玉华受了她的训斥,只觉得心惊胆战。她双膝一软,跪在了薛红蓼的面前,低声求道:“薛姊姊,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不能恩将仇报带人去杀他……他中了毒,已经命不久长了,你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薛红蓼站起身来,让开一步道:“你别跪我。那人是咱们整个七英盟的敌人,你若是执意包庇他,莫说将来会被武林同道唾弃,就连天也要罚你。”   邱玉华没办法,只好捂着头道:“我……哎呦,我头疼病又犯了,我疼得厉害,你别逼我了!”   薛红蓼知道她不过是在想办法拖延,冷冷道:“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你好生想想,你身为正道人士,世家子弟,享受无限尊荣,就要以斩除妖邪为己任,别因为一念之差做了整个七英盟的罪人。”   她说罢出了门,邱玉华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忖道:“秦潇活不了多久了,我能拖一时算一时,能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也算是报答了他的救命之恩了。他叫我别带人去戮他的尸首,薛姊姊却逼我带人去杀他,我该怎么办才好?”   她正想到此时,忽听外头咯的一声,仿佛是树枝被踏碎的声音。她心中一凛,喝道:“什么人!”   她追出房去,夜色中一片茫茫。几名侍女听见声音赶出来,纷纷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远处传来吱吱喳喳闹鼠的声音,继而一阵扑腾,没了声息。一人笑道:“是猫捉耗子,小姐别怕。”   邱玉华还有些疑心,越过墙头去瞧了瞧,什么都没看见,便心事重重地回房了。   谢贝函藏在拐角外的墙下头,身子紧紧地蜷着,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他听着邱玉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总算松了口气。前几日邱广成请到了名医周福春,给他看了癔症。他吃了几剂药,顺水推舟地说自己好了,行为举止一如往常,贺汝膺便把他放了出来。   他如今孤身一人没有依靠,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唯恐邱广成跟他女儿串通了,又要合谋来害自己。他悄悄地摸进了邱玉华的住处,想探听她这几日失踪期间都去了什么地方。   他隐约听见薛红蓼向邱玉华逼问刺客的下落,心中猛地一跳,暗道:“那小丫头怎么会知道刺客在哪里?”   他听了片刻,邱玉华一直不肯说,薛红蓼反而气冲冲地走了。他正想窥看邱玉华,不小心弄出了动静,险些被人发现。   他在墙下躲了一阵,心想:“看来这小妮子跟那刺客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好啊,勾结刺客戕害武林同道,这可是个不得了的罪名。等我找到证据公之于众,叫邱广成跟他女儿一起身败名裂!” 第22章 二十一   邱玉华把侍女们都打发出去,独自在房里躺着。她怀着心事,辗转反侧总睡不着,想着秦潇,时而气恼他对自己冷漠凶恶,时而又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暗影里仿佛浮现起他的轮廓,他的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带着笑看她,对她说:“你会回来找我的。”   邱玉华忽地睁开眼,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怔怔地想着梦里他的模样,竟是一阵难过。   她不愿让秦潇就这么死了,但薛红蓼一定不会放过他。明天一早薛红蓼会再来,到时候一定要自己给出一个交待。她只有这一夜的时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外头夜色浓重,梆子敲了一更三鼓,灯火渐渐都熄灭了,山庄归于一片寂静。   邱玉华心道:“秦潇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毕竟救过我的性命,我不能知恩不报……好,我今日便救还他一条命。我做人恩怨分明,可不是要徇私情。胡六叔和谢四叔的仇我绝不敢忘,以后若再见面时,我跟秦潇就是仇人,不光别人杀他我不阻拦,我还要上去戳他几个窟窿!”   她这么想了,心中忽然一阵轻松,仿佛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救他的理由。她跳下床,悄悄摸出门去,溜到了父亲的书房外。邱广成今日值夜,并没在房中休息。邱玉华心中一宽,推门进去,在父亲的书架前找了一阵,并没找到毒针的解药。她到处寻找,在一只樟木箱中发现了几只药瓶,她回想那天在乱坟岗上被父亲使毒针刺伤,他拿出的小瓶上带着一枝大红梅花。她一眼找了出来,倒出几颗丸药一嗅,是自己服过的解药不错。   她心中大喜,把药瓶揣在怀里,溜出了房门,直奔山庄西北翻墙而出。此处巡逻的人最少,她提心吊胆地出了山庄,拔腿就跑。   她穿过山林野地,不敢停歇。头顶的月亮又圆又大,像一面镜子照着她,给她安慰,又照出了她的心。她心乱如麻,说不清楚是害怕黑夜,还是害怕这样离经叛道的自己。   秦潇仿佛是那轮硕大的月亮,缥缈而难以琢磨,一点点地勾引出她潜意识里的另一个自己,诱惑她吞噬掉从前的自我。   秦潇没有逼她,但她却不能不这样做。   邱玉华觉得自己是入了魔。   秦潇中毒已深,他倒在地上,四肢麻痹,嘴角渗出了血。他已经到了极限,这一次闭上眼睛,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睁开。独自面临死亡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所幸这种情况下他还可以跟自己打赌,他赌邱玉华还会回来。   他赌赢了。   邱玉华钻进洞来,见他已经昏迷过去了,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起他,道:“你醒醒,你别死啊!”   秦潇听得见她的声音,手足却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抬起嘴角,算是向她笑了。邱玉华看得出来他的意思,忍不住要哭,道:“好了,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好好撑着,我拿解药来了。”   邱玉华捏开他的牙关,把药喂进他的嘴里。秦潇口中已经没有津液了,邱玉华双手接了水捧进他的嘴里,药丸渐渐化进喉咙里。   秦潇似乎没有什么好转,邱玉华简直要哭出来了,道:“怎么会没用呢?我上次被爹打中了,就是这药治好的!”她到了这地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哗啦啦把药倒了满手,不要钱似地喂给他。   邱玉华给他吃了十颗药,不敢再喂了。她眼泪断线似地往下落,噼里啪啦地砸在秦潇脸上。秦潇忽地胸口挺涨,咳了几声,接连呕出几大口黑血,倒在地上不动了。   邱玉华以为自己把他害死了,整个人都呆住了,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救你,我没有别的法子……你别死,我求求你了!”   秦潇仿佛已经没有气息了,邱玉华手足无措,哭的像个小女孩。山洞里回响着她的哭声,甚是凄楚,又叫人毛骨悚然。   正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一阵放肆的大笑。   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过水帘钻进洞中,她大吃一惊,定睛一看,那人却是谢贝函。   邱玉华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道:“你……你跟踪我?”   谢贝函笑嘻嘻地走过来,道:“我从你去偷解药的时候就悄悄地跟着你了。邱大小姐急着救情郎,自然没心思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   邱玉华啐道:“你别胡说,我跟他不是……你站在那里,不准过来!”   谢贝函全然不理会她的警告,继续往前走。邱玉华见他神色不善,转身抓起地上的北河剑,寒光凛凛指向谢贝函。她右臂骨折了,只好左手持剑,心中却在打鼓,暗道:“我换了左手,只怕打不过他。秦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我要是死了,谢贝函一定要糟蹋他的尸体。我答应过要保全他的尸身,不能食言,就算拼了命也要拦住谢贝函。”   谢贝函也有些忌惮邱家的紫电剑法,更疑心邱广成已经暗中把少阳剑法传给了他女儿,若是如此,自己可挡不过她一招半式,还是尽量别跟她比试剑法为好。   他笑道:“北河剑?很好,你情郎用这剑杀了我爹,你再用这剑杀了我,叫整个江湖都知道你邱大小姐是七英盟的叛徒,跟这小子做一对儿亡命鸳鸯去吧!”   邱玉华听他这么说,果真心中有愧,一时间竟难以出手。谢贝函走到她跟前,伸手拨开了北河剑,轻轻将剑夺过去扔在地上。他笑道:“你若要保全你和你爹的名声,也不是没有法子,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他说话声中,伸手去摸邱玉华的脸。邱玉华甚是憎恶,打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道:“你干什么?”   谢贝函笑道:“你先把衣服脱了,我慢慢跟你说。”   邱玉华气得浑身发抖,骂道:“无耻!”抬手一巴掌掴去。谢贝函早提防她要出手,一把抓住了邱玉华的手腕。邱玉华使出小擒拿手卸脱了,接连两拳打在他胸腹上。谢贝函毕竟人高马大,若论剑法或许占不到多少便宜,拳脚功夫却远胜于她一个小女子。   他闪身避开她的拳脚,抢上一步一拳打在邱玉华腰眼里,邱玉华陡然一阵气滞,继而被他一拳重重打在中脘上。她腹中翻江倒海地疼痛恶心,捂着胃脘蜷缩起来,面色甚是痛苦。   谢贝函收了笑容,恶狠狠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在我跟前装什么贞烈。你爹那条老狗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倒要叫报应落在他女儿身上。今日在这荒郊野外,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到时候若是有人找到这里,发现你跟这小子相偎相抱、赤条条地死在一起,哈哈,那可是有趣得紧啊。”   他说话声中,提着邱玉华的头发,去撕她衣衫。邱玉华放声怒骂,一招二龙抢珠去挖他双眼,谢贝函躲闪得迟了,左眼被她戳得生疼,眼皮上鲜血淋漓,险些瞎了。   谢贝函骂了一声,一脚把她踢得滚倒在地。邱玉华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受了内伤,垂着头咳嗽不止。   谢贝函放声大笑,仿佛出了一口被邱广成欺压的恶气。他心中正得意,忽然身子一僵,不敢动弹了。   秦潇手里攥着北河剑,长剑指着谢贝函后心。他脸色惨白,嘴角还带着乌黑的血,仿佛刚从地狱里回来。他开了口,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没有特别的感情。   “转过身来。”   谢贝函没想到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居然还能活过来,吓得两条腿都软了。他知道秦潇的武功极高,不敢违逆他的话,只得老老实实地照他的话去做。   秦潇的剑一线向下划去,锋利的剑尖指着谢贝函的裤裆。他冷冷道:“你这种下流东西还配做男人?我看还是割了卵蛋当太监去吧!”   他说着挥剑要斩下去,谢贝函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跪在秦潇的面前磕头道:“我不敢了,大侠饶命,大侠饶了我吧!我谢家一脉单传,我还没留后,不能当太监啊!”   秦潇似乎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皱眉道:“那就赶紧滚!”   谢贝函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秦潇眼看着他消失了,再也站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邱玉华惊魂未定,见他刚刚复生,又要死过去,连忙上去扶起他来,颤声道:“你……你不是好了么?你别吓唬我!”   秦潇十分虚弱,哑声道:“对不住,我实在杀不了他。我现在连剑都拿不稳,出手一定会被他看出来,到时候咱们两个都要死在他手上。”   邱玉华连忙摇头,道:“没事的,那种畜生早晚有天收!”她披头散发的,从乱草似的头发里看他,满脸都是泪痕,仿佛一只哀怨胆怯的女鬼。   秦潇觉得有些好笑,慢慢抬起手来,拨开她的头发,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你很不错,是个勇敢的好姑娘……我欠你一条命,将来一定还你这个人情。”   邱玉华听他这么说,知道他的情况是在好转了。她破涕为笑道:“你也救过我,咱们扯直了,你好好地活着就行了。”   她说着话,忽然面容扭曲,低头咳嗽起来。秦潇道:“要不要紧?”   邱玉华的脏腑仿佛被针刺一般疼痛,一口鲜血涌到喉咙,硬生生咽了下去。她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被他打了几拳,不妨事。”   秦潇一向冷冰冰的,此时却是难得的恼火,道:“下次再见到那个畜生,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邱玉华忍着疼痛,不怎么肯说话。两人休息了片刻,秦潇勉强站起身,道:“那小子回去一定会告密。这里待不下去了,咱们必须得走。”   邱玉华听他说咱们,有些迟疑,良久低下眼道:“我不能跟你走。我得回去跟爹请罪。你放心,我不会说出你的去向的。”   秦潇似乎有些恨其不争,冷冷道:“你偷了解药来救我,已经背叛了你爹和整个七英盟。谢贝函回去不会替你遮掩,反而会添油加醋把你说成整个武林的叛徒,让你爹也难以包庇你。你若是不跟着我走,天下之大也没有地方能够容你。”   邱玉华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事情未必有这么严重。她想了很久,轻轻道:“可能你说的是真的。但是爹只有我一个女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能置多年的养育之恩不顾,弃他而去。”   秦潇还想说什么,邱玉华截口道:“我不会跟你走的。正邪不两立,我救你是还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你杀胡六叔的事我没忘,下次再见面时,我还是要杀你的。你……你快走吧,咱们以后最好再也别见面了。”   秦潇见她神情决绝,知道没有寰转的余地,向她深深望了一眼,道:“你多保重。”   邱玉华看着他走了,茫然若失,独自在山洞里待了良久,这才慢慢往回走去。   她走在山林里,伸手捂着腹部左下处,肝脾受了内伤,甚是疼痛。她只能慢慢地走,走一阵歇一歇。她喘了几口气,扶着一棵树停下,忽地弓腰咳出了一滩鲜血。   她腹中疼得厉害,实在走不动了,靠着树坐了下来,闭上眼自语道:“爹,是女儿对不起你,我若是死了也是报应……你可千万别为我落泪,不值得。”   邱广成正在山庄外巡逻,忽然有人来道:“庄主,快回去吧。谢贝函大半夜的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在跟贺盟主胡说八道,说咱们小姐背叛七英盟跟刺客暗中勾结,把咱们的布防都泄露了!”   邱广成诧异道:“你说什么?”   那人知道邱广成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倒退两步引路道:“谢贝函诬赖小姐叛逃,还想把庄主也拉下水,快回去瞧瞧吧!”   邱广成心中仍然觉得难以相信,他的女儿一向循规蹈矩,最是文静端庄。谢贝函就算要诬赖,也不该找上邱玉华。他觉得这件事简直荒诞可笑,冷冷道:“他是疯病又犯了罢!一派胡言,不用理他!”   那人急道:“不能不理会!小姐……小姐她不在房里,贺盟主叫人找过了,整个山庄都找不到!小姐是真的走了!”   邱广成大吃一惊,不敢耽搁,立即翻身上马,大声对众人道:“收队,跟我回山庄!” 第23章 二十二   深更半夜,院中却灯火通明,显然与往日不同。贺汝膺坐在上首,谢贝函躬身跟他说着什么。邱广成大步走进大厅,正听见谢贝函说到邱玉华跟人叛逃,邱广成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甚至可能趁机徇私,追捕那两个人的事一定不能让邱广成参与。   邱广成冷冷道:“我养的女儿是个规规矩矩的淑女,文静知礼,绝对不会做出勾结外敌背叛七英盟的事。”   谢贝函没料到他这时候回来,吓得浑身哆嗦,连忙躲到贺汝膺身边去了。   贺汝膺倒是十分平静,道:“三弟,你回来了。”   邱广成道:“玉华不会叛逃,这件事一定有误会。贝函前阵子受了惊吓,脑筋不好,说的话不可尽信,大哥可别被这孩子骗了。”   谢贝函此时才恨起自己装疯卖傻的事来,他有了这一番经历,说出来的话别人总要打个折扣来听。邱玉华却是个端庄淑女,向来待人温柔和气,甚得人望,大家心里自然更愿意相信她。   贺汝膺道:“我也不愿相信,但贝函说的有眉有眼的,说玉华悄悄去你房中偷了解药,去山林中的一个山洞救人。她救的那个人贝函曾经见过,正是在乱葬岗伏击谢家的刺客。”   邱广成听他说起乱葬岗的事,心中一凛,唯恐谢贝函说出真相。他目光如刀,向谢贝函逼视过去。   谢贝函跟他目光一触,随即低下眼去,显得甚是害怕。   贺汝膺道:“不管怎么样,玉华是又失踪了。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我这就带人去找。”   邱广成道:“我也去,我邱家不容人平白构陷,这件事我一定会调查个清楚明白。”   谢贝函把事情说的甚大,把邱家庄的人都惊动起来。薛红蓼和苏缇等人也一道出来寻找邱玉华。谢贝函在前头带路,众人打着灯笼火把,放声四下大喊。   邱玉华靠在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自己,睁眼看到前头树林里有灯火,她有些迟疑,一时间不敢答应。   她毕竟做了错事,害怕父亲责骂,又惊动了这么多人来找自己,心中甚是惭愧。正在此时,谢贝函举着火把往前一照,一眼看见了蜷缩在树下的邱玉华,激动大喊道:“贺伯父,薛帮主,快过来,我找到这个叛徒了!”   邱玉华的伤就是他害的,一见了他就生气,听他又在胡说八道,抓起一把石头沙子向他砸去。   谢贝函黑夜里看不清楚,劈面挨了打,大声道:“大伙儿辛辛苦苦地来找你,你还打人!你果然是投靠了那恶贼了!”   邱玉华哪里管他说什么,只怒道:“你滚开!你不准过来!”   薛红蓼赶过来,注意到邱玉华捂着腹部,气息短促,似乎十分痛苦。她道:“让我看看,她好像受伤了。”   她走上前去,柔声道:“妹子,是我。你身上不好受么?”   邱玉华十分信任她,见了她就像见了亲人,并没有抗拒。谢贝函冷冷道:“薛帮主,你可别跟她走得太近了。这小妮子是个叛徒,跟她打交道可要连累了你的名声!”   薛红蓼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伸手摸了邱玉华的脉搏,得知她肝脾严重受损,必须马上救治。她叫邱玉华盘膝坐下,便要给她输送真气。谢贝函又嘲道:“这种叛徒救她作甚,薛帮主这么关心她,难不成也有意通敌么?”   薛红蓼平生最恨这种搬弄是非的卑鄙之徒,本来不愿意理会他,没想到他得寸进尺,把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她心头火起,一掌猛地拍在身边的松树上。只听哗啦一声,一人怀抱粗的树干上登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众人见她内力如此深湛浑厚,都惊声大呼,啧啧称赞。   薛红蓼冷冷道:“谢公子,我最不爱听人啰嗦。以后你胡说之前,还请想想是你的脑袋硬,还是这根木头硬!”   谢贝函吓呆了,心想:“这女人好生厉害!她这一掌要是劈在我的天灵盖上,那我岂还能活?”他浑身僵硬,半晌没敢再出一声。   薛红蓼运功给邱玉华输送了真气,调理了她脏腑的内伤,苏缇又取了一颗极珍稀的参茸延寿丸给她服下。贺汝膺和邱广成赶过来时,邱玉华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   邱玉华见了父亲,心中甚是惭愧,叫了一声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邱广成哪里管她做了什么错事,见她受了伤,已先道:“是谁打伤你的?是不是那个刺客?”   邱玉华摇了摇头,哑声道:“是谢贝函打的。”   薛红蓼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本来寻思若是那刺客打伤的,邱玉华就能借此跟他撇清关系。谁知道这傻丫头一根筋,不会见风使舵。谢贝函固然可恨,收拾他早晚都有功夫,这时候跟那刺客勾结不清才是要命的大事。   她装作没听清,截口道:“你说是那个刺客打的?”   邱广成明白了薛红蓼的用意,便有些默许的意思。苏缇等人都遵照帮主的意思行事,邱家庄的人又多,大家自然都向着邱玉华说话。   邱玉华咳了两声,执拗着不肯随着改口,大声道:“是谢贝函打的。他说恨爹爹,又要对我动手动脚。我不从他,他就对我拳打脚踢,还说要叫咱们邱家身败名裂……薛姊姊,爹爹,这人从里到外都坏透了,你们快杀了他!”   谢贝函没想到邱玉华此时还能还击,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倒是小看了这个臭丫头。众人听了邱玉华的话,都十分愤怒,纷纷向他瞪视过去。谢贝函做了坏事心虚胆寒,不由得低下头去。   薛红蓼冷冷道:“所以你是□□不成,反咬邱姑娘一口?”   谢贝函丑行败露,颜面无光。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睛转来转去,口中支支吾吾,便想要找个借口溜走。   邱广成哪里肯让他走脱,上前一巴掌扇在谢贝函头上,道:“你敢对我女儿无礼?”   谢贝函向来欺软怕硬,在邱广成面前连躲都不敢躲,缩着头道:“小侄不敢!是邱姑娘误会了,我……我只是拉住她的手,想问她几句话,她就伸手来抠我眼睛……”   邱玉华怒道:“他胡说,他让我……他让我把衣服脱了,我不肯他就打我!”她说着放声大哭起来,道,“我不活了,让我死了吧!”   她说的都是实话,心中虽然也有委屈,却寻思着这样大闹一场虽然保不住体面,至少能为秦潇多争取些时间,叫他尽量逃得远一些。   她作势要去撞树,薛红蓼连忙拦住,愤然道:“万万不可轻生!好妹子,这件事没你半点错处,是那个狗东西该死。七英盟出了这种下流败类,大伙儿脸上都没有光彩。看在谢四叔的面上,今日咱们不杀他,把他逐出七英盟也就是了。”   谢贝函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别!别!我……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求各位叔伯长辈别将我赶出去,那刺客杀了我爹,下一个就要杀我,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敌得过他!”   他环视一圈,见众人都不肯替他说话,便向贺汝膺膝行过去,哀声道:“贺大伯,您看着小侄从小长到大,对我最亲切不过,你在我心中就是我的亲伯父!你是七英盟的头领,就算要我走,小侄也要听您亲自发话。”   贺汝膺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自作孽,叫我怎么替你说话?咱们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最看不起犯淫戒的下流胚子,你犯了这等过错,怎么对得起你爹和谢家的名声?”   谢贝函不住磕头,连声道:“小侄错了,小侄一时糊涂,求各位叔伯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贺汝膺似乎很不忍心,向邱广成道:“三弟,大哥老着脸跟你求个情,就暂且饶了这小子吧,我看他是诚心悔过了。”   邱广成心中甚是恼火,看谢贝函跪地求饶的模样都觉得恶心。但贺汝膺既然发了话,他总不能驳头领的面子,皱眉道:“既然大哥这么说,那就暂且饶他一条命。他若再敢对玉华有半点不敬,就休怪我剑下无情了!”   贺汝膺道:“他若是敢再犯,不用你动手,我先一掌毙了他。”   谢贝函连忙磕头道:“多谢邱三叔,多谢贺大伯……还有,多谢邱姑娘,多谢薛帮主!我一定洗心革面,做个诚实君子!”   邱广成不再搭理谢贝函,上前探过女儿的脉搏,知她脏腑受了重创,面带忧色。他低声道:“你今晚为什么独自出来?你真的见过那个刺客了?”   邱玉华立刻道:“我没有。”   邱广成道:“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邱玉华没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垂下头去。邱广成明白了,她确实是为了见那刺客而来。   邱广成抬起手,想狠狠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她眼中噙着泪,却甚是倔强,并不肯哭出来。   邱广成看着她这神情,不由得想起了过世的妻子,心里一酸,垂下手去。他叹了口气,道:“你受了内伤,先回山庄将养吧。来人,送小姐回去。”   邱广成知道那刺客受伤甚重,逃不了多远。他带人撒网似的到处寻找,贺汝膺等人也四处搜寻刺客的下落。   邱玉华唯恐他们找到秦潇,打定主意不肯回去。有人来扶她上马,她便假装内伤疼得厉害,一头从马上栽下来。薛红蓼连忙接住她,道:“她骑不了马,回山庄赶辆车来接她。”   有人答应了,骑马赶回山庄去驾车。薛红蓼陪邱玉华坐在树林边上,苏缇带人在周围巡视。薛红蓼道:“你真的拿解药去救他了?”   邱玉华略一迟疑,点了点头,随即道:“薛姊姊,他不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看着他死在我爹他们手里。”   薛红蓼早知道她生了外心,沉下脸道:“什么救命之恩,都是借口罢。七英盟的叔伯长辈哪个不是把你当成亲闺女一样的保护,你都不放在心上。他对你一丁点儿好你也当成天大的恩情。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   邱玉华吓了一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忙摇头道:“我没有,我怎么会……他杀了胡六叔,是七英盟的敌人,我……我不会喜欢他的。”   薛红蓼不动声色道:“不会就好。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邱玉华不把薛红蓼当成外人,便跟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如何跟秦潇相识,又如何逃出来。薛红蓼听罢,并没有对秦潇生出信任,反而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人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你这傻丫头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明白,一直都被他牵着鼻子走,叫他骗的好苦。”   邱玉华急道:“他没骗我,薛姊姊,你对他有偏见。”   薛红蓼厉声道:“你懂什么?他在知道你是邱广成的女儿时就开始算计你了。他故作姿态,使手段让你爱上他,目的只是引诱你把解药拿给他。你以为他爱你,你就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不惜为了他葬送家族的声誉。别做梦了,他是你的敌人,对你的一切都只是虚情假意罢了,你明不明白?”   邱玉华如遭当头棒喝,薛红蓼的话,她也曾隐隐约约地想过,但她不愿意面对。   她簌簌地落下泪来,道:“我不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保护我连命都不要了,他吐了那么多血,强撑着把谢贝函赶走了。他就算要骗我,也是有真心在的。”   薛红蓼见她执迷不悟,起身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种事除非你自己肯醒过来,旁人谁也帮不了你。”   夜风传林而过,松涛万壑,远处火把起伏,方圆几十里都是七英盟的人。忽然有人高声大喊:“找到了,大家快来,抓到贼人了!”   欢呼的声音传遍整个山林,火光如潮水一般,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邱玉华心中一惊,连忙站起来。薛红蓼道:“你别去了,在这里等车来接吧。”   邱玉华眼中满是哀求,道:“薛姊姊,你就让我去吧。”   薛红蓼冷冷道:“若真是他,被这么多人剥皮拆骨的场面可不好看。”   邱玉华道:“我……我有话要问他,我要问他是不是骗我。要不然我是不会死心的。”   薛红蓼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径自带人走了。   邱玉华知道她是默许了,一瘸一拐地跟在丐帮众人中。苏缇叫了个小女孩儿扶着她,一起往山下走去。 第24章 二十三   数天来的追捕终于有了结果。山下黑压压的有将近百人,众人围成一个大圈,手中举着火把大声呼喊,庆祝终于抓住了那恶贼。   秦潇是被邱广成擒住的,他身上受了剑伤,胸前的伤口还在渗血。邱广成按着他脖颈,要让他跪下。他脾气硬得很,宁死也不肯跪。   谢贝函大叫:“臭小子这时候还敢逞英雄!邱伯父快打断他的腿,看他还站不站得住了!”   众人跟着大呼:“不错!打断他的腿,让他跪下!”   邱玉华拨开人群挤到前头,见了秦潇的模样,心中仿佛猛然被戳了一刀。秦潇抬起头来,看见了邱玉华,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有人拿了根三尺长的木杖上前,邱广成接在手里,狠狠往秦潇背上打去。邱玉华眼睁睁看着秦潇被打了个踉跄,口中吐出一口鲜血,竟还能硬撑着站住。她的眼泪忽地落下来,邱广成第二杖落下去,邱玉华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声道:“住手!……爹,求求你住手吧!”   她想上前去,薛红蓼一把拉住她,提醒道:“你不是疑心他骗你么?怎么还要帮着他跟你爹作对?”   邱玉华已经听不见别人的话了,此刻秦潇站在她面前,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见不得他受苦,她心里疼得厉害,泪如雨下。   众人都在看她,一时间议论声不绝。秦潇自知难逃一死,不愿连累她,大声道:“姓邱的小丫头,我用不着你来可怜,快快走开吧。”   他向邱广成道:“要杀要剐给我个痛快,别磨磨蹭蹭的,赶紧动手吧。”   邱广成冷冷道:“你是孟纾河的儿子?”   秦潇笑道:“是又怎么样?我只恨没能杀了你给我爹报仇,可惜、可惜!我跟你们七英盟的血海深仇就算死也不会休止。我今日做了你的刀下鬼,鬼魂还要来报仇——邱广成,你们几个人当年做的坏事,想必现在还记忆犹新吧?这些年来你难道就不做噩梦么?”   邱广成神色一凛,似乎有所忌惮,继而放声大笑道:“人死之后什么都不留。我这一刀下去,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他一把抓起秦潇的头发,叫他露出脖颈,提剑抵在他喉咙上,大声道:“这恶贼秦潇杀害了我四弟谢彪、六弟胡天星,挖了七妹柳聆音的坟墓,罪大恶极。今日苍天有眼,叫大家一起将这恶贼擒住了,咱们这就杀了他为几位兄弟报仇!”   众人挥舞着火把,群情激愤,大声道:“好!好!好!”   邱广成道:“今天在众位好汉面前,只要你向被你杀害的人的在天之灵磕头赔罪,诚心忏悔,咱们就给你个痛快。要不然大家围上来,一人一刀一起把你凌迟了,那滋味可不好受。”   秦潇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大笑道:“我秦潇这辈子从来没杀错过一个人,没做错过一件事。要我磕头向你们忏悔,做梦去吧!”   众人见他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都十分愤怒,想上前去打他一拳,或是割他一刀,纷纷大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邱广成道:“既然如此,那可别怪我心狠了。”   他手握长剑便要往他脸上剜去,邱玉华大声叫道:“住手,别伤他!”   众人登时都看向邱玉华,心中不免疑惑。邱广成脸色沉了下去,觉得她简直在人前丢尽了邱家的颜面,厉声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再敢胡说,便等着家法伺候吧!”   邱玉华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她泪流满面,哑声道:“爹,求你了,别杀他。女儿求求你了!”她知道秦潇是七英盟的大敌,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替他说话,十分不该,大大地丢了邱家的脸。她自知理亏,只能苦苦哀求。   众人一片哗然,谢贝函大声道:“怎么样,我就说这小妮子背叛了七英盟,她一心要跟这姓秦的小子私奔,怎么忍心看他死在面前。邱伯父,人都说大义灭亲,你教养的好女儿公然要跟江湖正道人士作对,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众人议论如沸,跟邱家不睦的趁机要看好戏,倒要看邱广成今日怎么下这个台阶。也有人觉得邱玉华年少不懂事,被人欺骗也并非不可原谅,只重重地责打一顿便罢了。但无论如何邱家都必须跟秦潇撇清关系,若是背上这样一个勾结魔头的罪名,今后行走江湖都要抬不起头来。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大家看着邱广成,等着他表态。   邱广成恼怒至极,大步上前,一巴掌掴在邱玉华脸上,怒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小畜生,还不给我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邱玉华白皙的脸登时肿了,她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长大,没挨过这样的打,一时间怔住了。邱广成打了女儿,手心里还热辣辣的,心中已经有些后悔了。   父女两人对视片刻,邱玉华低声道:“我不回去。我若是走了,他就死定了。”   邱广成气得手臂都在发抖,道:“你说什么?”   邱玉华擦干眼泪,道:“爹,求求你饶他一命吧。你若是一定要杀人,谢四叔和胡六叔的命,我来替他抵。”   秦潇都听在耳中,挣扎道:“胡闹,我杀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替我抵命!”   谢贝函哈哈大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邱伯父,看来你女儿跟他交情匪浅呐,居然连命都愿意替他抵!他们两个在山洞里朝夕相对好几天,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肯定已经行了苟且之事……啧啧啧,真是伤风败俗不知羞耻!唉,我劝你还是成全了这一对小情人,等明年这时候,说不定连外孙都添了。”   薛红蓼觉得这人实在满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厉声道:“谢公子,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少说几句吧!”   众人听了谢贝函的话,都有些将信将疑,至少相信了邱玉华跟秦潇勾结的事。   邱广成心知事到如今必须让女儿跟秦潇划清界限,否则莫说她的清白名声要就此葬送,连邱家也没有颜面在江湖中立足了。   他大声道:“玉华,你年纪小不懂事,被这邪教妖人使花言巧语蛊惑了心智,做的事并非出自本心,大家也都能够理解。今天只要你在大伙的见证下亲手杀了他,咱们就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众人大声道:“杀了他,杀了他!”   邱玉华抬起头来,环视一圈。火把起伏,众人高涨的情绪有如火焰,要烧毁敌人。邱玉华满眼都是人,人人脸上带着狰狞扭曲的神情。火光浮动,月色凄迷,她打了个寒颤,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必须有个了结。   她慢慢站起来,仿佛下了决心。邱广成见她梦游似的,又问了一遍:“你答不答应?”   邱玉华看了秦潇一眼,秦潇也在看着她。他已经把生死看淡了,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容,他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映着她的身影。他一向自负,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此时目光里却带着对她的眷恋。邱玉华接过长剑,轻声道:“好,那我就亲手杀了他。”   众人都安静下来,兴奋地睁大眼睛,等秦潇血溅当场。   邱玉华走上前去,长剑抬起来,手不住地发抖。秦潇道:“动手吧。”   邱玉华道:“好!”她说话声中,手中的长剑斩下,倏然间挑断了捆绑秦潇手脚的牛筋。她施展紫电剑法中一记雷霆万钧,一剑画了个弧,剑芒过处杀气四溢,硬生生将人群逼退数步。   众人没料到她生就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居然敢公然做出这等叛逆的举动,群情哗然。邱玉华挡在秦潇身前,长剑横在脖颈前,低声道:“劫持我快走!”   秦潇也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有这等变数,诧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邱玉华喝道:“快!”   秦潇接过长剑架在邱玉华脖颈前,大声道:“都退开,不然我就杀了她!”   邱广成没料到女儿竟然鬼迷心窍到这种地步,一时间又是失望,又是愤怒。他毕竟心疼女儿,眼看人群中有人跃跃欲试,想要不顾人质的安危跟秦潇动手,连忙大声喊道:“别伤害我女儿!……都退开,千万别轻举妄动!”   贺汝膺一直没说话,此时却大声喝道:“张弓!这人作恶多端,绝对不能放虎归山!”他带来的一众贺家子弟早有准备,扯下背上的强弓,开弓有如满月,箭矢都指向秦潇。   薛红蓼也急了,大声道:“都住手,玉华妹子还在他手上,不能放箭!”   众人看向薛红蓼,一时间有些迟疑。贺汝膺厉声道:“今日绝对不能放过秦潇,邱玉华背叛七英盟,跟秦潇同罪,不必手下留情!”   邱广成急了,向贺汝膺道:“大哥,你说什么?”   贺汝膺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是她自己不珍惜。今日这么多人都亲眼看见她背叛,你还要替她说话?”   邱广成大声道:“她是被那小子骗了!女儿,你快回来跟你贺伯父磕头赔罪,咱们还能饶了你!你听见没有!”   邱玉华见了父亲心急火燎的模样,心头一酸,落下眼泪来,哽咽道:“爹,女儿不能眼看着他死,是我不孝,你就当没生过我吧。大家听着了,我今天的所作所为跟我爹没有半点关系,我……我不配姓邱,你们要恨只恨我一个吧。”   贺汝膺坚持要放箭,邱广成爱女心切,一声令下,带来的邱家庄的庄丁迅速分散开来,一个防守一个,紧盯着贺家人的弓箭。薛红蓼似乎是在从中调停,实则却是向着邱家。   贺汝膺眼看众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冷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三弟,今天在你邱家庄的地界上,我这个大哥也做不了主。只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包庇女儿勾结敌人的事迟早要传遍江湖,到时候你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邱家的基业建立不易,是要身败名裂,还是要大义灭亲,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邱广成跟贺汝膺相持不下,一时间没有动作。秦潇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拉着邱玉华缓缓往后退,一直走到人群外的大道边。有人在树上栓了马,秦潇一把扯断绳索,翻身上马,又去拉邱玉华上马。   谢贝函心中痛恨邱广成杀了自己的父亲,一直想要报复。他不敢跟邱广成公然作对,如今邱玉华惹出这样的大事来,叫他好生兴奋,恨不能火上浇油把事态搅得更大,大到不可收拾才好。   他眼看着秦潇要劫持邱玉华逃脱,急得抓耳挠腮。贺家人被邱广成的人紧盯着,谁也不敢妄动,情势陷入了僵局。   他眼看着邱玉华要逃走了,想起父亲惨死的模样,心中怒火熊熊。他抓过一把弓,拉满弓弦向她射去。薛红蓼听见拉弦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去,那一箭已经离弦。薛红蓼的行动比意识更快,飞身一跃去抓那支箭,却毕竟晚了半分。   邱玉华握着秦潇的手,刚刚上马,后心忽地一阵巨痛。长箭穿透了她的胸膛,从心口透了出来。   邱玉华跌在秦潇怀里,口中不住地往外冒血沫。秦潇看见了她胸口的箭头,浑身的血都凉了。血从邱玉华的心口大量涌出来,秦潇手足无措,伸手去捂她的伤口,满手都染了她的血。他抱着她,手臂不住地打哆嗦,眼泪忽地就落下来了。   邱玉华疼得说不出话来,她十分坦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她从下决心救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秦潇的眼泪流下来了,他哑声道:“你别死。我要娶你,我心里早就想娶你做妻子了。我还没带你回大理,我带你去看苍山的雪、洱海的月亮,咱们还要一起看山茶花……”   邱玉华听见了他的话,仿佛有些羞涩,又十分快乐。她笑了一笑,轻声道:“好。”   邱广成转过身来,看见了浑身是血的女儿。他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竟一动不动了。   贺汝膺大声喝道:“拿下他!”   邱玉华深深地望了秦潇最后一眼,道:“快走,你要好好的……好好替我活着……”   她竭尽全力抬起手,推开了他。她从马上跌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人群呼喊着围上来,秦潇的眼泪不住往下淌,他咬紧牙关,拼命打马飞驰而去。   贺汝膺命人放箭,箭矢如飞蝗一般乱飞,场面乱成一团。薛红蓼赶开人群,把邱玉华护在怀里,大声道:“都让开,先救人要紧!”   邱广成赶上来,接过邱玉华。他伸手去摸她的鼻息,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了。邱广成点了她几处穴道止血,浑身不住发抖,女儿就是他的命,他不能失去她。   苏缇赶过来,邱广成道:“苏长老,快救救我女儿!”苏缇掏出金疮药,大量的药粉洒在伤口上,血液仍然止不住往外流。   邱玉华本来就受了内伤,身体十分虚弱。这回心脏中了箭,大量血液涌出来淤塞了心脉,眼看是救不活了。苏缇敷药的动作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神情甚是惋惜。   薛红蓼急道:“你别放弃啊,快救她!”   苏缇道:“她已经没有心跳了。”   薛红蓼伸手去摸她的鼻息和脉搏,这回什么都没有了。邱玉华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薛红蓼的眼睛都红了,她跟邱玉华虽然认识不久,却脾气相投,情同姐妹。她死了,薛红蓼心里仿佛被人剜了一刀,血淋淋地疼。   她怒发冲冠,起身大步向谢贝函走过去,喝道:“姓谢的,你暗箭伤人卑鄙无耻。你站出来,堂堂正正地跟我比试一场。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25章 二十四   谢贝函为了一时痛快下手杀了邱玉华,心里十分后怕。他想逃走,又知道邱家的势力极大,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逃不出邱广成的五指山。他索性哪里也不去,寸步不离地跟在贺汝膺身边。薛红蓼哪里管这许多,当众指名要跟谢贝函动手。   谢贝函知道自己跟薛红蓼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可他若是不应战,又要被人瞧不起。他求援似地看向贺汝膺,贺汝膺此时却像不认识他一般,冷冷道:“你自作孽,我也救不了你。”   谢贝函急道:“方才是伯父说邱玉华背叛七英盟跟贼人同罪,小侄才敢放箭,伯父岂能不管小侄!”   贺汝膺眉头紧皱,眼中含着泪,痛惜道:“我不过说那番话来威吓敌人,怎么偏偏你当了真?玉华跟我亲侄女儿一般,我岂能忍心杀她!你这小子下手不知分寸,也该受些教训,薛帮主要打你一顿出气,你便去领受了吧。”   谢贝函不认识似地看着贺汝膺,心中暗骂:“老东西翻脸倒快。邱家死了女儿,你怕惹祸上身,便把罪过全都推到我身上来!是欺负我没有靠山了么!”   薛红蓼等得不耐烦,一掠上前,喝道:“看招!”   绿竹棒当头挥下,谢贝函慌忙拔剑抵挡。两人过了七八招,谢贝函完全不是敌手。他不敢正面接招,只好在人群中东奔西窜。他所到之处,人群轰然退开,他却只找人多的地方逃窜,好叫薛红蓼有所顾虑,不能下手杀他。   薛红蓼追上他,一棒擦着他头顶打下来。谢贝函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回剑招架化解,同时身子一缩,转身就逃。薛红蓼喝道:“别想跑!”   谢贝函到处冲突奔逃,显得甚是狼狈,惹得众人指指点点。他心中突突直跳,背上全是冷汗,暗中寻思,这么下去迟早要被薛红蓼打得脑浆迸裂,得快想个法子才好。   他脑筋转得飞快,忽地有了主意,大声喊道:“那姓秦的小子是孟纾河的儿子,会使少阳剑法。他在山洞里跟邱姑娘说,他要是死了,这剑法就要失传,他要想个法子把这剑法传下去才是,他说他已经把那剑法藏在了一个地方……”   在场众人都知道少阳剑法极其厉害,当年孟纾河凭借这剑法称雄武林,如今秦潇之所以能够给七英盟造成这么大的威胁,也全是因为他剑法高超。大家都被他这话引起了注意力,偏偏谢贝函咬住了口,不肯再说下去了。   众人心痒难搔,纷纷叫道:“他把剑法藏在哪里了,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薛红蓼哪里管他说什么,一定要打死这狗东西为邱玉华报仇。众人骚动起来,叫道:“薛帮主,先别急着杀他,咱们先问出少阳剑法的下落再说!”   薛红蓼谁也不理会,她一身本事足以傲视群雄,什么剑法她都不放在心上。众人急得抓耳挠腮,偏偏拦不住她。忽在这时候,一人长剑横里拦在薛红蓼的竹棒前,却是贺汝膺。   贺汝膺道:“薛帮主,你打了这一阵子,也给足这小子教训了。他父亲毕竟是七英盟的人,你若是杀了他,必然损了咱们七英盟的名声。看在我薄面上,暂且饶了他吧。”   薛红蓼心中怒意难消,道:“贺伯父,谢贝函这人心术不正,留着他早晚贻害江湖。我今天非要为玉华妹子报仇不可!”   贺汝膺道:“逝者已矣,你这样固执,只是多造一桩杀孽而已。还是罢手吧。”   薛红蓼恨声道:“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他,贺伯父,得罪了!”   她说话声中,撩开贺汝膺手中长剑,便向谢贝函攻去。   贺汝膺叱咤江湖多年,并非浪得虚名,他手中长剑抖擞,接连向薛红蓼打去。薛红蓼被他剑势缠住,一时间只觉得剑光中杀招迭出,她拆解得数十招,额头已经见汗。她的武功虽然高明,毕竟年岁尚轻,比不上贺汝膺是几十年的老江湖。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虽然只差那么一点,便足以被压制的难以抬头。   丐帮众人见帮主跟贺汝膺打得难分难解,都大声呼喊助威。苏缇心想丐帮帮主跟七英盟的头领动手,无论输赢都不是件好事。他皱起眉头,叹息道:“……到底是年轻人,非要逞一时意气,太急躁了。”   两人缠斗多时,薛红蓼渐渐不敌,再支撑片刻,贺汝膺一剑刺来,将薛红蓼逼退半步,反手还剑归鞘,倒转剑柄打在薛红蓼手臂的曲池穴上。薛红蓼猝不及防手臂一麻,手中绿竹棒跌落在地。   丐帮众人轰然叹息,薛红蓼的虎口被他的内力震得生疼,一时默然无语。   谢贝函在一旁看得眉飞色舞,有贺汝膺给他出头,他便壮着胆子上前来卖乖。他满面赔笑,躬身去捡绿竹棒。薛红蓼哪里吃他这一套,喝道:“住手!凭你的脏手也配碰我丐帮的至宝!”说话声中踢起一块石子,狠狠打在他手上。   谢贝函哎呦一声叫,手臂立刻红肿起来,往后一跤坐在地上。他眼看着薛红蓼面色不善地走过来,生怕她又要打人,连忙躲到了贺汝膺身后。   薛红蓼捡起绿竹棒,心中余怒未消,冷冷道:“今日薛某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我丐帮上下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耻于跟谢贝函这等卑鄙小人为伍,就此告辞了!”   她大声道:“兄弟们,咱们走!”   丐帮都是性情中人,方才见了邱玉华惨死的模样,都很同情。帮主这么说,大家都觉得十分痛快,纷纷大声应和,前呼后拥地簇着薛红蓼走了。   邱广成双眼通红,丐帮的人虽然走了,他却不能放过谢贝函。他放下女儿的尸体站起来,一掠上前,拳头虎虎生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谢贝函挥去。   谢贝函听得风声作响,下意识偏头闪躲,左腮上挨了一拳,便听咯啦一声响,他半边下颌骨被打得粉碎。   谢贝函连惨叫都叫不出来,疼得几乎要晕过去。也幸亏他反应的快,那一拳若是打在他天灵盖上,他此刻便脑浆迸裂而死了。   邱广成一拳没打死他,又要挥拳,厉声道:“你害死了我女儿,我要你偿命!”   贺汝膺拦在他面前,劝道:“三弟,千万别冲动。这孩子闯了祸,咱们做长辈的要好生教导,怎么能轻易下杀手。”   邱广成方才便见他着意维护谢贝函,薛红蓼身为丐帮帮主都没能杀得了谢贝函。邱广成冷静下来,寻思自己的剑法未必强得过贺汝膺。若是跟他动起手来,叫他摸清了底细,以后只怕会招来更多麻烦。   他憎恶地看着谢贝函,谢贝函疼得满地打滚。邱广成冷冷道:“今日有贺盟主在,我冲他的面子暂且不杀你。你最好一辈子都跟紧了他,要是再让我碰上你,我一定杀了你为我女儿报仇!”   他说罢,转身抱了女儿的尸体,带领邱家庄的子弟回山庄去了。   剩下的人稀稀落落,面面相觑,没料到今日这样惨淡收场。谢贝函侥幸保全了性命,连连向贺汝膺磕头道谢。贺汝膺扶了他起来,道:“你这孩子就爱闯祸。今天为了救你,叫我得罪了丐帮和邱家的朋友,你可知道错了?”   谢贝函的下颌跟牙齿都被打碎了,满口是血,话也说不清楚,只含糊道:“小侄知错了,知错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少阳剑法的下落呢,快让他说出来!”众人随之起哄,大声催促。谢贝函环顾一遭,他本来就是信口胡诌,此时不知该如何圆谎,有些慌乱。   贺汝膺道:“贝函这孩子就爱胡说八道,为了活命什么胡言乱语都说得出来。秦潇使的剑法不是少阳剑法,他根本不会,又哪来的少阳剑法传世!”   谢贝函心中佩服贺汝膺心胸坦荡,看事情通透,勉强道:“我……我刚才是撒了谎,蝼蚁尚且贪生,想活命有什么错?我要是知道少阳剑法在哪儿,一定自个儿先练成了,今日又怎么会……怎么会……”   他说到这里,心中一阵委屈,竟然哭了出来。他满嘴的血混着口水往下淌,模样虽然凄惨,却不值得同情。众人见他这般狼狈模样,觉得他说的倒也有道理,对他嗤之以鼻,纷纷道:“嘁,原来是个骗子!”   贺汝膺慈和道:“你这孩子品性不好。你没了父亲,我要替谢四弟好好管教你,今后你就跟着我吧。你还年轻,只要洗心革面诚信悔过,就能做个好人。”   谢贝函感激涕零,叩头道谢。秦潇虽然侥幸逃脱,他的北河剑却落到了贺汝膺的手里。贺汝膺与年轻人不同,他的剑法已经登峰造极,并不在乎兵器锋利与否,也就不把这柄凶剑看在眼里。   他收起北河剑,暂且亲自看管着,防止武林人因为抢夺它再引起纷争。大家也并无异议,除此之外再无别事,众人都散去了,只剩下贺家的人等待贺汝膺吩咐。   贺汝膺对众人道:“大家都走了,咱们也回老家去吧。先回邱家庄收拾东西,咱们这就回去。”   众人答应了,先回了邱家庄。贺汝膺等着人都走了,对谢贝函道:“你带我去秦潇待过的山洞看看。”   谢贝函对他十分敬畏,对他的命令无所不从。他带着贺汝膺找到地方,两人钻过水帘,进入洞中。贺汝膺手抚石壁,掏出火折子点亮风灯,照着洞中,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洞里除了一些猎物的骨头毛皮,什么都没有。   他转过身来道:“那姓秦的小子真的没有留下少阳剑法?这里没有别人,你跟我说老实话,他究竟把剑谱藏到哪里去了?”   谢贝函呆住了,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一直觉得贺汝膺身为七英盟的领袖,是个刚正豁达的英雄好汉。却没想到他身为一代宗师,竟然也会觊觎邪派的剑法!   谢贝函只觉得如坠深渊,似乎一切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可信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张口结舌道:“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我真的是胡乱说来骗人的……”   贺汝膺看他的神情就明白了,谢贝函眼中满是惊恐,绝不敢蒙骗自己。贺汝膺冷冷道:“今日若不是为了这剑谱,我何必得罪两大家族。你这小子连我都骗过了,很好,很好!”   谢贝函被他森冷的目光注视着,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自己落到了他的手里,也并没有比从前好多少。然而邱广成对他虎视眈眈,他此时若是离开贺汝膺半步,只怕立刻就要性命不保。   贺汝膺道:“你既然活下来了,就得有些用处才是。要不然我随时把你送到邱广成手里。他那样疼女儿,你猜他该有多恨你?”   谢贝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道:“小侄的命是贺伯父给的。我一定听贺伯父的话,绝不敢有半点违逆。”   秦潇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他的马一路上歇过两回,他整个人浑浑噩噩,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他终于回到了大理,停在洱海边。月亮升起来了,水面浮浮沉沉,载起一片霜华。他掬起一捧水,洗去了手上和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想起自己走时的情景,那时候他有信心杀了全部仇人,但他这一行几乎是一败涂地。他忘不了邱玉华临终时的眼神,她浑身是血地死在他的怀里,他却救不了她。   秦潇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是一头狼在哀鸣。   他活到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自己没用,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反而要女人舍弃性命来救。他一向自负,这次却受到了重创。他的心仿佛被一刀刀割碎了,痛得难以收拾。   湖面泛着薄雾,将他的身影模糊了。洱海的夜是静谧的,他的哭声渐渐融入万籁,归于寂静。 第26章 二十五   秦潇回到将军府,见到了母亲。   秦烟波正在花圃中给茶花浇水,她穿一身白色衣裙,举止潇洒飘逸,宛如一片流云。茶花秀美,她的容貌与茶花相比也毫不逊色。她虽然年近四十,模样依旧十分年轻,只是眉宇间常常带着一丝峻色,举止端庄威严,叫人不敢逼视。   她见了儿子,缓步从花间走出来,道:“你回来了。”   秦潇恭敬地叫了一声娘,还没说别的,秦烟波已道:“你在外头的事,我都知道了。”   秦潇并不意外,将军府的探哨消息灵敏,信息传递的自然比他的归程还快。   秦烟波年轻丧夫,十多年来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叫他苦练剑法,一心要让他为死去的丈夫报仇。秦潇对母亲又敬又怕,他在外虽然傲慢的目下无尘,回家却对母亲事事顺从,不敢有半点忤逆她的心意。   秦烟波道:“我让你杀七英盟的人,你杀了几个?”   秦潇没能完成任务,垂下头道:“只杀了胡天星一个,谢彪是被邱广成杀的。七英盟内部积怨甚深,一有外敌,便先趁机勾心斗角。儿子没能抢在邱广成前头下手,甚是惭愧。”   秦烟波道:“你还算老实,没跟娘说谎。其他几个人呢,为什么还没有除掉他们?”   秦潇道:“其余的人聚在邱家庄,日夜巡逻,人实在太多,儿子没有机会下手。好在薛红蓼和贺汝膺已经各自回去了,他们的武功都不弱,需要想办法各个击破,不能心急。”   秦烟波冷冷道:“不能心急?你是不必心急,你跟邱家大小姐情投意合,自然下不了手去杀邱广成。再等上几年,等到你的仇人一个个都老死了,你自然乐的逍遥快活,不必再听娘的话去杀人!”   秦潇见母亲动了怒,心中一阵难受。他知道自己爱上敌人的女儿是极大的不孝,然而邱玉华是个好姑娘,他绝不可能忘却她。他轻声道:“儿子知错了,我一定会杀了邱广成。”   秦烟波原本怕他这一行出去遭了些变故,便要不肯听话。见他如此说,松了口气,缓和道:“你明白就好。娘为了抚养你平安长大,对外不敢称是孟氏遗孀,更不敢让你从你爹的姓,生怕仇家找上门来。如今你长大了,练就了一身好本事,娘只盼着你能为你父亲报仇雪恨。不然你父亲的英灵不能安息,你就是咱们家的罪人。”   类似的话秦潇听母亲说过无数次,这次依旧顺从地答应了,神色却甚是疲惫。   秦烟波见他的衣衫破烂肮脏,满身血污,想来在外头受了不少苦。她抬起手来,摸了摸秦潇消瘦的脸庞,柔声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你弟弟若是还在人世,也该像你一样大了。”   她想起夭折的小儿子,不由得泪盈于睫,叹息道:“可惜那孩子没有福气,早早地过世了。你是娘唯一的指望,你一定要为娘争一口气。”   秦潇低下眼去,轻声道:“娘,爹的仇我一定会报。你放心罢。”   秦烟波擦去眼泪,道:“你也累了,好生休息几天罢。”她毕竟心疼儿子,叫人准备了饭菜和衣裳,叫他好好休整几日。   秦潇休息了一天,傍晚忽而有宫中的侍卫来传信,说皇帝明日过寿,请秦烟波和秦潇去赴会。   秦潇跟皇帝算是远亲,连自己都请到了,可见宴席摆得不小。秦烟波道:“我备份寿礼,你亲自送去吧。”   秦潇道:“娘不去么?”   秦烟波性情寡淡,不爱跟人打交道,淡淡道:“我不爱热闹,你替我去也是一样的。”   秦潇答应了,次日一早换了身剪裁合度的新衣,衬得人倜傥潇洒。他同行携了两名侍从,带了一柄羊脂玉雕的如意、一座半人高的红珊瑚进宫贺寿。   寿宴摆在御花园中,段氏的远近亲族都到了场。大理民风淳朴,妇人女子并不甚回避男子,见到了英俊的年轻人反而要多看几眼,交头接耳评论一番。秦潇献上贺礼落了座,不少女子向这边望过来,秦潇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不把外物放在心上。   皇帝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神明朗,举止甚有威仪。场下载歌载舞,恭祝皇帝万寿无疆。   秦潇捻弄着酒盏,有些兴味索然。这时候席间一阵骚动,贵妇千金们纷纷回头望去。一名太监道:“如意公主到。”   歌舞散去,一名华服丽人施施然走上前来,向皇帝盈盈下拜,口称:“如意祝吾皇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如意公主抬起头来,神采妩媚动人,身段风流袅娜,可说是艳冠群芳。   同行而来的侍从悄声赞叹道:“早听说这位如意公主是咱们大理的第一美女,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旁边一名贵妇听见了,蔑然道:“什么美人儿,不过是个风骚的寡妇罢了。丈夫都死了,打扮成这样给谁看?一看就不是什么本分人!”   秦潇听人说过如意公主的事,她闺名叫做段如意,是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还在母亲腹中时,先帝跟丞相指腹为婚,把她许配给了丞相的儿子。两年前皇帝为她主持出了嫁,可惜天公不作美,她才过门半年丈夫就去世了,便有流言说她克夫,她也一直没再嫁人。   这位公主心高气傲,加之年轻貌美行事高调,常惹人嫉妒非议。幸亏皇帝十分疼爱这个妹子,对她爱护有加,外人也奈何不得她。   皇帝笑道:“今日到场的贺客都带了礼物,如意怎么空着手就来了?”   段如意早有准备,道:“如意的一切都是皇帝哥哥所赐,若是拿金银珠宝来贺寿,未免显不出我的心意。我特地叫人考究复原了前朝杨贵妃的霓裳羽衣舞,练习多日,今日献上此舞,祝愿我大理国长治久安,皇帝哥哥福寿延绵。”   众人闻言,登时哗然。霓裳羽衣舞为唐玄宗所创,杨贵妃初次在华清池觐见时,唐玄宗便奏此曲作为接引。段如意要跳这段舞,显然是自恃容貌倾国倾城,以杨太真自比。   皇帝也是精神一振,连声道:“好,好!那就开始吧。”   乐师奏起乐来,乐曲华美悠扬。段如意双臂一振,两条水袖飞扬出去,激昂飞越有如蛟龙,时而委婉低垂,有如风摆柳枝。舞姿翩然优美,令人忘却俗世烦忧。   她在场中旋转腾挪,舞姿华美绚烂,如朝霞一般明艳。在场的众多女子跟她相比,顿时黯然失色。仿佛造化偏爱,唯独将天地间的色彩赋予她一人。   秦潇见她的舞姿曼妙,亦颇觉得惊艳。段如意一曲舞罢,众人还都沉醉在舞乐之中,片刻如梦初醒,才有疏疏落落的掌声响起来,继而掌声响成一片,有如雷鸣。   皇帝也十分喜欢,抚掌称赞道:“‘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好一支霓裳羽衣舞!如意啊如意,你真是既出乎朕的意料,又合朕的心意!快过来,坐在朕身边罢。”   段如意额头微微见汗,接过侍女递来的一柄洒金孔雀羽扇,轻轻地摇了几摇。她心知这一舞技惊四座,必定传为一时佳话,甚是自得。她漫步经过方才议论她的几名妇人,嘴角含笑,浑然是胜利者的傲然姿态,完全不把那些蜚短流长放在眼里。   她挨着皇帝落了座,皇帝笑道:“舞跳得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   段如意抿嘴一笑,神态甚是俏皮,道:“今天是皇帝哥哥的寿辰,我两手空空而来,又岂敢跟你讨赏?”   皇帝道:“无妨,你这舞跳得实在太好,朕非赏赐你不可。说吧,你想要什么?”   段如意眼珠一转,拿扇子遮着口,低低跟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哈哈大笑,道:“你这算盘打得倒好,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段如意道:“我问问他就是了。”   她站起来,微笑道:“表哥,你送给皇帝哥哥的那柄玉如意我很喜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转送给我?”   秦潇一怔,片刻才意识到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段如意的父亲跟秦烟波是姑表兄妹,段如意跟秦潇是隔了一层的表兄妹,但段如意是女眷,很少在人前走动。两人从前并没有见过面,是以这声表哥叫的他懵了。   秦潇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道:“臣已经把寿礼献给了陛下,一切都由陛下做主。陛下若是答应了,公主只管拿去。”   皇帝笑道:“这丫头名字叫如意,见你送了柄玉如意,一早儿就惦记上了。朕今天就算不答应,早晚也要被她缠磨了去,倒不如爽爽快快地割爱。”   段如意笑着起身,向两边道了万福:“多谢皇帝哥哥,多谢表哥。”   众人说笑一阵,饮了一阵子酒,皇帝有些乏了,先回宫休息。他走前见众人兴味尚浓,吩咐舞乐不必停,今日大家难得相聚,只管开怀尽兴。   秦潇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要回府。他站起身,忽然有个小太监上前来行了个礼,恭敬道:“秦公子,陛下有事召见你,跟我来吧。”   秦潇有些莫名其妙,他向来跟朝中政事没有牵扯,道:“陛下召我干什么?”   小太监道:“奴婢也不知道,公子快来吧,别让陛下久等。”   秦潇问不出所以然,有了几分酒意,便跟着那小太监走了。小太监穿过游廊,拐过几个弯,走到一间宫殿前,躬身道:“秦公子请进。”   秦潇走进屋去,房中点着龙涎香,香气馥郁优雅。陈设俱是些小巧珍稀的古玩,墙上挂着吴道子的仕女图,桌上养着一盆浓艳的小种花石榴,窗边摆着一架秦筝。碧纱橱后,红罗幔帐低垂。侍女端了茶来,请他落座稍等。   秦潇见这里的陈设带着脂粉气,似乎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他觉得不妥,道:“这是什么地方?”忽听门外铃铛环佩作响,人还未到,笑语便先到了。   “这是我未出阁时住的寝宫。皇帝哥哥一直为我留着这里,叫人把陈设保留的跟从前一样,我回宫来的时候就在这儿歇脚。”   段如意说着话走进殿来,打发了侍女出去,含笑道:“让表哥久等了,刚才我跳的舞你可喜欢?”   秦潇意识到事态不对,起身道:“不是说陛下召我么,公主怎么在这里?”   段如意笑道:“大约是太监传错了话,不是哥哥要见你,是我有话要跟你说。”   秦潇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受了骗,道:“我是外臣,内闱之中不便久留。告辞。”   段如意连忙道:“表哥来都来了,何妨听我把话说完再走?”   秦潇毕竟不忍心对佳人太过冷漠,停了步道:“公主请说吧。”   段如意有些羞涩,犹豫道:“我若是直接说了,那我可就是天底下胆子最大的女人了……那倒也好,我就长话短说。” 第27章 二十六   段如意羞涩道:“若是说了,我可就是天底下胆子最大的女人了……那倒也好,我就长话短说。”   秦潇有些不好的预感,觉得接下来的话还是不听为好。   段如意却下定了决心似的,望着他道:“今天请你到这里,本公主是想说……虽然你是头一次见我,但我对你钟情已久。你我二人年貌相当,身份地位也相配。本公主想为自己做媒,嫁给你做妻子。咱们虽然沾些亲戚关系,但是大理跟中原不一样,咱们这儿不讲究这些,也就不成什么问题。你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秦潇没想到她说话做事如此单刀直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前对这位如意公主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人。她的舞姿翩若惊鸿,确实令他惊艳,却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青睐自己。   他皱眉道:“多谢公主美意,我现在还不想成家。咱们两个原本也没什么瓜葛,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到过,这就告辞了。”   段如意急道:“怎么没有瓜葛!你以为我的舞是外人能随便瞧的么?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辛辛苦苦练那么久。你这一回进宫,就是我央求皇帝哥哥叫你来的,我还收了你的玉如意——我不管,我已经收了你的聘礼,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秦潇跟她缠不清,不管她说什么,总是铁了心不理会。段如意见他执意要走,张开双臂拦着他道:“喂,你等等,你不准走!你……你要是敢走,我就喊非礼!叫人把你抓起来,闹到皇帝哥哥那里,你还是要做我的驸马的!”   秦潇是个我行我素的脾气,向来不吃人威胁,冷笑道:“这主意不错,你试试看?”   公主见他这混不吝的模样,便有些害怕了,赔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了?”   秦潇沉着脸道:“我这个人向来较真,难相处的很,更不会怜香惜玉。公主还是别跟我打交道的好。”   段如意眼睛里亮闪闪的,笑道:“可我就爱跟你打交道,你脾气越坏,我越喜欢。你生气的模样尤其好看,你若是不爱生气,也由得你。咱们就这么坐着说说话儿,你从前没怎么见过我,对我不了解。等咱们熟悉了,你一定就会喜欢上我了……”   秦潇的耐心有限,被她纠缠不休,便忍不住要发脾气,冷冷道:“你一个大姑娘怎么这么死皮赖脸?就算你看上我了,这种话哪有姑娘家亲自来说的!”   公主听他这么说,登时心花怒放,一手抚脸,神采焕然道:“你觉得我还是大姑娘?我就知道你眼光好!好些人觉得我嫁过人就不值钱了似的,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恨不得让我给死人守一辈子寡!我今年才十九岁,长得如花似玉,找遍整个大理也没有女子比我更好看。我要再找个丈夫天经地义,你说是不是?”   秦潇没想到她的思路异于常人,简直跟她说不通道理,皱眉道:“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说……唉,算了。”他想了想,终于缓和道,“不是你不好,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段如意立刻如临大敌,柳眉倒竖道:“是谁?多大年纪,成过婚没有,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她连珠炮地一串发问,心道:“哪来的狐狸精敢跟我抢男人,看我找到她的下落,这就派人去杀了她!”   她这念头只在脑中一转,忽而又改了主意,心道:“……还是算了,秦郎既然喜欢她,我杀了她反而让秦郎对她念念不忘,叫她大占便宜。我只叫人划花了她的脸,让她变得丑陋不堪,让秦郎一想起她就讨厌就是了。”   秦潇哪里知道公主心里在想什么,他想起邱玉华,心中一片柔软,又有些难过。他道:“是个汉人姑娘,我这辈子只喜欢过她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爱别人了。”   段如意见他居然对那女子一片痴情,不由得妒火中烧,恨恨地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跟她在一起?”   秦潇黯然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公主大喜道:“她死了?”   秦潇看了她一眼,神情很不愉快,甚至有些憎恶的意思。段如意自知失态,连忙肃容道:“那真是太不幸了,你要节哀……还有,日子一天天在过,人要往前看,你年纪这么轻,还是得考虑人生大事……”   秦潇不想跟她再纠缠下去,冷冷道:“公主,我是个不祥之人,那位姑娘便是因我而死。我命带孤鸾,又犯天煞孤星,不配喜欢什么人,还请公主另择良配吧。”   段如意不但不怕,反而微笑道:“那又怎么样?你命硬,我命也硬,旁人怕你,我却不怕。相师说我要克过一个丈夫才能跟人白头到老,咱们俩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说是不是?”   秦潇为了摆脱她不惜信口胡诌,皱眉道:“那也不成,算命的说我要克死两个老婆才能修成正果,你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段如意一怔,笑道:“那也无妨,我身边有的是丫头侍女,都赔给你。就算真要应验在我身上,能跟你做一天夫妻,我也心满意足。”   秦潇看怪物似的看着她,有些难以置信,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段如意见他似乎有些动摇,试试探探地伸手去挽他的手臂。   她把脸靠在他肩膀上,柔声道:“你知道吗,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了。三年前上元节那天晚上,我去城中看花灯,远远看见你在桥头跟几个少年谈笑。那天的月亮又圆又明亮,焰火漫天,可你比那晚的月亮和焰火还要好看。我一眼就看上你了,你跟别人不一样,神采飞扬,身上好像有光,你走到哪里我的眼睛就追到哪里。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你若是不娶我,这辈子我都要耽误在你身上。”   秦潇感到了她身上的体温,女人的身体是柔软芬芳的,让他的心也忍不住软下来。他想起了邱玉华,他只抱过她一次,那一次她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喉头哽得难受。他轻轻推开了公主,轻声道:“对不起,我配不上你。”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段如意还陶醉在幸福当中,没想到美梦破碎的这样快。她恨恨地跺脚,想喊住他,却知道这个人十分倔强,他认定的道理没有这么容易能够改变。   她恨恨地道:“我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的,等着瞧吧,你早晚是我的人。”   秦潇回了府,独自坐在房中。窗外月华如水,夜风微凉。   邱玉华是个温柔而又倔强的姑娘,剔透的就像月光。他一想起她,心里就刀割似的疼。他低头看着手掌心,邱玉华曾经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伤口愈合长成了疤,这竟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秦潇把嘴唇贴在手心,神情落寞,她是他心上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第28章 二十七   次日一早,宫里的侍卫来传信,说皇帝要打猎,叫秦潇前去陪同。秦潇一听就知道又是公主出的主意,纵是天王老子也一口回绝了,说身体不适不肯奉召。   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隔天公主亲自上门来了,带了礼物来拜见表姑母。   秦烟波常年深居简出,跟皇亲国戚不常来往,这几日宫中接二连三来人走动,她心中觉得古怪,秦潇又藏着心事似的,并不怎么肯说话,问不出个所以然。今日如意公主亲自上门,她只得前去迎接。   段如意全无公主架子,见了秦烟波先叩拜行礼,口称:“如意拜见表姑母。”秦烟波连忙扶她起来。段如意顺势握了她的手,一并坐下,笑容满面道:“如意年纪小,一直不曾在亲戚间走动。今日拜见的迟了,还请姑母恕罪。”   她先叫表姑母,后来连表也去了,只叫姑母,对秦烟波亲厚的不得了。她叫随行来的人送上礼物,都是些养颜美容之物和滋补品,口中甜言蜜语,极尽讨好之能事。   秦烟波的心思玲珑剔透,想起宫中这几日的传言,说段如意似乎对秦潇有些意思。她明白了公主来的目的,道:“公主的一片心意我心领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这些礼物请你拿回去吧。”   段如意有些失望,随即笑道:“姑母身份高贵,侄女这点小玩意儿自然入不得您的眼,只是拿都拿来了,便求姑母赏脸收下,就算拿来赏人也好。”   秦烟波微微一笑,道:“公主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叫人收了东西,起身道:“我身子有些疲乏,失陪了。公主请自便吧。”   段如意没想到秦烟波竟然对自己这么冷淡,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心里有些茫然。她良久回过神来,暗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秦潇的脾气跟他娘果然如出一辙。”   几名随从面面相觑,一人小声道:“公主,怎么办?”   秦家的侍女已经端上茶来,示意送客。段如意赖着不走,接过茶杯,把腿一翘坐得稳如泰山。她笑嘻嘻地道:“你家公子呢?我特地来看他,快叫他来见我。”   那侍女面露为难之色,道:“公子他……不在家,和朋友出去了。”   秦烟波不在,段如意便自在起来,道:“他成天独来独往的,哪有什么朋友?快叫他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男子汉!”   几名侍卫忽地冲公主挤眉弄眼,连使眼色。段如意莫名其妙,不但不收敛,反而肆无忌惮地道:“他的脾气秉性我早就打听清楚了,一天到晚闷着头练剑,乖僻的要命,除了会得罪人没别的本事,要不是本公主大度……”   众侍卫脸都白了,那侍女想笑又不敢,向着公主身后行礼道:“公子,您来了。”   段如意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见秦潇一手扶着门框,皱着眉头看她,嘴角却似笑非笑地抿着。若是没人提醒,不知道他还要听她说到什么时候。   段如意心中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出师不利。她调整姿态优雅坐好,仿佛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嫣然一笑道:“你来啦?”   秦潇不吃她这一套,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段如意柔声道:“我来拜见姑母,顺便请你出去走走。”   秦潇道:“不去。”   段如意道:“我还没说要请你去哪里呢,这么急着回绝干什么?”   秦潇冷冷道:“我哪里也不想去。”   段如意向来养尊处优,见秦潇的态度冷淡,就跃跃欲试地想要发威。她想了一想,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勉强堆上笑容道:“重阳节快到了,咱们去登高好不好?就去苍山,我听说山上有棵百年大榕树,跟它许愿可灵验了……”   秦潇打断道:“我没这打算,你请回吧。”   段如意有些急了,道:“我又不是来特地找你的,你凭什么老赶我走?我来找姑母聊天,她跟我投缘,挺爱跟我说话呢。对了,我前阵子得了一只暹罗猫,就巴掌这么一点儿大,蓝眼珠,一身奶黄色的毛,脸和四个小爪都是黑的,可会撒娇打滚讨人喜欢啦,你说我把它送来给姑母作伴好不好?”   秦潇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一副刀砍不进水泼不入的态度,淡淡地道:“不需要。我娘养鹦哥,最忌讳猫。”   段如意急了,跺脚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情趣,成天板着脸,活得有什么意思!”   秦潇也有点烦了,道:“你知不知道你很聒噪,安静一会儿成不成?”   段如意道:“要我安静可以啊,你跟我出去玩嘛。你又不是个大姑娘,跟我出去走走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   秦潇简直不胜其烦,公主这样坚持,任是一座冰山也能被她融化了。公主极会察言观色,趁机缓和道:“我知道你不爱跟我说话,就算你不喜欢我,至少给我个机会嘛。咱们就相处一天,你陪我出去走走,这次要是再处不好,我就真的不缠着你了。”   秦潇心道:“若不答应,还不知道她要纠缠到什么时候。”他道:“……说好了,只陪你一天,以后你可不准再来了。”   公主笑逐颜开,满口答应,道:“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今天不管去哪儿、做什么都要依我高兴。你不准跟我生气翻脸,不然咱们还要重新来过。”   秦潇道:“为什么都要依你?你这丫头异想天开,我哪能事事都听你的。”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绝对不会为难你的。你功夫那么好,还怕了我一个小女子不成?”   秦潇寻思着只忍耐她一天也不算太难,想尽快打发了她,便答应了。   当日是九月初一,公主要去逛集市。秦潇面无表情地走在她身边,两人身后不远又跟着四名侍卫。   公主没逛过集市,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风筝、拨浪鼓、枕头,扑满,什么都想要。她嫌银子沉,向来不把钱带在身上,撒娇耍赖地央求秦潇给她买。秦潇也懒得跟她计较,随手掏了钱付账。   公主见他肯给自己花钱,心花怒放,越发花钱如流水一般。秦潇眼看着她买了一根糖葫芦靶子,叫侍卫在后头扛着招摇过市。一靶子糖葫芦亮晶晶红艳艳的,引得一群小孩儿在后头吮着手指跟成了一串。公主见小孩儿多起来了,便停下来把糖葫芦分了,神态居然十分亲切温柔。   她在针线铺子看了半天,买了一堆针头线脑,又买了一把剪刀。秦潇实在忍无可忍,道:“你是什么都没见过吗,连剪刀也要?”   段如意笑嘻嘻地道:“我喜欢就要买,你答应了要依我高兴的。你若是反悔了,那今天可不算数,咱们明天再从头来过。”   秦潇无言以对,帮她付了帐。公主又去隔壁绸缎庄挑了两匹大红锦缎,锦是上等蜀锦,织的流光溢彩密实华美,价格自然也十分昂贵。秦潇没带多少钱出来,把钱袋掏了个底朝天也不够付账,只好劝道:“你做衣裳能用得了多少布?只买一匹吧。”   段如意傲然道:“你懂什么!我是堂堂公主,穿戴向来都是独一份的,岂能容许别的女人跟我相同?老板娘说了,这种绸缎整个大理也就这两匹,若是被哪个庸脂俗粉买去穿在身上,叫本公主的颜面往哪里放!我就算拿回去剪了、烧了,也绝不能让别人买走!”   秦潇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居然无法反驳,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不怎么懂女人。他没什么办法,回头向几名侍卫道:“你们带钱了没有?”   几名侍卫一起诚恳摇头,秦潇从善如流地道:“那就改天再说吧。”   公主道:“我不管,我今天就要。”她掏出令牌在老板娘面前一晃,紧紧地缠住秦潇的手臂,道:“我是如意公主,这位是将军府的秦公子。这两匹蜀锦我都要了,你写个字据来,我给你画押,不够的钱他替我还。”   老板娘见这几人的气度不凡,又看了宫里的令牌,知道错不了,就叫掌柜的写了字据。秦潇只觉得焦头烂额,公主不管三七二十一,扯过他的手攥着笔就画了个圈。   秦潇有些恼火了,公主得了蜀锦,心满意足,叫侍卫抱着就走。她走出数步,回头招手道:“你站着发什么呆,快来。”   秦潇简直有脾气也发不出,跟着她又转了几间首饰和成衣铺子。公主挑了一套首饰,几件衣裳,依旧跟店家打了欠条。几名侍卫手里的东西都堆成了山。公主抬头看天色还早,道:“街逛够了,咱们爬山去。”   众人的视线都被东西挡住了,简直寸步难行,忍不住面露难色。公主倒也知道体恤人,道:“你们先回宫吧,帮我把东西带回去。这些糕饼蜜饯留下,我跟秦公子路上吃。”   她挑了一阵,把要用的玩意儿交给秦潇拿着,打发侍卫先回宫去了。秦潇两只手里都提满了东西,脸黑的像阴天一般。 第29章 二十八   两人乘马车去了苍山,将近重阳,登高的男女甚多。段如意走在前头,两人爬上了山顶,登高远眺,心怀舒畅。苍山顶上有一颗大榕树,枝繁叶茂,已经有上百年历史,据说许愿甚灵。远看树上红艳艳一片,都是百姓挂的竹签、荷包,祈求健康平安。那棵树足有四人环抱粗,公主上前又拍又摸,一会儿又把脸贴在上头,仿佛能跟榕树交流似的念念有词,虔诚的不得了。   她片刻转过身来,对秦潇道:“我剪子呢?”   秦潇手里抱着小山似的一堆东西,经不起她一顿乱翻,道:“现在上哪儿找去,你别乱动,要塌了!”   公主哪里管那么多,闷头乱翻,片刻兴高采烈道:“找到了!”说话声中,抄起剪刀往秦潇脑后咔嚓一划,剪走了一缕头发。   秦潇还没反应过来,公主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桃红色的小荷包,里头也有一缕头发。公主把两缕头发缠在一起封在荷包里,踮着脚就往树枝上挂。   秦潇道:“你干什么呢?”   段如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死扣,这才笑眯眯地回过头来,道:“不懂了吧?这叫永结同心,能保佑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秦潇哗啦一声扔下怀里的东西,伸手就去摘荷包,道:“谁要跟你永结同心了!”   公主急了,扯着他的手臂道:“那是我的东西,你不准动!你要是摘了,今天就从头到尾都不算数,明天我还去你家待着!你可想好了,我这人说一不二,去了就住下不走了!”   秦潇简直对她无计可施,公主仰头望着他,随时准备耍赖,眼里又带了点可怜巴巴的意思。秦潇忽然有点心软,他已经忍耐了一整天,现在跟她计较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两人在山上坐了一阵,秦潇一言不发,铁了心不想再跟她打交道了。段如意见他似乎生气了,讨好地道:“你陪了我一天,累了吧?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秦潇道:“你请客?你哪儿来的钱?”   段如意从头上摘下一根金簪,道:“这难道不够?”   这姑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天底下简直没有什么难的倒她的事,秦潇忽然觉得她很有点意思。   段如意见他笑了,道:“我知道有间新开的酒楼,厨子是地道的四川人,做得一手好川菜,菜品又麻又辣又鲜,辣的人浑身冒汗还停不住嘴。我请你去尝尝。”   两人在摘星楼要了个雅间,段如意叫了一桌子好菜,又叫了几坛陈年的高粱。喝高粱用大碗才痛快,她要了几个粗瓷海碗,亲自斟了一碗酒敬秦潇。   秦潇的酒量不错,向来能饮。公主连敬数碗,他都喝了。公主有点被他吓住了,道:“你……你到底能喝多少?”   秦潇有了些醉意,道:“两三坛不在话下。”   公主笑道:“骗人。你要是能喝的下三坛高粱,我就把我出生时窖藏的一百坛女儿红都送给你。”   秦潇道:“你出嫁时没喝?”   段如意道:“我当年出嫁仓促,什么都没准备。皇帝哥哥怕我跑了,恨不能把我捆成粽子给人送过门去,哪里还顾得上酒呢。”   她的丈夫是个久病之人,难为她不情不愿地嫁了过去,又稀里糊涂地当了寡妇。秦潇忽然有点同情她,举起酒碗道:“你不容易,我敬你一碗。”   段如意嫣然一笑,道:“我酒量不行,今天舍命陪君子,跟你干了这碗酒。”   她跟秦潇碰碗,仰头痛饮,被酒呛得直咳,却十分快活。两人喝了数坛酒,都醉了。段如意道:“你说……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秦潇没说话,段如意道:“凡是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我有多美,你是不是傻……非要想着别的女人……”   她说着话,轻轻一推秦潇。秦潇伏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段如意还有些恼火,道:“你不准睡,你给我起来——”   她喊了两声,秦潇纹丝不动,已经睡熟了。段如意被风一吹,酒醒了几分,忽而换了主意,暗道:“你这人既然不识好歹,休怪本公主霸王硬上弓。”   她吩咐人把秦潇抬进客房,自个儿也跟了进去。   秦潇躺在床上,睡梦中闻见一阵香气,感到有什么东西软软地倚在怀里。他睁眼见是个人在自己床上,下意识抬腿要踹。段如意双手搂着他脖颈,柔声道:“秦郎,是我。”   秦潇迷迷糊糊地道:“是你……”他意识忽地清醒过来,叱道:“给我下去!”   他虽然这么说,毕竟留了情,轻轻把她蹬了下去。要不然这一脚下去,非把她踹出内伤来不可。   段如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哪里都不疼,但投怀送抱被拒绝了,面子上十分过不去,又羞又臊,非要大发脾气不可。   她拉起衣裳拢着肩膀,愤然大哭,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到手的便宜都不占,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秦潇坐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段如意还在大哭,秦潇厉声道:“少废话,再闹我杀了你。”   段如意哪里管他那么多,一定要撒泼。秦潇也不理她,径自往外走去。她扑上来,抱着他的大腿道:“你不准走,天底下的男人我都不喜欢,就要你一个。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又不是铁石心肠,为什么不肯正眼看我!”   秦潇道:“放手。”   他神色凌厉,仿佛当真要杀人。段如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手便松开了。   秦潇头也不回地走了。段如意备受打击,这回嘤嘤呜呜的是真哭了。她哭了一阵,抹去眼泪,咬牙切齿道:“好你个秦潇,你敢这么对我!你等着,我绝对不会轻饶了你!”   秦潇回了将军府,倒头就睡。次日一早,秦烟波让人来叫他。   秦潇到了大厅,秦烟波沉着脸一言不发。秦潇见母亲生了气,宿醉一下子就醒了,惴惴地道:“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错,请娘只管说出来,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秦烟波道:“你不知道?去大门外瞧瞧就知道了。”   秦潇莫名其妙,徐管家低声道:“少爷,跟我来吧。”   秦潇跟他走到大门前,就听外头闹哄哄的一片。两人从门缝里往外张去,门口围着一群拿着字据讨债的人,挥手跺脚,场面十分混乱。   众人大声道:“开门开门!你家公子欠了我们钱,快还钱来!”   秦烟波缓步走过来,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潇简直要疯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徐管家道:“今天到处都在传风言风语,说如意公主要改嫁给咱们公子,嫁妆首饰都买好了。满大街的人都看见公子跟如意公主走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公子还替她付钱,亲密的不得了。大伙儿说两个人婚事都定下了,门口那些人更是白纸黑字地拿着借据来讨账,咱们家的人现在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外头来讨债的人大声吆喝,门前吵成了闹市。   秦烟波道:“我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秦潇头上直冒冷汗,道:“借据是我画的押,钱也答应了给她付……但我没说要娶她,这话到底从何说起!”   秦烟波道:“那外人怎么都说你要娶她?”   秦潇尴尬道:“我……我不知道。儿子跟她没有什么越矩之事,一定是那丫头故意散布流言,叫人来闹事。”   秦烟波道:“你不去招惹她,她怎会平白缠着你不放?”   秦潇无言以对,秦烟波冷冷地道:“你既然惹了祸,就想法子收拾了吧。”她拂袖而去,秦潇擦去头上的冷汗,对管家道:“一共多少钱?”   徐管家道:“我刚才问过了,胭脂水粉衣裳都是高档货,还有一套黄金头面,加起来一共一千八百两白银。”   秦潇脸色发青,知道让段如意算计了。他牙根咬得发酸,却没什么办法。众商户手里都有字据,既当了讨债鬼,又做了见证人,非要把公主嫁给他的事落实了不可。   破财还是小事,现在整个大理上下都知道段如意要嫁给他,他要是敢不娶,就成了负心汉,要被万人唾弃。秦潇忽然觉得人生困顿,竟然毫无出路。   他硬着头皮道:“你去账房支银子,把该给的钱都结清了,叫他们别乱说话。”   徐管家答应了,忍不住又道:“公子,你打算怎么办?我看这件事迟早要闹到陛下那里去,到时候一道圣旨降下来,你只怕就非娶公主不可了。”   秦潇仿佛被马蜂蜇了,立刻道:“胡说八道,我岂能如了她的愿!大理是不能待了……我得马上走——对,我这就回中原,先躲一阵子再说。” 第30章 二十九   贺汝膺叫门人弟子先回贺家,谢贝函要跟着贺汝膺以求荫蔽,得先回谢家一趟,将家里的事务安顿妥当。贺汝膺怕他路上出事,便陪他去南阳走一趟。   丐帮的人都跟着薛红蓼走了,苏逸和巧儿被撇在邱家庄,听家丁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两个人惊得目瞪口呆。   苏逸懵的不行,良久才道:“邱姑娘死了?我早就看那个姓谢的小子不是个好东西!邱庄主武功那么高,怎么没杀了他为女儿报仇?”   家丁愤然道:“咱们庄主要动手,被贺盟主拦下来了。大小姐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咱们怎么能吃这个亏!我看庄主肯定还要去找那小子算账!除非谢贝函跟定了贺盟主,要不然咱们邱家早晚让他血债血偿!”   苏逸拍手道:“说得好!谢贝函这厮叫人不齿,三岁小孩儿瞧见了他,也要冲他丢石头。我心里憋火憋得难受,真想亲自去打他一顿。”   家丁道:“小兄弟有这份侠义心肠,咱们邱家的人都领你的情了。你师父叫我通知你回洛阳总舵,丐帮的人都已经走了,你也带上这位小妹子动身吧。”他消息送到了,便躬身退了出去。   巧儿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起身收拾了床铺,带上随身的物事便要和苏逸回洛阳。苏逸坐着不动,良久道:“你要上哪儿去?”   巧儿道:“师父叫咱们回家,你没听见啊?”   苏逸眼珠一转,贼兮兮地道:“回洛阳有什么意思。你听说没,谢贝函回他老家去了。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容易了结。邱庄主的宝贝女儿死了,又不是死了个小猫小狗,怎么可能跟他善罢甘休。咱们跟去南阳,一定有好戏看。”   巧儿一心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愿招惹是非,听他这么说连连摇头,道:“我不去,他们要是再打起来,那可危险得很,我还想安安稳稳活到九十九岁呢。再说了,咱们都一个月没回去了,万一地盘儿让人抢了可怎么办?”   苏逸恨铁不成钢地道:“哎呀,在哪里要饭不是要饭!你就这么点出息……算了,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你中毒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我为了照顾你,早晚端汤送药的,邱家庄里这么多热闹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我都没赶上,太亏了!”   他摇头晃脑地叹息,仿佛十分遗憾。巧儿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心里感激他照顾自己,拉着他手道:“好了好了,我跟你去就是了。”   谢贝函回到老家,把谢彪的灵位供进祠堂,又把地契财物都收好了,遣散了家中多余的仆人,只留了个老管家帮他打理田庄。他料理完了家事,人都走光了,大宅子里空荡荡的,与从前鼎盛时候的谢家完全是两个天地。   他站在院子里,场中竖着两个木人桩,小时候谢彪就在这里教他练拳。那时候他觉得父亲高大雄伟,拳打得砰砰作响,强壮的像一座山,他永远也比不上。   一眨眼物是人非,谢彪已经死了,他在贺汝膺手下苟延残喘,还不知道能活几天。他上手打了一套拳,打着打着就往下掉眼泪。忽然听见一人在他身后道:“你这小畜生还知道哭?你杀我女儿时,怎么没动过半点善念?”   谢贝函浑身一震,感觉一柄剑抵在他后心,僵着身子不敢动弹了。   邱广成打马追赶谢贝函来到南阳,一路上没有休息,浑身都是尘土。他沉浸在丧女之痛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立时要杀了谢贝函。   谢贝函知道斗不过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邱伯父,是我做错了,我害死了玉华妹子,心里后悔的很,方才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哭了。我对不起她,求你饶我一条性命,我余生一定吃斋念佛,替玉华妹子积德祷祝——”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袖中射出数把飞刀,直奔邱广成面门而去。邱广成吃了一惊,立刻一个鹞子翻身向后躲去。谢贝函跳起来往大厅方向狂奔,大声喊道:“贺伯父,快救我,邱广成来杀我了!”   贺汝膺正坐在大厅里喝茶,听见声音掠了出去。谢贝函在前头没命地跑,邱广成一剑势如流星,向谢贝函后心刺去。   贺汝膺霍然拔剑,挡住了那一记杀手,喝道:“住手!七英盟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内斗吗!”   邱广成厉声道:“我说过了,除非他跟你寸步不离,要不然我总要杀了他!”   贺汝膺皱眉道:“你把剑收起来,咱们兄弟有话好好说。”   邱广成不动,贺汝膺按着他的手,好言劝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逝者已矣,你沉浸在痛苦之中也于事无补。咱们七英盟闹出内讧来,反而叫外人占了便宜。”   邱广成道:“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能让她白死!今天我必须叫这小子给我个交待!”   谢贝函急道:“我爹也死了!”   邱广成心中一凛,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他眼中杀意顿现,厉声道:“那是秦潇杀的!”   谢贝函亲眼看见邱广成杀了谢彪,却又怕他的快剑使出来连贺汝膺也挡不住,终究不敢声张。他咬了咬牙道:“那我赔你钱……五万两白银,贺伯父做公证人。”   邱广成的脸色阴晴不定,一时间并未说话。贺汝膺见有商量的余地,便劝道:“这是个主意。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如收了这些钱,为侄女儿做个水陆大会,叫她安息。谢彪一辈子也没挣多少钱,这五万两应当是全部家底了,贝函能一把全掏出来,足见他悔过的诚意。”   邱广成不甘心,道:“五万不行,必须十万两。”   谢贝函出五万两已经要倾家荡产了,十万两怎么出得起。他急道:“我哪有那么多钱!”   邱广成冷冷道:“那你就去死吧。”   谢贝函见他要杀人,连忙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你。白银十万两,贺伯父作证,你收了钱可不许再跟我为难!”   邱广成道:“银票你推三阻四不给兑现,我要现银。半个月之内凑齐了,把钱送到邱家庄来。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若是迟了半天,你就洗好脖子等死吧。”   贺汝膺从中做了见证人,谢贝函立了字据,交给邱广成。邱广成不愿多加停留,拿了字据便即离开。   谢贝函等邱广成走了,心中盘算,家中一共还有八万两白银,这还不算欠下的债务,若是两边一抵也剩不下多少钱。这些年来家里办镖局、做生意,声势虽然浩大,实际上并没获多少利。   谢彪在世时,花钱铺张,十分讲究面子排场。殊不知谢家看起来家大业大,暗地里亏空欠债,已经被掏空了。这次谢贝函花十万两白银买命也是无奈之举,他出不起钱,只好求贺汝膺帮忙。   贺汝膺冷冷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还敢得寸进尺?你那个不中用的爹已经死了,你的本事还不如他。跟我借钱,你拿什么还我?”   他的话像钉子一样,根根扎人出血。谢贝函有如芒刺在背,腆着脸道:“小侄没别的好处,只是忠心听话,事事都听从贺伯父的吩咐。我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苏逸跟巧儿赶到谢家,见里外空无一人,就壮着胆子往里钻。两人探头探脑地走到院子里,隔着一道墙,听见了贺汝膺的话。两人面面相觑,都十分惊讶,觉得像他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说出这样的话十分怪异。   苏逸把手指放在嘴上,巧儿比他还谨慎,两只手捂住嘴,两个人站在墙后头,谁也不敢出声。   贺汝膺道:“什么都肯做?你爹当初也信誓旦旦地这么说,到头来连个邱广成都扳不倒,少阳剑法也没弄到手,反而被他杀了,简直是个笑话!”   谢贝函叩头道:“求伯父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救小侄这一回!”   贺汝膺道:“之前你爹欠我的钱还没还上。我只能出一万两,不够的你自己去想办法。”   谢贝函已经十分感激,连声道谢。苏逸和巧儿都觉得听见了不得了的秘密,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两人半天不敢动,听着里头的两人说着话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苏逸拉起巧儿就跑,两个人跑出谢家,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上,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巧儿脑子里一团乱麻,半天梳理不清,道:“怎么回事?谢家欠了贺盟主的钱?”   苏逸道:“我也不明白,这事太吓人了……我猜谢彪是受了贺盟主的指使,故意去跟邱庄主作对……罪过罪过,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哪能瞎起疑心!”   巧儿越想越害怕,道:“那就别管了。咱们是连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小人物,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咱们回洛阳吧,好不好?”   苏逸还在全神贯注地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静了良久,道:“你自己回去吧。这件事牵扯到咱们丐帮,要是不弄明白,咱们帮主早晚也要受到牵连。”   巧儿道:“能有什么牵连?”   苏逸道:“哎呀,你是不是傻?贺汝膺能收买谢家对付邱广成,就能收买人对付咱们丐帮。他想号令群雄,又觉得咱们丐帮不听招呼,事事掣肘,你说他会不会对咱们下手?”   巧儿道:“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苏逸道:“今天晚上我要夜探谢家,谢贝函这小子有蹊跷,我非给他摸摸底不可。” 第31章 三十   谢贝函下午出去找昔日的朋友借钱,虽然是借,还是先动了心眼儿。他知道人心趋利,若是空手去讨钱肯定要遭白眼,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他请了城中几名富家子弟去喝花酒赌钱,大摆排场,显示自己十分阔绰。众人素日里是谢贝函的酒肉朋友,听说谢彪死了,还在观望谢家的情势。今日见谢贝函仍然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时之间摸不透他的底儿。   谢贝函说自己接掌了镖局,要做一番大事业,把八荒镖局做到省外去,少说也要在中原建十来个分号,把八荒镖局发展成天下第一镖。   他大加描绘宏伟前景,侃侃而谈相当自信,末了轻描淡写地让几个人出钱入份子,说他这人最讲义气,这种好事不能忘了兄弟们,到时候大家坐着数钱,有财一起发。   众人几杯酒灌进肚子里,怀里粉头娇滴滴地缠着,赌桌上吆五喝六,钱财进出有如流水,飘飘然如同在云雾里,迷迷糊糊地就答应了。   谢贝函早有准备,掏出写好的文契叫众人按了手印。有精明的不肯答应,他也不强求。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打着自家的旗号,一夜之间就空手套到了数万两银钱。   这厢谢贝函忙着筹钱。巧儿舍不下苏逸,只好舍命陪君子,跟他夜探谢宅。   天色已黑,两人悄悄潜进宅子。他们白天悄悄看过了,谢彪的书房在东,谢贝函的住处在西。苏逸道:“谢贝函把家里重要的东西都收走了,咱们去他房间里找,一准能有发现。”   巧儿都听他的,两个人摸进谢贝函的住处。苏逸一顿翻找,片刻倒出一口气,拿着一叠纸道:“你过来看看这个!”   巧儿西瓜大的字不识一担,问道:“这是书信?说的什么?”   苏逸道:“有信,都是催债的。”他借着月光给巧儿看,道:“有讨几百两的,还有上千两的!谢贝函家里的产业还经营不过来,能借钱做什么好买卖?一定是背着他爹借钱去吃喝嫖赌了!我就说他是个败家子儿,还敢装模作样地来骗咱们帮主,口口声声说要给她买这买那的,实际上穷的四面漏风还欠一屁股债!万一他真跟咱们薛帮主成了亲,说不定反过来要把丐帮倒空了呢!”   巧儿听得咋舌,道:“欠那么多钱还活得那么风光?要换成是我,早心虚害怕死了,哪里还敢在人前吹牛呢!”   苏逸翻了翻,又找出几封催债的书信,这回都是谢彪的,欠的钱却又比谢贝函更多。债务滚得雪球一般,寻常人只怕早就被逼的走投无路了,也亏得他父子二人新债抵旧债,硬撑着门面趾高气昂,装的跟没事人一般。   苏逸道:“谢家父子到处举债维持生计,可见谢家只是个空架子。他们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开镖局……那么谢彪开八荒镖局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巧儿也觉得这件事很蹊跷,苏逸坐在门槛前头,照着月光一张张地看信,忽地脸色一变,自言自语道:“……果然是这样,怪不得白天贺盟主说的话那么古怪……”   巧儿道:“你又发现什么了?”   苏逸甚是激动,道:“这信是贺汝膺写给谢彪的,说钱已经送到,让谢彪把镖局办好,要是缺钱就跟他说。他还会找朋友来给他的镖局捧场。”   巧儿吃了一惊,道:“你是说八荒镖局是贺盟主出钱帮谢家办的?怪不得谢家没钱还能办得了镖局,而且两年之间就风生水起,看来客源也是贺盟主提供的。可是说不通啊,贺盟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逸也寻思道:“我听师父说当年贺盟主跟邱广成的关系最好,跟谢彪就是普通交情,他要帮也应该帮邱广成,为什么去帮谢彪?”   巧儿道:“贺盟主是他们的大哥,应当不分亲疏,每个兄弟都要帮衬吧?”   苏逸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摇头道:“同行是冤家,谢彪开这个镖局明显是要跟邱广成作对。贺盟主知道他们把镖局开在一起势必要争个长短,还暗地里出钱帮忙张罗,这起码是默许谢彪找邱广成的麻烦……或者说,贺汝膺就是在通过金钱资助来操纵谢彪,指使他跟邱广成作对。”   巧儿听得目瞪口呆,道:“不可能吧?贺盟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逸脸色也很难看,道:“我也不愿意相信,白天的话你也听见了,贺盟主亲口说谢彪连邱广成都扳不倒,少阳剑法也没弄到手。这没法做别的解释,只能说……谢彪之所以跟邱广成作对,是因为受了贺汝膺的指使。而贺汝膺做这一切,是因为他对邱广成有疑心——他也怀疑当年的少阳剑谱被邱广成偷学了,并且他也想得到少阳剑谱!”   巧儿最不喜欢勾心斗角,没想到像贺汝膺那样的人竟会做出这种事情,简直不寒而栗。   苏逸道:“贺汝膺的目的就是要逼得邱广成身败名裂,叫他交出剑谱。而他身为盟主,不方便亲自出马做这件事,就利用金钱操纵谢彪去办。从建立八荒镖局的时间来看,贺汝膺应该已经筹划这件事很久了。他本来想借谢贝函挑衅四海镖局的机会,叫两家矛盾激化,打压邱广成。没想到半路孟纾河的儿子杀了出来,打乱了贺汝膺的计划。谢贝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谢家这一回是彻底完蛋了。邱广成死了女儿,贺汝膺的钱打了水漂,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赢家。”   巧儿打了个寒颤,道:“这些事太复杂了,咱们要怎么办?”   苏逸把贺汝膺写的那封信收在怀里,道:“咱们把这证据拿回去交给薛帮主。贺汝膺这人道貌岸然,野心极大,咱们丐帮要对他有所提防。谢贝函还要赔邱家十万两,咱们暂且按兵不动,等着看好戏吧。”   巧儿答应了,两人把东西恢复了原位,悄悄地溜了出去。   谢贝函想办法凑够了十万两,跟银号兑了白银,叫自家镖局的镖师护镖,把钱押往邱家庄。这一路走镖最快要两天时间,谢贝函在河南境内走的熟,又是贺汝膺关照的人,绿林道上的兄弟应当不会跟他为难。   他起初上路还有些忐忑,快到洛阳地界时,心放下了一大半。眼看着傍晚就能到邱家庄,众人在路边吃干粮喝水,稍微休息一阵。忽见前方有人穿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率领数十人骑马而来。   带头的那人打了个呼哨,一群人从两边包抄,呼啦一声将镖车围了起来。   众人登时戒备起来,各自拔出兵刃来,向着四周的黑衣人,准备动手。   谢贝函眼看来了劫道的,心知对方必定是得了消息有备而来,自己这些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他连忙上前拱手道:“在下是八荒镖局谢贝函,押镖从此地借过,敢问阁下是哪座宝山的英雄好汉?”   那人冷笑一声,态度甚是倨傲,手扶剑柄慢慢拔出剑来。谢贝函一看他的剑,忽然变了脸色,道:“你……你是?”   那人喝道:“动手!”   众人纷纷拔出刀剑,跃下马来,跟谢家的镖师战在一处。那人带来的手下十分彪悍,八荒镖局的镖师拼了命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厮杀一阵,一个个都被砍伤,倒地不起。谢贝函则在乱阵中被那人一脚踹在后脑上,昏了过去。   那黑衣人意在劫财,没指使杀人。他见局势分明,喊道:“成了,扯呼。”有人跃上镖车,赶马便行。带头的那人在最后压阵,其余的人骑马在周围护送,一会儿工夫就把镖车劫走了。   那一场仗打得闪电一般,把八荒镖局的人杀了个措手不及。众镖师断手伤腿,躺在血泊里□□怒骂。有人爬上前去摇醒了谢贝函,道:“少东家,银子都让人给劫走了!十万两白银啊!咱们可怎么办呐!”   谢贝函的脸色都白了,他脑袋又懵又疼,摸了一把后脑,沾了满手血。他骂了一声爬起来,见满地都是伤兵。他首先想到的是损失,这钱是他四处吹牛唬人骗来的,若是跟邱家交不上账,他还不如立刻死了的好。   他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寻思刚才那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想起来了,那黑衣人的剑他曾经见过。那把剑名叫秋水剑,是邱广成的佩剑,他绝对不会认错。   他细细回忆,那人剑法的路数虽然着意隐藏,却跟邱家的紫电剑法有相似之处。他对镖头李勉之道:“你看那些人的剑法是什么来路?”   李勉之是走镖二十多年的老江湖,为人老练狠辣,看人十分之准,他的眼光不会有错。他沉吟了一阵,道:“其余人的剑法似是而非,不好判断。但我看带头那人的剑法像是邱家的紫电剑法。可邱庄主不至于来劫镖吧,这钱本来就是要送给他的,他怎么会……”   谢贝函印证了猜测,心中怒火熊熊,道:“你懂什么。邱广成那老贼一心要致我于死地,他故意叫我倾家荡产凑足十万两,再亲自劫走,他便既得了财,又能害我性命。这人老奸巨猾,简直欺人太甚,我非上门去跟他理论不可!”   李勉之道:“只怕邱广成就等着少东家你两手空空撞上门去,他便好动手杀……那个,跟你为难。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是得想个妥善的对策才好。”   谢贝函强抑怒气,寻思道:“我跟他正面对抗不过是以卵击石,还是得有个人撑腰说话才能有分量。”   他道:“那你去请贺伯父来。大家受了伤,都要歇一歇。我就在这里往北不远的十里铺落脚,你请到了人就去那里找我,咱们一起去邱家讨个说法。” 第32章 三十一   谢贝函等了一日,贺汝膺赶到十里铺跟他们汇合。丢失的镖银里还有贺汝膺的一万两,这件事他想不管也不成。谢贝函雇了人将受伤的镖师趟子手等人抬在担架上,浩浩荡荡地去邱家庄算账。   邱广成见了一众伤员,甚是诧异,道:“我让你送钱来,你送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来干什么?”   谢贝函怒气冲冲地道:“这些人不是被你打伤的么!十万两白银都被你带人劫走了,这些人都是人证!”   邱广成莫名其妙,道:“什么劫走了?你的钱被人劫了?”   贺汝膺将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邱广成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谢贝函道:“你笑什么?”   邱广成道:“我笑你小子自作聪明。你故意安排人演了这么一场戏,就是不想给钱。那十万两镖银要不根本没跟着你上路,要不然就是被你半路藏到别处去了!你反过头来诬赖我,抬几个人来就说是我干的,这算什么证据?”   谢贝函道:“大家都看的清清楚楚,那劫匪使的剑就是你的秋水剑,武功路数也是你邱家的紫电剑法,不是你还能是谁!”   邱广成冷笑道:“我若要劫镖,还会使自己的佩剑留下把柄么?”   谢贝函一时语塞,却恨恨道:“事情是我亲眼所见,那镖银就是你劫走的,你休想抵赖。”   邱广成火了,厉声道:“胡说八道,你害死了我女儿还耍赖,我杀了你!”他猛然间拔出剑来向谢贝函刺去!谢贝函哪里招架得了他雷霆一般的攻势,猝不及防挨了他一剑,只听叮的一声,长剑并未穿透他的心口,反而弯成了道拱桥,随即弹了回来。   原来谢贝函出门押镖时怕路上有失,特意贴身佩戴了谢彪留下的护心镜。邱广成划破了他衣裳,见里头露出了护心镜,骂道:“好个怕死的小贼!”说话声中又出一剑,剑花缭乱,挑断了护心镜的绑带。   谢贝函骇得手心直冒冷汗,大声叫道:“贺伯父,快救我!”   邱广成道:“你喊谁也没用了!”   贺汝膺拔出剑来,挡在邱广成面前道:“你们先罢手。这件事有误会,肯定有人从中作梗。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调查出结果来的。”   邱广成打开贺汝膺的剑,喝道:“你让开,这小子害死了我女儿,我今天非杀了他不可!”   贺汝膺显然也有些恼火,道:“这孩子没了父亲,我这个做大伯的不能看着人欺负他!咱们兄弟十多年没动过手,今天就分个高低吧!”   邱广成杀红了眼,跟贺汝膺打在一处。两人都是剑术高手,打斗起来妙招迭出。两人杀了数十回合,论剑法邱广成要更胜一筹,但不知为何,他的剑招总差一两分火候,并不是看在兄弟情面上留有余地,而是力不能逮。   贺汝膺这等高手过招时,对精微处的知觉十分敏锐,早就察觉到了古怪之处。他见邱广成一剑削来,右肩似乎有些僵硬,能感受到他骨骼和肌肉的紧绷。贺汝膺心头一动,提剑去刺他右肩,邱广成果然脸色一变,侧身避过了那一剑。这回连谢贝函都看出了邱广成右肩有伤,大声喊道:“贺伯父,快攻他右肩!”   邱广成脸色铁青,手中长剑忽地剑光陡涨,剑法比先前快了数倍。眼中所见,招招都是残像。谢贝函躲在柱子后头,看得眼都直了,低低道:“少阳剑法……这是少阳剑法!”   贺汝膺脸色也变了,喝道:“好啊,谢彪说的不错,你果然偷练了孟纾河的少阳剑法!”   邱广成冷冷道:“那又怎么样!你当年机关算尽,就为了得到这少阳剑法,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   贺汝膺斥道:“住口!咱们发过誓,当年的事谁也不准再提,违背者会如何你都忘了吗?”   邱广成冷笑道:“‘否则身败名裂,遭天下人唾骂。’我苦练了半辈子剑法,当上了天下第一,女儿却死在了我前头,这些浮名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什么都不怕,谢贝函却怕得要命。邱广成从前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偷练了少阳剑法,如今敢直承其事,就是已经不把众人当成活人看待了!   贺汝膺若能胜了他还好,若是打不过他,在场的这些受伤的趟子手、镖师,包括谢贝函,都要被邱广成杀了灭口。   谢贝函手里捏着一把钢针,瞄准邱广成,想要暗算他助邱广成一臂之力,却又不敢。钢针在他手里攥出了汗,仍然找不到机会发射。   贺汝膺的剑法虽然略逊色于邱广成,却紧紧抓住他的弱点,一有机会便猛攻他右肩。邱广成右臂疼痛,拆过几十回合,渐渐难以支撑。高手过招间不容发,邱广成偌大的破绽,贺汝膺如何能够放过,一剑刺穿了邱广成的右肩,继而左手一掌打在邱广成腹中,内力排山倒海地吐出,将他震飞了出去。   那一掌的势头甚大,将邱广成半边布袍震得有如蝴蝶一般,片片碎裂飞散而去。邱广成右肩露在外头,鲜血直往下淌。他右肩上赫然有个旧伤,贺汝膺一眼看见,吃了一惊,道:“这剑伤……你跟谢彪动过手?”   原来谢彪的剑是柄阔剑,名叫云栈听涛。他膂力强,使的剑足足比寻常的剑宽了一倍,剑身特别宽阔厚重,留下的创伤独特,因而被贺汝膺一眼看出了端倪。   谢贝函见邱广成落败,心道:“这是天赐的好机会,我忍耐这仇人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刻!”   他大声道:“贺伯父,他右肩上的伤口就是我爹刺的。前些时日,我爹在乱葬岗上被邱广成打成重伤。小侄受邱广成威胁,不敢声张。谁知道这老贼心狠手毒,在邱家庄内下手杀了我爹。当时我就躲在柜子里,亲眼看见我爹被他一掌打死了!贺伯父,你千万不能放过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邱广成身上伤口赫然在目,总不会是谢贝函故意诬赖。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贝函哀声大哭。一群镖师听了这话,也跟着放声大骂邱广成是个卑鄙小人。   邱广成转眼之间,从德高望重的英雄好汉变成了遭万人唾骂的恶棍,心中恚怒,却无计可施。他若能打得过贺汝膺,将这帮人一股脑都杀了,天底下还有谁会来说他半个不字。可惜他右臂受伤,受制于人,硬拼不过,只好想办法先应付眼前局势。   他仰天大笑,气势慑人。众人见他还笑得出来,不免有些迟疑。有人喊道:“喂,你笑什么?”   邱广成道:“谁说这伤口是谢彪的剑砍的?你这小孩儿说什么我杀你爹,简直是无稽之谈!你在乱葬岗就被吓成了失心疯,后来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连真假都分不清楚,只怕是你把自己的幻觉当成了真的,在这里胡说八道!”   谢贝函眼里直冒火,大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趁没人走进我爹的房中,一掌打在我爹的心口,又拿手绢捂着他嘴,怕叫人听见了。我说的都是真的,若是有半句假话,叫我谢贝函天打雷劈!”   邱广成冷笑道:“你这人品行太差,赌咒发誓跟吃青菜豆腐一样容易,有什么可信的。”   贺汝膺道:“你说这伤不是被谢彪伤的,那是怎么来的?”   邱广成道:“这是前些日子我跟一位前辈高人论剑,比试时不慎受了伤。”   贺汝膺道:“那人是谁,如今在何处?”   邱广成道:“那位前辈向来行踪隐秘,我本来答应不在人前提起他,如今也不得不说了。”   谢贝函道:“到底是谁,你快说!”   邱广成道:“是铸剑大师翁白羽,此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数日前与我一见之后,随即离去。你们若是不信,便去问他吧。”   翁白羽是当世第一的铸剑名家,令人闻风丧胆的北河剑就是他的得意之作。他手中兵器无数,其人又性情古怪,行踪不定。邱广成说剑伤由他所创,便是叫人难以求证真伪了。   谢贝函大声道:“翁白羽已经销声匿迹十多年,叫人上哪里找他去!你根本就是胡说!”   邱广成气定神闲,并不着恼。贺汝膺道:“都不必争了。谢四弟的兵刃在哪里?”   谢贝函道:“我爹的剑跟他一同入棺下葬了。”   贺汝膺道:“你们两个人各执一词。如今既然请不到翁白羽,只能取云栈听涛剑来跟你邱三叔肩膀上的创口比对。不得已要开棺取剑,你肯不肯答应?”   谢贝函一迟疑,抬眼见邱广成眼珠转来转去,神情十分焦虑。他横下心道:“只要父亲的冤仇能够昭雪,小侄便亲自去开棺取剑!”   邱广成抚掌大笑道:“好,好!看不出你还是这么孝顺的好孩子,亲自去挖你爹的坟!谢老四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欣慰的很呐!”   谢贝函脸涨得通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贺汝膺道:“这件事十分重大,一定要断个是非曲直,否则对两家的名声都有损害。四弟若是有灵,一定能够谅解。”   贺汝膺对谢贝函道:“叫人准备香烛祭品,你这就去吧。我在这里跟你三伯等你回来。”他这么说是要亲自监视邱广成,又道:“三弟,这件事谁是谁非还不清楚,眼下只好对你存些疑心,你千万莫怪。”   邱广成心知等谢贝函取剑回来,证据确凿,自己一定难以辩白,看来今天这一劫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去了。   他冷冷道:“笑话,这里是我家,我怕他什么——”话未说完,忽地一掠上前,手臂箍住了谢贝函的脖颈,抓起他就往前奔走。   贺汝膺吃了一惊,谢贝函也吓了一跳,挣扎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贺伯父快救我!”   邱广成手臂一紧,谢贝函被他勒得脸色发紫,颈骨咯咯作响,立刻杀猪似地大叫起来。   邱广成扯着谢贝函往后退,一边道:“你们今日有备而来,两个人联合起来设了个局来害我!你们早就换了坟里的剑,想坏我名声!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我且让你们一让,等以后我再跟你们算账!”   他胡搅蛮缠一通,不但不承认杀害谢彪的事,反咬贺汝膺跟谢贝函串通陷害自己。他的话虽然是一派胡言乱语,叫外人听了,却不免将信将疑。   贺汝膺眼看谢贝函快被他勒死了,上前半步道:“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人。”   谢贝函乘机手肘往后一撞,捣在邱广成肋下,脚下乱跺。邱广成心慌意乱,只求脱身,一掌拍在他后心,真气骤然吐出,打得谢贝函脏腑一阵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邱广成也不管他死了没有,纵身就逃。庭院中是一群重伤的镖师,口中只是怒骂呼喊,没人能拦得住他。贺汝膺见谢贝函不住抽搐,似乎受伤甚重。他一个迟疑,邱广成已经逃出院门了。   贺汝膺追出院门,向邱广成射出两只飞镖。邱广成听见身后风声呼呼作响,闪身避开,脚下的速度慢了下来。   贺汝膺乘机追上去,一掌拍向邱广成后心。邱广成回身接了他一掌,退开数步,他身上还有内伤,脏腑隐隐作痛。贺汝膺继而使出混元一气掌法,双掌翻飞,一时间只见白光闪动,速度奇快。邱广成拆了数招,被贺汝膺一掌打在中脘穴上。邱广成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气血翻涌。贺汝膺乘机使出擒拿手法卸脱了他双臂关节,将他按在地上。   此处是荒郊野外,没有别人,两个人谁也不必掩饰。贺汝膺道:“少阳剑法在哪里?”   邱广成脸被按在尘土里,还在用力挣扎,大声道:“什么少阳剑法,我不知道。”   贺汝膺道:“你使的剑法就是少阳剑法,你还不承认!你再不说,我就把你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卸开,再把你身上每一寸肉都剔下来。那种滋味儿你说好不好受?”   邱广成冷冷道:“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得到少阳剑法。堂堂七英盟的盟主,背地里居然是这样的嘴脸,真叫人大开眼界!”   贺汝膺笑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当年咱们说好了拿到剑法,两人分了。你却黑心独吞,叫我白白为你做了嫁衣裳。如今你身败名裂,也是该有的报应!你要是交出剑谱,我就把知情的人都杀了,不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今后你还做你邱家庄的主人,体面风光,你看怎么样?”   邱广成冷笑道:“这话要是换在十年前我还相信。你处心积虑地想得到剑谱,做天下第一,怎么会让我活在世上跟你平起平坐?我若不说出剑谱在哪儿,还能多活几天。若是说了,只怕立刻就要死在你手上!”   贺汝膺有些恼火,沉下脸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好问你,你不肯说,我也总有法子叫你张嘴。”   邱广成大笑道:“你尽管下手。我女儿已经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从我嘴里撬出剑谱的下落!”   贺汝膺攥住邱广成一根手指,格拉一掰,掰断了他一根拇指。邱广成疼得浑身一震,虽然没出声,额头上却淌下冷汗来。   贺汝膺攥住他左手另外四根手指,道:“你说不说?”   邱广成道:“剑谱已经被我烧了。我要做天下第一,怎么会留下剑谱给别人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贺汝膺放开手,笑道:“烧了也罢,留着也罢,你脑子里总还是有的。我就把你带回去,关起来慢慢地拷问,总要叫你给我写出来。” 第33章 三十二   贺汝膺在鹤壁有产业,宅院名叫松鹤别院。他将邱广成关在山庄内的地牢里,一定要逼他吐露出少阳剑谱的内容。   谢贝函受了重伤,贺汝膺带他回松鹤别院养伤,对邱家人只说自己追出去时,邱广成已经不知所踪。先前众镖师跟着贺汝膺气势汹汹地找到邱家庄讨钱,消息不胫而走,家丁都疑心邱庄主当真劫了镖。又有人说邱庄主练的剑法就是少阳剑法,贺盟主不会放过他,山庄里的人早晚也要跟着受牵连。   谣言越传越真,大家都人心惶惶,加之庄里没有人坐镇,数日之间,邱家庄中的仆役便卷了财物逃走了大半。   松鹤别院距离邱家庄不远,骑马来回要花一个多时辰。贺汝膺将邱广成囚禁起来,百般折磨。邱广成却死都不肯绘制剑谱。贺汝膺疑心他并没有把剑谱烧毁,暗中回邱家庄搜查,却没搜出结果。   这天清晨,贺汝膺听人来报消息,说昨天夜里邱家庄忽然烧起一把冲天大火,火势熊熊,难以扑救。邱家庄一夜之间就被烧成了一片废墟,这会儿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贺汝膺大吃一惊,连忙骑马赶往邱家庄。邱家庄果然只剩下一片残垣断瓦,从前的雄伟庄园都成了一片焦土,叫人好不惋惜。   庄园前有几个忠心的家丁放声大哭,不肯离去。贺汝膺跟一人问了着火时的情形,那人认得他是七英盟的盟主,便道:“夜里约莫四更天时,我梦中听见人大喊走水,敲锣打鼓火光冲天,往外一看,院中已经是一片火海了。我迎头浇了一盆水往外冲,山庄里的人都往外逃,火势太大,根本救不了。庄主才离开几天,山庄就被烧成这样,让咱们怎么跟庄主交待!”   贺汝膺道:“火是从哪儿开始着的?”   那人道:“大火顺着风从东边往外烧,大伙儿去检查过了,东院有火头,是有人在梁上和门窗上泼了酒故意点火。院子里的楼都是木头建的,山庄里草木又多。大风一刮火势连天,根本没法救。”   贺汝膺心中一凛,去看火源。泼了酒的房梁柱子已经被烧毁了,在场有几个酒坛子碎片,被烧得黑漆漆的。他问最先发现着火的家丁,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那人道:“我见东侧院烧起火来,连忙喊人救火。火光里似乎看见一条人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现在想起来,只怕就是那个放火的贼人!”   贺汝膺道:“那人什么模样?”   家丁道:“似乎是个年轻男人,脸没看清楚。”   贺汝膺皱起眉头,沉吟道:“年轻男人?”   同行而来的人道:“盟主,我看只怕是那秦潇回来行凶了。他恨邱庄主不肯把女儿嫁给他,就趁他不在,放火烧了他的山庄。”   贺汝膺对这件事还存疑,并没下结论。他叫人仔细搜查,找出证物,确定放火人的身份。   谢贝函在床上躺了数日,此时紧闭门窗,大家都以为他在养病,并没有对他起疑心。   不出他的意料,邱家庄着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贺汝膺的耳中。昏暗的灯光照着室内,谢贝函抖开丝绢,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正是武林中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少阳剑谱。   他数日来装病,夜里却悄悄潜入邱家庄到处搜查,昨夜终于在书房中的一块破青砖下找到了少阳剑谱。他心中狂喜,既然找到了剑谱,就不必再留着邱家庄。他心中恨邱广成害的谢家凋零,便放了一把大火,将邱家庄烧成一片白地,一泄心头之恨。   贺汝膺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不仅剑谱从此没了指望,就连火是谁放的也毫无头绪。谢贝函难掩兴奋之色,藏在床帐里摩挲那副丝绢,自言自语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宝贝啊,你可是江湖中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七英盟中的几个人为了你勾心斗角。贺汝膺费尽心机,却不及我运气好,可见我才是被上天眷顾的人!”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咯的一声轻响,门栓被削成两半,落在地上。   谢贝函登时警觉,叫道:“什么人?”他来不及收藏剑谱,草草一塞,将丝绢藏在了被窝里。门忽地开了,一条人影闪身进房,轻轻合拢了门扇,却是秦潇。   谢贝函看清了来人,脱口而出道:“是你?”   秦潇漠然道:“是我。”   谢贝函心知来者不善,甚是恐惧。贺汝膺此刻不在山庄内,自己若是激怒了这煞星,更加大事不妙。他心思急转,要想个法子对付他。   秦潇的北河剑此刻已经取回,挂在腰里。手中拿的却是邱广成惯用的秋水剑。谢贝函一诧,电光火石间想起前几日劫镖之人正是靠着一把秋水剑,将罪名按在了邱广成身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道:“那天劫镖的人是你?”   秦潇看他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在他面前什么都不必隐瞒,淡淡道:“是我。”   谢贝函却不愿相信,摇头道:“不对……这秋水剑邱广成从来都不离身的,你怎么可能拿得到手?”   秦潇冷冷道:“江湖这么大,能工巧匠甚多。只要撒出银子去,自然能仿造出任何你想要的兵器。”   谢贝函终于明白过来,颤声道:“你好狠,是你故意假扮邱广成劫镖,挑拨我跟邱家争斗,你好坐收渔翁之利,既让邱广成身败名裂,又……又……”   秦潇道:“又能取你性命。”   他说话声中,手中长剑抖擞,寒光一闪,剑已经划过了谢贝函的咽喉。   只听噗的一声响,鲜血溅了半幅幔帐。谢贝函重重地倒了下去,临死前手弯曲如爪,还不肯甘心,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带进坟墓一般,伸手拼命去抓床沿。   秦潇哪里理会他,趁着他一息尚存,徒手将刻有谢彪名字的碎心锥掼入谢贝函的胸膛。谢贝函如捞上岸的鱼,身躯猛地跳了几跳,这回是真的死了。   秦潇冷冷道:“父债子偿。你害死了玉华,我便取你项上人头来祭她!”长剑一横,将谢贝函的头颅割了下来。   秦潇撕下一副床帐,将头颅兜在布里,大步走出门去。外头天色已黑,他借着夜色几个起落,离开了松鹤别院。   他来到邱玉华的坟前,将谢贝函的头颅放下,在地上浇了一坛烈酒,道:“玉华,你的仇我已经报了。娘叫我杀了七英盟的人,我下不了手杀你爹。他被关在地牢里,我去瞧过,他一直惦念着你,精神已经垮了,被贺汝膺折磨得不成人形,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你放心,我不会杀他。还有,要是有下辈子,你来找我。我对你好,任你欺负打骂使性子,叫你把这辈子为我受的委屈都还回来。”   他说着,使袖子擦去墓碑上的尘土,把脸贴在上头。过了良久,仿佛听见了她的回应一般,轻轻一笑,眼里却泛着红。   他轻声道:“你安歇吧。以后每年清明,我都来看你。”   他翻身上马,最后回头一望。月色如水,他仿佛看见了她清澈的笑容。长风掠过原野,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丝。秦潇喝一声驾,来去匆匆如风,夜色里打马远去了。   夜色里,两条人影鬼鬼祟祟地站在松鹤别院的墙外。两个人衣服破破烂烂,补丁缀着补丁,显然是两个乞儿。少年瘦瘦高高的,身后背着个硕大的葫芦。女孩儿收拾的干净秀气,却也是东张西望的,生怕被人发现了。正是苏逸和巧儿。   苏逸的轻功好,先纵过墙去。他落地仿佛一片秋叶,悄无声息,回头又接了巧儿下来。两个人猫着腰,藏在山墙的阴影里,一路往谢贝函的房间摸去。   两个人知道贺汝膺不在山庄里,心中没有那么忐忑,只提防着山庄内的家丁。   苏逸上回在谢家发现了不少跟贺汝膺金钱来往的书信,对谢贝函便上了心。后来听说他押送的拾万两白银被人劫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监守自盗,怀疑是谢贝函联合手下镖师演了这么一出戏,好赖掉答应赔给邱家的钱。   谢贝函胆大包天,找了贺汝膺撑腰,上门去跟邱广成评理。苏逸来晚了一步,没能得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听人说在那之后邱广成就失踪了。   苏逸越想越觉得这件事蹊跷,一定要追查到底。巧儿惜命,对这些不能见光的东西一贯是有些怕的,但终归要听苏逸的主意。他要查,她就跟着他,虽然有点不情愿,但瞧不见他心里更慌,还不如舍命陪君子,跟他一起来闯龙潭虎穴。   苏逸知道她心里一直打鼓,哄她道:“我看那十万两白银肯定是被谢贝函藏起来了,咱们只要能找到那笔钱,就拿去花个痛快。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咱们统统都买下来,我再给你做二三百套新衣裳,你一天换他个十七八套,再也不用穿这破衣烂衫了!”   巧儿向来是个小财迷,听了钱的事果然有些心动,当即把害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眼里亮闪闪的,仿佛已经坐在了金山上。她有些害羞,道:“那也不成,咱们是丐帮弟子,不能忘本。要是穿金戴银的,哪里还像个叫花子呢!”   苏逸道:“那又有什么难的,你在裙边上打个小补丁也就是了。你要是怕惹眼,咱们就给丐帮的兄弟们每人都买身新衣服,大家都披红挂绿的,谁还说你呢!”   巧儿笑道:“大家都穿的跟财主似的,那还叫什么丐帮呀?”   苏逸道:“那就叫有钱帮!”说话中拉了她的手,闪身进了谢贝函住的侧院。 第34章 三十三   谢贝函房里黑漆漆的,他卧床多日,此刻应当正在睡觉。苏逸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管儿,在窗户上捅了个窟窿,点燃迷香塞进竹筒,等着迷香的效力发作。   巧儿拽了拽他,悄声道:“师父说这是下三滥的招数,咱们是正道上的人,怎么能用这种把戏?”   苏逸不屑道:“你要光明正大,那就大白天递名帖走大门进来。都翻墙摸到门口了,还讲究这些?”   说话声中轻轻敲了敲门,房内没有动静。苏逸咧嘴一笑,道:“这小子睡熟了。”他掏出两粒药丸,叫巧儿在舌头底下压着,推门进了屋。   两人进屋的一刹那就觉得事态不对,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地上黑漆漆的一片,月光照在上头,泛出红色的光。   巧儿一脚踢在一具身躯上,等她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时,脸色登时变的惨白,险些尖叫出来。苏逸眼疾手快,连忙捂住她的嘴,又把她眼睛也挡住了。巧儿靠在苏逸身上,苏逸后背抵在墙上,两个人都要被房里的情景吓瘫了。   一具没了头的尸体倒在地上,到处都是血。   巧儿直打哆嗦,呜咽道:“死……死人了!”   苏逸声音也颤,低声道:“我知道。你别看了,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巧儿早就受不了了,干呕了两声转过身去,两只手保护自己似的,交叉着抱在胸前缩成一团。苏逸低头看了一阵,小心翼翼地伸手检查他的尸体,道:“应该是谢贝函,尸体还没僵硬,死了没多久。”   巧儿道:“谁把他杀了?”   苏逸注意到尸体身上的碎心锥,便即明白了,道:“是秦潇干的。”   他借着月光辨认,见上头写着“谢彪”二字,心道:“谢彪已经入了土,这自然不是他的尸体……父债子偿,眼前这人必然是谢贝函了。”   他忽而又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谢贝函的尸体还没凉透,也就是说秦潇刚离开没多久。自己若是再早来片刻,迎面撞上那恶魔行凶,肯定要被灭口。   秦潇敢以一人之力跟七英盟作对,在江湖人的心里早就成了修罗恶鬼般的人物,苏逸自然也是怕他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跟死亡擦肩而过,手心里不觉渗出了一层薄汗,暗道了一声侥幸。   巧儿道:“谢彪已经死了,秦潇连他的儿子也不放过?”   苏逸道:“我听说秦潇跟邱家大小姐似乎有些私情,邱玉华是被谢贝函害死的。秦潇怀恨在心,自然要为邱玉华报仇。”   巧儿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忽然又害怕起来。她道:“谢贝函虽然不是好人,但他死的这么惨,这件事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被人撞见咱们在这里,咱们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还是赶快走吧。”   苏逸道:“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总得天明才会有人发现。咱们来都来了,还是先找找那十万两白银的线索。”   巧儿忍着血腥气,不愿多说话。苏逸向尸体双手合十拜了拜,道:“谢公子,你虽然生前不是什么好人,毕竟死的太惨,我看着都有些不忍心。你死都死了,钱藏着也是浪费,不如保佑我找到钱的下落,大家一起帮你花一花。大不了我给你多烧些纸钱,让你在下头疏通牛头马面、阎王老爷,刀山油锅之类的能免则免,叫你也少受点罪……”   他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翻箱倒柜地大找一通,挨个摸了地板墙缝,又去翻他床上床下。巧儿回头见他抖擞被子,觉得好笑,道:“你以为他跟你一样,还把私房钱缝在棉袄里呢?”   苏逸还没回嘴,忽见从被子里飘出一张丝绢来。巧儿道:“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苏逸一眼看见上头有些小人儿,各个姿势都不一样,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往手里一攥,涨红了脸道:“你你你别看,这种公子哥儿,被窝里能藏什么好东西!”   巧儿已经凑了上来,从他手里硬把丝绢扯了出来。苏逸也好奇,两个人凑上来一瞧,却见上头写着少阳剑法四个字。丝绢上的人手中持剑,姿态各异。前头的盘膝而坐,身上有红蓝两色的线指引经络,是行功要诀。后头的图像则多是两人交锋,拆解招式,间或有文字口诀解释,内容也甚是深奥难解。   苏逸从头一副图看起,见那小人儿自督脉会阴中生出一股真气,依红线向上经尾闾、夹脊、玉枕三关,通向头顶百会。蓝线走任脉向下回到丹田,形成一个完整的周天。   图形下写道:“顺成人,逆成仙。”此图练气的方式与经脉循环的方向相反,应当就是逆行成仙之意。   苏逸心随意转,只觉得丹田生出一股热流,跃跃欲试地要依此法而行。他再往下看去,真气的行走方式又有数种变化。丝绢中所绘的剑法高深奥妙,远远超出了他能够想象的极限。   他脑中恍恍惚惚,似乎有无数剑光。一会儿是邱广成使剑的姿态,一会儿又是两个没有面目的人以极为高明的剑法打斗。苏逸一直看下去,外界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觉得手心发潮,口干舌燥。巧儿推了推他,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巧儿道:“这是剑谱?”   苏逸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低声叹道:“乖乖不得了!这是少阳剑谱!”   巧儿眼睛睁得比他还大,失声道:“少阳剑谱?这就是江湖中大家打破头都想得到的那门了不起的功夫?”   苏逸道:“不错,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宝贝。谢彪为它而死,邱广成也为他失踪,贺盟主更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它。却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落到谢贝函手里?”   巧儿一门心思只想着苏逸能得到多少好处,憧憬道:“我听说邱庄主偷练了这门功夫,剑法就成了天下第一。你要是练成了,是不是也能做天下第一?”   苏逸有些迟疑,道:“这……这武功太高深,我恐怕看都未必能看懂。”   他向来爱吹牛,此刻少阳剑谱在手,居然也怯了起来。巧儿把丝绢往他怀里一推,笑道:“管他呢!一年看不懂看三年五年,慢慢来,总有你开窍的时候。”   苏逸看她道:“你不练么?”   巧儿道:“我又不爱学武功,吃这苦头做什么。你不是总是想当大英雄么,这回可不是白日做梦了。只要你练成了这功夫,恐怕连贺盟主都不是你的对手!”   苏逸心头一动,忽地想起了薛红蓼,觉得自己若是功夫有成,她一定要对自己另眼相看,不由得傻笑起来。巧儿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眯眯地道:“等你当了大英雄,可不准瞧不起我,也不准做对不起咱们丐帮的事!”   苏逸拍了拍胸膛,道:“那当然,我是丐帮养大的,就算死也不会忘本!”   他把剑谱收在怀里,巧儿心满意足道:“今天总算没白来一趟。剑谱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绝不叫第三个人知道。” 第35章 三十四   秦潇的劫镖队伍押送着十万两白银进入大理,早在十天前就到了将军府。   秦烟波没料到儿子还有这等心机,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秦潇做事向来不跟母亲商议,筹划好了就带人马下手。前些日子秦烟波见他找工匠锻剑,并没有过问,没想到他使了一出离间计,仅靠着一把仿造的秋水剑就挑拨的谢邱两家反目,让邱广成身败名裂。   秦潇回了王府,分了三万两给一起劫镖的十来名帮手。大伙儿都是将军府的家将,得了钱自然高兴,纷纷道:“公子要是还有这样的好事,一定还要叫上大伙儿!”   秦潇笑道:“那是当然。”   秦烟波走出来,众人见了她,立时肃容。秦潇更是收敛了笑容,恭恭敬敬地等母亲吩咐。秦烟波打发众人散去了,微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儿知道单枪匹马办不成事,会用计谋了。”   秦潇道:“我已经把谢贝函杀了,邱广成也已经身败名裂。眼下七英盟只剩下三个人了。”   秦烟波道:“你为什么不杀邱广成?”   秦潇的神情为难,轻声道:“娘,像他那样身份的人,让他被全天下唾骂,比叫他死了还难受。他现在被贺汝膺关在地牢里,生不如死,何必还要咱们动手呢。”   秦烟波容色一峻,道:“他该不该死轮不到你来裁决。他是你的杀父仇人,绝不能原谅。你必须去杀了他。娘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七英盟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我要叫他们给你父亲和弟弟偿命!”   秦潇神色震动,仿佛想说什么,良久才道:“娘,你抚养我长大,难道只为了报仇么?”   秦烟波一时间没说话,似乎也有些后悔,柔声道:“你是娘活下来的希望,是娘唯一的依靠。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你怎么能怀疑娘对你的感情?”   秦潇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垂着眼道:“你让我杀谁都可以,唯独邱广成……我不能杀。”   秦烟波有些恼怒了,厉声道:“为什么唯独他不行?就因为你爱他的女儿?那小贱人已经死了,你还要护着她爹?”   秦潇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在母亲面前一向俯首帖耳,这回竟也忍不住争辩道:“玉华是个好姑娘。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不能对不起她。”   秦烟波安静下来了,她为了儿子居然敢顶撞自己而感到震惊。她冷笑道:“你是长大了,女人开始能够左右你的判断力了。”   秦潇知道母亲独自抚养自己长大不容易,一向怕惹她伤心落泪,对她百依百顺。方才的话,他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心里内疚的不得了。他跪在母亲面前道:“是儿子错了,娘别生气。”   秦烟波低头端详他的模样。秦潇俊朗高挑,虽然脾气冷淡傲慢,却十分精明能干,身份既高,出手又大方。像这样的人物,自然很招女人喜欢。   秦烟波扶了他起来,冷冷地道:“你没错,这是人之常情。你年纪到了,是该给你找个女人了。”   秦潇一怔,他向来没什么朋友,莫说母亲不准府里的侍女跟他说话,就连男子也对他十分敬畏。秦烟波从前怕秦潇懂人情,怕他会心软,总不准他跟人打交道,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她对儿子是失望至极了。   秦烟波转身走了。秦潇看着母亲的背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心里酸涩苦楚,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秦潇有三天没见到母亲了。他去请安,秦烟波叫婢女答复身体不适,不肯见他。秦潇在母亲屋外等了一天,秦烟波竟不肯见他一面。   秦潇心里难受,独自在房中喝闷酒。他醉得厉害,想起邱玉华,忽而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他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朦胧中,忽见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轻擦去他的眼泪。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柔弱无骨,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秦潇转过身去,却见是邱玉华站在跟前。他呆住了,揉了揉眼,那女子盈盈站在他面前,神情中带着怜悯和爱惜,轻声道:“公子,你还好吗?”   她眉眼清秀,干净的好像一泓泉水,依稀就是邱玉华的模样。仔细看时,却只得她三分□□。秦潇轻轻摇头,推开她道:“你不是……不是她……”   那女子握住秦潇的手,张开怀抱,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她柔声道:“公子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那女子的怀抱温暖,让他生出了眷恋的心。   秦潇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他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地抱着她。那女子的眼波温柔,柔顺地偎在他怀里。她轻轻摩挲他的脸,手指划过他的鼻梁,嘴唇,喉结,动作轻柔的像是一片羽毛,搔的人心尖做痒。   她柔声道:“夫人叫我来伺候公子。公子酒喝多了,身上可是觉得热?”   秦潇恍恍惚惚的,听不分明她说什么。眼中只见她檀口轻启,嫣然妩媚。两人肌肤相挨,呼吸灼热,欲念顿生。他忽地拦腰抱起她,走进了内室。   那女子妩媚娇柔,既抚慰了秦潇失去爱人的痛苦,又让他得到了母亲的温暖。   秦潇沉溺在温柔乡里,足有三天没有跟她分开。那女子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一只手抚摸他的手臂,手指划到掌心,发现了他手里的疤。   她轻轻地抚摸那个疤痕,秦潇睁开眼看她。   她柔声道:“这一口咬得好狠,是谁留下的?”   秦潇眉头微皱,并没有回答她。那女子见他有些不快,弥补似地轻轻一笑。她笑时鼻子先轻轻一皱,嘴唇撅起来,仿佛有些撒娇似的,神态格外妩媚。   她柔声道:“好嘛,我不问就是了……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叫小鸾,公子千万不能忘了我。”   秦潇道:“我没问你叫什么。”   小鸾没意识到他的冷淡,还在撒娇。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腻声道:“可我想让你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怎么能不知道妻子叫什么名字?”   秦潇皱起眉头,他不是个擅长处理感情的人。他不想深陷进去,他不需要一段不可控的感情。他坐起身来道:“你出去吧。”   小鸾脸色立时惨白,先前的浓情蜜意荡然无存。她披衣下床,跪在床前道:“婢子知错了。婢子什么都听公子的,以后不敢再胡乱说话了,求求公子别赶我走!”   秦潇如同一块磐石,冷冷道:“我让你出去。”   小鸾泪如雨下,央求道:“夫人叫我伺候公子,公子若不开心,只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赶我走。要不然夫人要打死婢子了。”   秦潇见她哭泣,心中也有些不忍,缓和道:“有我在,夫人不会杀你的。我想静一静,你出去吧。”   小鸾见秦潇神色冷淡,满腹的话不敢再说,只得叩头出去了。 第36章 三十五   秋色已深,秦潇站在窗边,风吹得他清醒了些。庭院里的茶花凋谢了,他觉得自己空洞的像一具行尸走肉,活着只是沉浸在对往事的祭奠当中。对父亲,对邱玉华,却唯独没有自己生存的意义。   秦烟波很少给他关怀,她在他面前总是带着愁容。他渴望得到母亲的爱,所以勤奋练功。即便如此,秦烟波也很少露出笑容。他家世显赫,生活是优渥的,感情上却是一片贫瘠。   小鸾是头一个跟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他本以为能够控制感情,到头来却意识到自己竟然很依赖她。   他张皇失措,几乎是落荒而逃。   正在出神之际,忽听院中有人呼喊。他循声望去,却是小鸾凄声道:“公子,公子救我!”   两名家将驾着她双臂,拖着她从庭院里经过。秦潇吃了一惊,喝道:“站住!”   他奔出门去,两名家将见了他抱拳行礼。小鸾头发散乱,脸上泪痕未干,甚是可怜。她膝行两步上前,抱住秦潇的腿,大哭道:“公子快救救奴婢吧,他们要杀了我!”   秦潇心猛地一跳,道:“怎么回事?”   一名家将道:“夫人说这丫头不守本分,得罪了公子,叫咱们带下去打一顿,给她长些教训。”   秦潇皱眉道:“她是我的人,你们别难为她。我这就去见夫人。”   两人有些为难,秦潇也不多说,大步往厢房走去。秦烟波正在喝茶,抬眼见儿子来了,微微一笑道:“娘给你挑的女人,这么快就腻了?”   秦潇道:“没有,她很好。”   秦烟波道:“你不是把她赶出去了么?既然腻了,那就杀了吧。”   秦潇拿不准母亲是在试他,还是当真要这么做。若是试他,他越是显得上心,母亲反而偏要杀人。他淡淡道:“她没有错。她是娘挑的人,自然大方规矩,不会做错事。娘就饶了她吧。”   秦烟波冷笑道:“这丫头不安分,心野着呢。我好意抬举她,她倒想趁机一步登天,要跟我儿平起平坐。想当我的儿媳妇,她想瞎了心,也不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今天我必须杀一儆百,给将军府立个规矩!”   秦潇见母亲眼中流露杀意,心知她是真要杀人,跪在地上道:“娘,她是我的人,跟我讨个名分也是理所应当。就算她有错处,你就看在儿子面上,把她交给我处置吧。”   秦烟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道:“好啊,你来处置,娘就让你亲手杀了她。”   秦潇有些恼火了,颤声道:“娘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既然你容不下她,为什么把她给我?”   秦烟波冷冷道:“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大仇未报,不配谈这些小情小爱。你信任她,就会死在她的手上。你爹是怎么死的,你还记不记得?”   秦潇想起父亲的死,不由得脸色铁青,轻声道:“爹是因为……轻信朋友,受人构陷,百口莫辩含冤而死。”   当年孟纾河的剑法冠绝天下,遭贺汝膺嫉妒设局陷害。贺汝膺事先借口比试武功,约孟纾河到胡家见面。彼时胡家满门已经被贺汝膺杀害,孟纾河随后出现在命案现场,正好被赶回来的胡天星撞上,自然成为了最大的嫌疑犯。   胡天星心中含恨,自知不是孟纾河的对手,到处找人帮忙。贺汝膺又四处犯下命案,将线索统统指到了孟纾河身上。孟纾河此时已经是有口难辩,就连家传的剑法也被污蔑为邪魔外道,更有甚者说他的剑法能叫人入魔,使人丧失心智滥杀无辜。传言愈演愈烈,孟纾河苦不堪言,在江湖中几乎没有容身之地。   贺汝膺此时挺身而出,笼络了江湖中数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建立了七英盟,发誓要替死者及其亲友主持公道,得到了武林中人的支持。   之后的事,便如外界流传的一般,七英盟找上门去跟孟纾河决斗。孟纾河力战不敌,死于七英盟众人之手,孟纾河的妻儿也被七英盟的人打死。薛仲皓、柳聆音亦在此战中身亡。   事后秦烟波侥幸被人救活,秦潇也被救治醒转过来。他那时候年纪还小,另有个孪生弟弟事先被送往朋友家避难。秦烟波去接人时,那朋友却说七英盟的人打听到了那孩子寄养在他家中,强行把那孩子带走了。   秦烟波发疯般地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沉重的打击让她痛不欲生。她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对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秦潇深知母亲的痛苦,因此对她百依百顺,只要她肯笑一笑,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纵使复仇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他也愿意豁出性命替母亲去做。   秦烟波摘下腰间佩着的匕首递过去,柔声道:“你是娘唯一的亲人,绝对不能重蹈你爹的覆辙。娘知道你勤谨能干,又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听娘的话,去把那小贱人杀了。你要成大事,就不能有任何弱点。只要你做到了,你还是娘的好孩子。”   刀尖雪亮,形状如同一弯月牙,冷冰冰的让人心寒。秦潇并不肯接。他轻声道:“她没错。就算轻信,也是我的错。娘罚我吧。”   秦烟波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厉声道:“你敢不听娘的话?”   秦潇跪在地上道:“儿子不敢。一切都是儿子的错,请母亲责罚。”   秦烟波霍然冷笑,道:“好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你若肯接这把刀,我说不定还能饶她一条性命。你为了保那小贱人不惜顶撞我,娘又岂能留着她跟我作对!”   她转身就走,秦潇脸色陡然变了,起身想要拦下母亲。秦烟波出手如风,点了他数处穴道,随即打了他清脆响亮的一记耳光。   秦潇周身不能动弹,脸上热辣辣地疼,恳求道:“娘,你若看她不顺眼,哪里找来的放她回哪里去,饶她一条性命不好么?她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   秦烟波冷笑道:“当初我也是一个弱女子,七英盟那些人对我下杀手时又哪里留过情了?我活到今天,只知道做人要斩草除根,才能不留祸患。她是我花二百两银子买来的女奴,连性命都是我的,我要打要杀,岂容别人置喙!”   她转身拂袖而去,秦潇急了,大声呼喊,秦烟波却并不理会。良久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喊声,喊声越来越凄厉,忽地戛然断绝。   庭院中寂静的叫人心寒。秦潇后心冷汗涔涔,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凉。许久有家将过来,向秦潇道:“公子,夫人叫属下来传话,刑已经行毕了。”   秦潇已经预料到如此,听到这话,仍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愤怒至极,血冲上头顶,怒道:“放开我!”   那人躬身抱拳道:“没有夫人的命令,属下不敢擅自放了公子。那婢子的尸身就在门外,公子看不看?”   秦潇脸色铁青,耳中一片嗡嗡作响。那人又问了一遍,秦潇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要炸开了,吼道:“你给我滚!”   他先前就在自行冲穴,已经将穴道解开大半,此时真气奋然冲往被封的穴道,忽地浑身一震,真气奔腾而出,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倒在了地上。   那家将吓了一跳,道:“公子,你怎么了!”   秦潇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耳中什么都听不见了,骤然昏了过去。 第37章 三十六   苏逸头上戴着个毡帽,面前放着个破碗,揣着手坐在墙根晒太阳。秋风嗖嗖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他穿着件破夹袄,眼不睁,屁股跟着太阳地儿挪窝。   巧儿大老远过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忽然伸手提他耳朵。苏逸吓了一跳,头上的帽子也掉了,哎呦哎呦地叫道:“杀人啦,再扯就掉下来了!”   巧儿拍了他脑袋一记,道:“大早晨的躲在这里享清闲。你夜里还没睡够呢?师父可是叫人到处找你呢。”   苏逸道:“他找我干什么?反正没什么好事,我可不应。”   巧儿道:“你就懒吧。整天说要当英雄好汉,结果得了宝贝也不知道用功,还是天天在这儿睡大觉。”   苏逸不乐意了,认真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用功?我夜里背了口诀,这会儿正在寻思呢,你一来都给我搅和了。‘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八卦生四象。’好好的剑谱非要扯什么《周易》、《道德经》。《道德经》是什么?还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哎你说三怎么就生万物了?”   他不懂,巧儿就更不懂了。她没说话,心里却觉得苏逸还是学问不够,要是读的书多,这些东西总能够明白。   苏逸气馁道:“我连字都识不全,通篇之乎者也的,里头的话又玄乎,要看懂起码得花一年,练气筑基又要三年五年,真正练成天下第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巧儿也跟着垂头丧气了,想了一会儿,道:“要不然你拿去给师父看看吧,让他老人家给你点拨点拨。要不然凭咱们这点见识悟性,恐怕真的不成。”   苏逸自然是信任师父的,师父养活他长大,对他有天大的恩情,这剑法哪怕献给师父他也不心疼。他寻思了一阵,道:“这是个办法,只是我怕师父知道了咱们偷摸混进谢家的事,要臭骂咱们一顿,说不好还要打人。我看还是等他老人家心情好时,咱们先跟他讨个免打的金牌,再把剑谱给他。”   巧儿笑道:“这主意不错。我看师父今天的心情就很不错,他刚才一直叫人找你,脸上笑眯眯的,应该是有好事等着你呢。你快去吧。”   苏逸觉得去见师父也好,站起来跺了跺脚,捡起毡帽来扣在头上,便即走了。   苏缇正在院子里练拳,苏逸进来了,在旁边看了一阵,忽地大叫一声好,心悦诚服地奋力鼓掌。苏缇转过身来,苏逸小狗儿似的凑上去,摇头摆尾地拍马屁道:“师父老当益壮,这一套六合拳打得虎虎生风,简直叫弟子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他平常就总爱跟师父讨好卖乖,好偷懒耍滑少练武功。苏逸也不以为奇,抬腿轻轻踹了他屁股一脚,道:“臭小子少拍马屁,又干什么坏事了?”   苏逸笑道:“没有没有,徒弟乖得很,绝对不敢干坏事惹师父生气。徒弟是想,今天我老老实实的,师父喜欢。来日我要是一不小心做错了事情,师父能不能别对我大发脾气?”   苏缇脸色一沉,道:“咱们丐帮弟子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你虽然偷懒耍滑,一直没犯大错,师父也容得了你。但你要是犯下大错,为师却不能轻纵,一定要从重责罚。”   苏逸见了师父的厉色,心中直打鼓,盘算自己和巧儿偷偷地去调查谢家、跟踪贺盟主,以及私藏剑谱算不算大错。他犹豫了一阵,脸色有些惶恐。苏缇以为是自己呵斥的重了,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来吧,为师有话跟你说。”   苏逸跟着师父进屋,苏缇拿出一套新衣裳、一套文房四宝交给苏逸。苏逸一怔,苏缇道:“你练功总是偷懒,大约是天性不适合舞枪弄棒,师父也不能总打你。前些日子说叫你去读书,一直忙得没空张罗。昨天我跟李秀才说了,学费也交上了。先生叫你这两天就去读书,将来学出点名堂来,也算师父没耽误你前程。”   苏逸捧着衣裳,心里一酸,觉得师父是掏心掏肺地对自己好。他这样不成材,师父还想办法给他找出路,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他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道:“谢谢师父。从前是徒弟不上进,叫师父操心了。我以后一定好生读书!”   苏缇扶了他起来,笑道:“知道上进就好。你明天就去学堂,《三字经》《百家姓》我都教过你了,你去了就跟先生从《论语》学起吧。”   苏逸道:“那李先生教不教《道德经》和《周易》?”   苏缇没想到他还知道《道德经》,有些莫名其妙,道:“科举考的东西李秀才都教,他学问大着呢,你好好跟着先生学就是了。”   苏逸心想读了书就能看懂剑谱,那自然是好事一桩。他正眉飞色舞,苏缇道:“你赶紧回去洗个澡。读书人得讲究斯文,去把你身上的泥搓一搓,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的,别叫同窗笑话。”   苏逸捧着文房四宝往外走,巧儿在外头探头探脑的,把话听了个差不多。她笑道:“呦,要去读书啦?”   苏逸对读书没什么意见,对洗澡却十分排斥。巧儿对纸笔十分新鲜,抽出笔来拿着羊毫笔头轻轻搔苏逸的脸。苏逸痒得直笑,腾出一只手去呵巧儿的咯吱窝。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一路走,回了房,苏逸坐在柴垛前头烧水,一边捧着腮发呆。   巧儿抖开他的新衣裳,看了前头看后头,笑道:“还是长衫呢。穿了长衫就不用干农活了,还是当读书人好。”   水咕嘟咕嘟地开了,苏逸愁眉苦脸地把水倒在盆里。他平生最怕洗澡,向来跟猫一样,见了水桶就如临大敌。想来他做叫花子做得有滋有味,很大原因就在于不必洗澡。   巧儿道:“你要洗澡呀?你不是不过年都不洗澡的吗?”   苏逸道:“师父非叫我洗,要依着我才不沾水呢。洗澡伤元气,再说我是丐帮的,洗的白白净净的那叫忘本!”   巧儿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道:“什么忘本,我看你根本就是怕水!咱们丐帮的兄弟也没你这么不讲究的。赶紧洗洗吧,我出去等你。”   苏逸唉声叹气地钻进澡盆,洗了一阵子就出来了。巧儿坐在门槛前晒太阳,一会儿工夫门里出来个白净好看的小秀才,头脸干干净净的。苏逸自个儿还不习惯,举手投足透着害臊。   巧儿怔住了,半晌笑道:“这不是挺好看的吗?跟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似的,原来你脸皮还这么白,之前抹的黑黢黢的,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苏逸觉得自己露出一身细皮白肉,像个大姑娘似的,简直丢人,十分后悔从前让灰挡住了没被晒黑,现在就算扒光了躺在院子里晒也来不及了。   两人正说话,苏缇来了。他站在门口见小徒弟洗得白白净净的,心里很是喜欢,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吗?早该洗洗了,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洗一回。”   苏逸如遭晴天霹雳,他不敢违抗师父,又不愿碰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巧儿哈哈大笑,苏逸心里充满绝望。他进屋收拾了水桶,一路走着,又想起了剑谱,他想把剑谱交给师父,忍不住道:“师父,当年的少阳剑谱是七英盟的人当着你的面烧毁的?”   苏缇道:“不错,那本秘笈我只翻了翻,没仔细看,害怕坠入魔道就扔进火里了。”   苏逸心中奇怪,道:“翻看?是一本书?”   苏缇道:“是一本书,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苏逸更加奇怪,心道:“我跟巧儿捡到的分明是一张丝绢,为什么师父说剑法记载在一本书上?”   他迟疑道:“我听人说是写在一张丝绢上的。”   苏逸道:“江湖中的传言多半不可信。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准备明天上学的事。为师还有事要处理,你休息吧。”   苏逸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喊住师父,他却已经走了。   苏逸对巧儿道:“师父不会骗咱们。他既然说那是一本书,那就不会错。那咱们手上的丝绢又是怎么回事?”   巧儿也想不通,道:“有两本秘笈?或者咱们手里的这一份是假的?”   苏逸摇头道:“咱们手里这一份应当是真的。邱广成就是练了这剑谱才成了天下第一。贺盟主和谢家为了它跟邱家斗得你死我活。他们都是精明人物,绝不会弄错。”   巧儿道:“那师父为什么说是一本书?”   苏逸也想不明白,抓了抓头发,道:“我也想不通。真是怪事一桩。”   苏逸想了一宿也没头绪,后半夜刚睡了一小会儿就听见了鸡鸣。他迷迷瞪瞪地去学堂报道,大家都知道他是街上要饭的小叫花子,觉得乞丐也来读圣贤书谋前程,简直是一桩奇闻。   同窗们有的对他好奇,也不乏有人毫不掩饰地嫌弃他,一靠近他就捏着鼻子扇来扇去,仿佛闻见了极刺鼻的恶臭。   苏逸做了多年的乞丐,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厚和心宽,对外界的好奇和恶意一概没搭理,一本正经地跟着先生念书写字。李先生摇头晃脑地说有教无类,不准人排挤他,还夸苏逸记性好、悟性也不错,着实让苏逸得意了半天。   傍晚大家各自回家,苏逸慢悠悠地收拾东西,有人在外头喊:“新来的,有人找你呢!”   苏逸莫名其妙,他出了门,迎面见一个花红柳绿的小姑娘站在门口。   小姑娘扎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身穿大红裤子翠绿的袄,脚穿一双桃红粉嫩的绣花鞋。脸上白的像个面口袋,腮帮子红的像猴屁股,嘴上胭脂涂多了,嫣然一笑,生生裂成一个血盆大口。   小女妖怪浑身散发着桂花头油跟脂粉的香气,向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露出了手腕上的银镯子,柔声道:“咱们走吧?”   苏逸吓得倒退两步,道:“你谁啊?”   巧儿有点想发怒,又觉得自己既然打扮成了个淑女,就不能动辄掐着腰骂男人,于是温柔道:“我是巧儿啊,你连我都不认识啦?”   苏逸捂着胸口道:“你打扮的跟给死人扎的纸媳妇似的,要吓人呐?”   巧儿本来是觉得苏逸穿的平头正脸的,自己也不能叫他瞧不起,特地买了新衣裳和胭脂水粉来打扮给他看。没想到苏逸完全不领情,且丝毫不觉得她漂亮。巧儿心中又委屈又生气,大声骂道:“才念了一天书呢,就瞧不起人了!呸,你良心让狼掏去了!”   她说着嘤嘤呜呜地哭了,泪道子冲的脸蛋又红又白,跺了跺脚跑了。   一众围观的同窗大声起哄:“喔!喔!媳妇跑喽!要饭的把媳妇气跑喽!”   苏逸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大声道:“胡说,胡说!什么媳妇,她是我妹子!都让开!赶紧走,别瞎起哄!” 第38章 三十七   苏逸回了住处,到处找不着巧儿,扔下书包就往外跑,迎面撞见苏缇。苏缇笑呵呵地问他:“今天学上的怎么样啊?”   苏逸道:“学了不少字,李先生给讲了《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大声背着,掉头跑远了。   苏逸到处找了一阵,听人说巧儿在迎幸湖边待着,连忙跑去找她。   迎幸湖边有个银杏林,迎幸湖因此得名。银杏小扇子似的树叶金灿灿地连成一片祥云,地上厚厚的一层都是银杏叶,还有些白果掉在地上。巧儿秋天总爱过来拾白果,有时候还拿着竹竿来打了捡去煮着吃。这回她对满地的白果视而不见,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苏逸踩着树叶沙沙地走到跟前,巧儿听见了没回头。苏逸捡了几个白果,在巧儿身边徘徊了一阵,讪讪地坐在她身边。巧儿嫌他讨厌似的往旁边挪了挪。苏逸笑嘻嘻地道:“哎,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巧儿没理他。苏逸献宝似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红薯,道:“刚买的,咱俩一人一半儿,赶紧吃,还热乎着呢。”   巧儿闻见香气肚子也有点饿了,却抹不开面子,不肯接。苏逸掰开红薯,硬塞到她手里,连同刚捡的几个白果也一起给了她。   巧儿勉强咬了一口,嘴里甜甜的,火气也消了一半。苏逸笑嘻嘻地道:“好吃不?”   巧儿哼了一声,苏逸诚心诚意地拱手道:“求求你,别生我的气啦。”   巧儿犟着鼻子,还是气呼呼的模样。苏逸也有点着急了,道:“有什么好生气的呀。你本来就长得挺好看,非得跟人学描眉画眼的,画又画不好。哎你又要发脾气——我说错了吗,你画完没照镜子啊?”   巧儿气得抡起拳头直捶苏逸,叫道:“你还敢嫌我!我让你嫌我!信不信姑娘一脚把你踹进湖里去!”   苏逸两手抱着头,大声叫道:“女侠饶命!别打!你自己照照,赶紧低头照水看看,你要是觉得好看我就服了你!”   巧儿雨点似的拳头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对着水看了一阵。镜子似的湖面上映出个浓眉大眼腮帮子通红的大花脸。苏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道:“怎么样,好看吗?”   巧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审美有缺陷,一把将他推开,干脆利索地捧起水来开始洗脸。   苏逸道:“对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年纪又不大,这样清清爽爽的多好看。”   巧儿擦干净了脸上的胭脂,露出秀气的眉眼来,道:“这是你今天新学的?”   苏逸见她这模样亲切多了,笑道:“先生才不教这个呢。这是我在茶馆外头听说书的说的,还有夸虢国夫人好看的诗,说什么‘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好看的人素面朝天也是大美人儿一个,去见皇帝都不打扮。你天生丽质,可千万别把自己给画丑了。”   巧儿心里藏着得意,道:“你觉得我天生就好看?”   苏逸赶紧承认道:“那是。要不然我天天跟着你呢,你长得这么好看,没人保护怎么能行!”   巧儿噗嗤一笑,苏逸见她不生气了,总算松了口气。谁知道巧儿又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看苏逸的眼神温柔有情,苏逸大约知道巧儿是喜欢他的。只是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上终归更像兄妹。   他搔了搔头,站起来道:“你挺好的,我当你是我妹子。”   巧儿见他犹豫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她心里有数,虽然失望,却也不至于难过。她道:“那你觉得薛帮主呢?”   苏逸脸一红,道:“我……我觉得她挺好的。”   巧儿脸一沉,跟苏逸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愤然道:“挺好的!她挺好的,你有那么好吗?癞□□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想想薛帮主能看上你吗?你除了有一条穷命还有什么呀!除了我不嫌弃你,谁还把你当回事!”   苏逸觉得自尊受伤了,挺起胸膛大声道:“你少看不起我,少阳剑谱我都拿到手了,将来一定能做个大英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燕雀岂知鸿鹄之志,我的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   巧儿冷冷地道:“等你做英雄要等到什么时候呀!薛帮主比你大了整整一轮,就算她不嫌弃你,等你做了大英雄,她得多大了?”   苏逸最不爱听别人提他比薛红蓼小,梗着脖子道:“女大三抱金砖,大一轮就是抱一堆金砖!八十岁的老头儿还有娶十几岁的小姑娘当老婆的呢,整整差了一个甲子不也照样有人来道贺!薛帮主要是肯嫁给我,别说她大我一轮,她就是大我十轮二十轮,我也照娶不误!”   他激动之下牛皮吹得过了,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谁都没说话。   巧儿回过味来,哈哈大笑道:“大二十轮?那不成了妖怪了!你干脆去西湖边上等千年白蛇得了!”   苏逸搔了搔头,跟着讪讪地笑了。两个人这会儿没那么针锋相对,苏逸赔了半天小心,巧儿也有些心软,心里暗想:“他虽然现在喜欢薛帮主,迟早有清醒过来的一天。等他回心转意来找我,我还要拿起架子,好好难为他一番呢。”   她这么想,心情又好转起来,之前的事就揭过不提了。   苏逸捡了几个白果兜着,回去的路上道:“秦潇最近一直没出现,那小子曾经刺杀过薛帮主,咱们得小心些。”   巧儿道:“丐帮有这么多英雄好汉,薛姊姊的武功又那么高,不用怕的。”   苏逸摇头道:“他扬言要杀光七英盟的人。贺汝膺的武功比咱们帮主高,秦潇肯定吃柿子挑软的捏,要从咱们丐帮先下手,咱们得暗中警惕才行。”   巧儿寻思道:“我记得七英盟里还有个复姓公孙的前辈,失踪好些年了,也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苏逸出了神,一心想着该如何保护薛红蓼,哪怕是站岗放哨,也算为她尽一点微薄之力。他想了一阵,又暗骂自己没出息,连本事都没学成还想保护人家,去了只怕还要给薛帮主拖后腿,到时候才真是丢人呢。   他要先磨练本事才能保护心上人,便又去琢磨剑谱的事,忽而寻思起师父说当年烧的是一本书,自己拿到的却是一张丝绢,越想越觉得蹊跷。   巧儿见他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了?”   苏逸道:“不对,不对……师父不会骗我,这里头一定有鬼!”   巧儿莫名其妙,苏逸心道:“当年的七英盟的人还有谁在?贺汝膺老奸巨猾,自然不肯说实话。邱广成……对,邱广成被贺汝膺害得身败名裂,心中一定恨他,说不定他能透露些原委。”   苏逸喃喃自语道:“得去找邱广成,他会躲在什么地方?”   巧儿听他这么问,便道:“会不会回邱家庄去?”   苏逸眼前一亮,道:“有可能,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邱家庄现在是一片废墟,贺汝膺早就带人翻了个底朝天,暂时不会再去。邱广成要是这时候回去,兴许真能够躲一阵子。”   巧儿道:“你找邱广成干什么?”   苏逸沉吟道:“我早在怀疑当年七英盟讨伐孟纾河的事有蹊跷,只怕事情不像七英盟几个人说得那样简单。要查真相,只有找到当事人才行。咱们得想办法找邱广成问个明白。”   苏逸上了几天学,白天读书写字,晚上琢磨剑法中的招式。苏缇见小徒弟一天到晚忙着习文练武,感叹这孩子终于知道上进了,心中深感欣慰。   这天学堂沐休,苏逸和巧儿约好了要去邱家庄的废墟瞧瞧。他一出门,迎面遇上了苏缇,连忙行礼道:“师父。我和巧儿出去逛逛,天黑回来。”   苏缇笑道:“读书了,是比从前知礼了。你们去哪儿?”   苏逸撒谎道:“不去远处,就在附近的集市上转一转。”   苏缇最近见苏逸跟巧儿走的近,觉得一双少年人十分般配,心里也很喜欢。他是有意撮合这两个人的,便道:“在外头护着巧儿些,别跟她拌嘴。身上钱够不够使?”   苏逸怕师父盘问,慌慌张张地要走,双手乱摇道:“够使够使,弟子有钱!”   苏缇掏出一块碎银递给小徒弟,嘱咐道:“在外头别亏了巧儿,好好待她。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听见没有?”   苏逸不明白师父的用心,觉得天降横财也是好事一桩,收了钱道:“多谢师父,我们走啦!”回头拉着巧儿就跑了。 第39章 三十八   两人雇了辆大车,下午到了邱家庄。邱家庄残垣断瓦,烧焦的横梁倒地,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两人站在山庄前,想起昔日繁华景象,不由得唏嘘感叹。   苏逸跟巧儿把邱家庄找过一遍,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眼看太阳将要落山,两人无可奈何,只得空手而回。苏逸转过一道弯,忽然见前头废墟里站着个人。巧儿也瞧见了,一把扯住他,悄声道:“小心。”   苏逸不知那人是敌是友,也提心吊胆。那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僧袍,颈上带着一串佛珠,头上寸草不生,是个大和尚。   和尚背对着两人,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烧焦的骸骨,看了一阵,躬身刨开泥土,将数根骸骨就地掩埋了。废墟间风声呼啸,甚是凄凉。他双手合十,低声念起经来。   巧儿松了口气道:“是个来超度亡魂的大和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绕道走吧。”   苏逸摇了摇头,他心道:“这和尚既然帮人掩埋骸骨,想必不是恶人。我去问问他,说不定能有些线索。”他大步上前,躬身行礼道:“阿弥陀佛,大师请了。”   那和尚转过身来,口称佛号,双手合十还了一礼。他四十来岁,身材高大,体态微微发福,鼻直口方,手脚粗大,是个雄壮的大和尚。   大和尚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苏逸,仿佛见了什么稀罕物。苏逸全然不在乎,笑起来眉眼弯弯,甚是灵巧喜人,叫人心生好感,道:“大师不在庙里念经,来这里做什么?”   和尚道:“邱家庄有枉死的冤魂流连不散,贫僧前来超度亡魂,送他们早入轮回,也是功德一件。两位小施主又为何而来?”   苏逸道:“我们有朋友在邱家庄帮工,不幸被横梁压死了,今天特地来拜祭。”   和尚微微一笑,目光了然。苏逸没带香烛纸钱,脸上也没有悲戚之色,这谎自然是扯不圆的。苏逸意识到被他看穿了,有些心虚。和尚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心地慈悲。请问小公子如何称呼?”   苏逸还想隐瞒,巧儿觉得这大和尚不是坏人,快嘴道:“我叫巧儿,他叫苏逸。大师怎么称呼?”   和尚道:“贫僧法号山水,在龙泉寺修行。小公子潇洒俊逸,一表人才,想来令尊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请问令尊高姓大名?”   苏逸心道:“你还来问我爹是谁,我都不知道我爹是谁呢!”   他笑道:“我不是什么小公子,我是师父捡来养大的野小子,大师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山水和尚似乎有所触动,皱眉道:“小施主生得与我一位朋友有几分相似。方才一见,我还以为是故人重逢。二十年弹指一挥,纵使是故人,如今也应当鬓发成霜,岂会是这等青春容貌。”   苏逸有些好奇,道:“那人是谁?”   山水和尚叹息道:“那位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提也罢。”   巧儿急着要走,抢先道:“你真好心,没钱也肯来超度这些孤魂野鬼,换成别人未必肯做这样的善事。我们要走啦,咱们有缘再见。”   她携了苏逸的手要走,山水和尚忽然伸手压向苏逸肩头。苏逸忽觉得肩上沉重,有如千钧之力陡然压来,又向前推去,逼得他非要双膝跪倒不可。   苏逸下意识激发出体内真气,身子激灵灵一挺,整个人反而向后栽倒过去。他哎呦一声坐在地上,巧儿急道:“你这大和尚干什么,怎么没来由就出手打人!”   苏逸心道:“这大和尚的内力一吐即收,并没有恶意。他内功高强,真要为难,自己不至于毫发无伤。”他站起来道:“多谢大师手下留情。”   山水和尚微笑道:“两位是丐帮的小朋友吧?你刚才这应激的功夫叫傲骨峥嵘,纵使遇见内力高强的人施以千钧之力,也不肯向人下跪,很有骨气。你会这门功夫,跟苏缇是什么关系?”   苏逸衣角上打着补丁,巧儿身后又背着布袋,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丐帮弟子,加之刚才露了功夫,也不必再隐瞒。他道:“苏缇是我师父。山水大师认得他么?”   山水和尚笑道:“原来如此。我是苏长老的故交好友,已经很久没跟他见过面了。你既然是他的弟子,带我去见一见老朋友可好?”   苏逸有些迟疑,山水和尚道:“小施主不必担心。丐帮能人众多,贫僧若有恶意,双拳又岂能敌得过四手,自然是不敢去自投罗网的。”   苏逸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又岂怕他一个大和尚,便答应了。   三人雇车赶回洛阳。路上山水和尚说起他不仅是苏缇的朋友,跟邱广成更是老相识,这次来邱家庄,也是为了寻找邱广成的下落。   苏逸心中暗暗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大师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山水和尚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制的转经筒,低低诵经,轻轻地转起来。   转经筒上镶嵌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绿宝石和数枚明珠,转动起来宝光璀璨。转经筒、金刚降魔杵等物是藏传佛教用的法器,云南大理一带多信仰佛教,信徒也常持有此类物品。这位山水大师的衣着打扮显然是净土宗一派,他将转经筒带在身边,显得不伦不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山水和尚睁开眼来,见苏逸盯着他手中的转经筒看,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一位朋友的遗物,其中藏有六字真言,持颂能积累功德,消灾去业。”   苏逸心道:“原来如此,和尚的朋友自然不是和尚就是喇嘛道士。这位山水大师交游甚广,认识几个喇嘛也在情理之中。”   三人回到洛阳,苏逸带山水和尚去见了苏缇。山水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老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苏缇一见山水和尚,依稀有些认得,却不敢相信。他迟疑道:“公孙岚?好兄弟,你……你怎么做了和尚?”   山水和尚笑道:“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公孙岚,贫僧法号山水。听说老朋友在洛阳,特地来找你叙旧。”   苏缇与故友见面,心中十分高兴,连忙携了他的手往屋里走,一边道:“和尚也好、俗人也罢,终究是多年没见的朋友,快进屋坐。两个小猴儿,还不快来跟公孙前辈磕头见礼。”   苏逸听说这大和尚就是失踪多年的公孙岚,眼睛都睁圆了。他和巧儿上前向山水和尚磕了头,口称:“拜见公孙前辈。”   山水和尚扶了两人起来,道:“不必客气,叫我山水和尚就是。多谢两位小施主引路,要不然贫僧想见老朋友一面难矣。”   苏缇道:“山水大师是在哪里遇见这两个小猴儿的?”   山水和尚道:“我前阵子听说邱家庄遭了大火,邱广成不知所踪。我便想去瞧一瞧,兴许能找到邱庄主的去向。我与这两位小朋友就是在邱家庄相遇的。”   苏缇脸色一变,向苏逸道:“你去邱家庄干什么?”   苏逸头上直冒冷汗,道:“弟子……弟子听说邱庄主失踪的蹊跷,我跟山水大师一样,想去找他的下落。我是想,七英盟的人要是能重新联合起来,咱们就有机会对付秦潇。”   苏缇斥道:“胡闹!你一点微末功夫不知轻重!这趟浑水也是你趟得的?”   巧儿见势不妙,沏了香茶来奉上,陪笑道:“师父消消气,我们知错了,以后绝不敢添乱了。”   山水和尚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像他们这样大时也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有胆量是好事,苏兄息怒吧。”   苏缇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苏逸如蒙大赦,道:“多谢师父。”连忙退了出去。两人出了门,苏逸向巧儿招了招手,绕到屋后,猫腰蹲在窗户下头,想听师父跟那大和尚说些什么。巧儿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刚挨了训斥还敢偷听,只得屏住呼吸跟着他贴在窗台下面。   苏缇道:“山水大师隐匿行踪这么些年,如今怎么突然出山了?”   山水和尚叹息道:“我虽在深山,心却困在囹圄之中。孟纾河的死原本可以避免,他的妻儿也不必受这些痛苦折磨。当年我未能制止一场惨剧,以至于因果报应,见昔日兄弟惨遭屠戮。这些年贫僧备受煎熬,越是修习佛法,越是惭愧至极,与其心受炼狱,还不如出来尽一己之力,偿还当年的罪过。”   苏缇心中也不好受,安慰道:“你为了当年的事情放弃荣华富贵,遁入空门,天天诵经念佛,就算有罪,这些年来也已经赎清了。他若能明白,便不会与大师为难。”   山水和尚摇头道:“秦潇的执念甚重,不会放过七英盟中的任何一个人。柳七妹的坟冢被掘,胡天星和谢家父子相继被杀,邱广成也不知所踪。当年我跟邱三哥还算亲近,他是否还在人世,我总要弄个清楚明白。”   苏缇道:“不瞒你说,邱广成失踪之后,咱们丐帮也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他偷学少阳剑法被贺盟主揭发之后,有人说谢彪也是被他害死的。如今他已经身败名裂,山水大师还是要慎重些好,莫跟他走得太近了。”   山水和尚摇头道:“邱三哥这人我了解,他的心机没有那么恶毒。依我看这些事未必是他一个人干的。”   苏缇觉得他话中有话,半信半疑道:“那还有谁?”   山水和尚道:“当年贺盟主跟邱广成的关系最好。围剿孟纾河之后,贺盟主就跟邱广成分裂,反而去扶持谢家。依我看,贺盟主态度的变化恐怕跟少阳剑谱大有关系。”   苏缇听他的意思仿佛在怀疑贺汝膺,皱眉道:“贺盟主品行端方,怎么会图谋少阳剑谱!”   山水和尚微微一笑,没再说话,却并不以为然。苏缇心里有些乱,道:“别的且不说了。如今七英盟只剩下你、贺汝膺、红廖和邱广成四人。邱广成跟贺汝膺已经成了死对头,只怕随时会回来跟他作对。外头又有秦潇虎视眈眈,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山水和尚道:“无妨,该来的总会来的。我既然出山了,就不怕他来杀我。”   苏缇叹了口气,道:“别说这等话。咱们许久未见,你既然来了,就在丐帮多住些时日吧。”   山水和尚道:“不着急。我还有个心愿未了,待我了却了心事,自然回来跟老友长住。”他喝了口茶,转而道:“你那个小徒弟很好,今年多大了?”   苏缇道:“十九岁了。那孩子是我从大理捡来的,他当时裹在一个襁褓里,饿的连哭都没力气了。我动了恻隐之心,就把他抱了回来。”   山水和尚仿佛有所触动,道:“果真是在大理捡到的?他身上有什么能证明身世的信物么?”   苏长老寻思道:“没有。我还仔细看过,襁褓是块普通的蓝布,没有生辰八字,也没有信物。应当是穷人家养不活,狠心弃在路边,也不指望再找回去了吧。因是辛卯兔年捡着的,便取了个逸字。”   巧儿同情地看了苏逸一眼,苏逸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竟这样悲惨,呼吸不觉间粗重了些。苏缇立时发觉了,伸手拿了一枚枣子,嗖地一声弹了出去。   枣子擦着苏逸的头皮飞过去,他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听屋里斥道:“没规矩的小鬼,谁教你偷听了?”   苏逸十分尴尬,站起来道:“我没有……弟子不敢。”   苏缇在屋里道:“还敢嘴硬,欠打了是不是?”   苏逸没奈何,只好道:“弟子知错了。”   苏缇想起他的身世,觉得这孩子可怜,便不追究这一点小错了。他叹了口气道:“贵客来了,还不去请帮主来。”   苏逸答应着:“是,是!”连忙拉起巧儿,跑去请薛红蓼了。 第40章 三十九   当天晚上薛红蓼、苏缇和丐帮众位长老招待山水和尚吃了顿素斋。山水和尚持戒甚严,滴酒不沾。众人故友相见,都十分欢畅。入了夜,山水和尚去苏逸的住处歇脚。苏逸早知道山水大师要住在这里,特地换了套新被褥。   苏缇叮嘱苏逸要好生服侍山水和尚。苏逸送上茶水,又打了水来请他洗漱。   山水和尚见苏逸如此恭谨,心中喜欢,道:“多谢你了。”   苏逸笑道:“前辈说哪里话。你是我师父的朋友,就是我的长辈。晚辈侍奉长辈理所应当。”   山水和尚道:“小友带贫僧来洛阳跟老朋友相见,我很感激。我看小友你端水时脚步有些浮,恐怕内力不够扎实吧?”   苏逸有些不好意思,搔头道:“大师可别误会,是我自己贪玩不肯用功,因此内力浅薄。可不是我师父的武功不如别人。”   山水和尚道:“苏长老的武功自然十分高明。只是丐帮的内功浑厚正宗,需要持之以恒刻苦修炼才能够有所建树。天性朴拙踏实之人与其内功的本质相合,互相砥砺,潜心修炼才能成为大家。小友你脾气随性自在,性格与之并不相合,学无所成也并非全是你的过错。”   苏逸听了这话,心里略觉宽慰,暗道:“原来学不成不全怪我。师父这些年对我练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督促,恐怕就是早瞧出我不是这块材料吧。”   山水和尚道:“我公孙家有一套呼吸吐纳的口诀,走道家自在无为一路,与你性情相合,对练武筑基大有裨益。小友若不嫌弃,贫僧便把它传给了你吧。”   苏逸白天领教过山水和尚的内力,当时只觉如同泰山压顶,内力雄浑深不可测。听说他要传授内功,登时吃了一惊,连忙躬身推辞道:“多谢大师美意,这件事恐怕不成。我是丐帮弟子,私自学别派武功师父要责罚的。”   山水和尚笑道:“我方才已跟他说过了。你来时跟我磕过一个头,喊了我好几声前辈。贫僧没什么好馈赠给你的,传你几句口诀也不妨事。”   苏逸还想推辞,山水和尚已道:“你盘膝坐好,仔细听我口诀。”   山水和尚缓缓念诵,苏逸记性甚好,只听了三遍就全部背过了。山水和尚又一句句地给他详解其中的含义,教他行气筑基。   苏逸学这套内功只觉得如鱼得水,丹田中暖洋洋的,浑身仿佛浸在温水中,每一个毛孔都自在舒畅。他内力随心而动,逍遥自在。两人一个传授,一个学习,直到金鸡报晓才止。   苏逸对山水和尚十分感激,下地向他连磕三个头,道:“多谢大师,这番传授有如醍醐灌顶,教晚辈茅塞顿开。”   山水和尚避让不受,扶了苏逸起来道:“我只不过略加提点,你天资甚好,学对了路子便能大有长进,并非是我的功劳。”   苏逸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忍不住道:“山水大师跟晚辈相识不到一日,大师为什么待我这样好,还肯慷慨传授武功?”   山水和尚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和人之间讲究缘法,贫僧跟你有缘,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我传你的这套内功今后要勤加练习,不得偷懒怠惰。这武功跟你秉性相合,练成了对你大有裨益。”   苏逸连忙称是,神态却有些迟疑。山水和尚道:“你心中有迷惘?”   苏逸心中正在想少阳剑法的事,心中一直有所疑虑,忍不住道:“大师眼明心亮,晚辈在你面前什么也藏不住。前辈的武功博大正宗,我见邱广成的剑法也正气凛然,可贺盟主说他使的是少阳剑法,乃是邪魔外道。晚辈心中困惑,实在不知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山水和尚微微一笑,道:“丐帮的功夫是正,少阳剑法也是正。武功为人所用,人正派武功即是正派;若是人心存邪念,再正派的武功也会成为帮凶。”   苏逸追问道:“少阳剑法也是正派武功?”   山水和尚道:“正大光明。当年围剿孟纾河时,我曾经亲眼看过少阳剑谱。里头的剑法浩瀚博大,令人叹为观止。那剑谱当年就藏在这只转经筒里,大理人笃信佛教,孟纾河将绘有剑谱的丝绢收藏在这只转经筒里。”   苏逸眉心一跳,道:“是一张丝绢?我师父说他烧掉的是一本书。难道……难道我师父当年烧掉的不是少阳剑谱么?”   山水大师有所触动,仿佛知道内情,却不愿多说。他道:“当年之事我发过誓,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苏逸还想央求山水大师再说些详情,忽然听巧儿在外头敲门,甜生生地道:“大师起来了吗?我给你们送素斋饭来啦。”   苏逸只得去开门。巧儿见他精神奕奕,一改往日懒散面貌,不由得有些奇怪。苏逸内息充足,双目沛然有神,举手投足不像个小叫花,却像是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   巧儿站着发怔,仿佛有点不认识他了。苏逸莫名其妙地看她,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道:“你怎么啦?”   巧儿忽然涨红了脸,道:“我没事,你……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逸想了想,笑道:“我昨夜聆听山水大师讲授佛法,心中有所悟,自然是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了。”   巧儿有些不信,见他气宇轩昂的模样,心中倒是暗暗喜欢,伸出大拇指道:“原来还有一夜之间就能教化人学好的佛法。大师能把你这顽劣泥猴儿都驯服了,可真是一件大功德,了不起、了不起!”   苏逸用罢了饭,去学堂念书。他一整天都惦记着山水和尚,放了学就急赶回来。屋里空荡荡的,已经人去楼空。桌子上留着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此间心愿已了,我去也。”   苏逸拿着那张纸条,心道:“山水大师是出家人,四方云游,行踪不定。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缘能再跟他相见了。”如此一想,不由得茫然若失。   苏逸得了山水和尚的传授,内功进步飞快,气力、悟性都大有提高。他从前看少阳剑谱还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坠入魔道。然而他心里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剑谱并非像世人传言的那样邪恶,反而磅礴正宗,叫人钦佩。   自从听了山水和尚的一席话,他心里的包袱放下了,加之学问大有长进,从前看不懂的地方也豁然开朗。他入了夜便偷偷练剑,每晚只睡两个时辰,仍然精力充沛。   苏缇见徒弟每日神采奕奕,用功习文练武,对他大加赞扬。就连薛红蓼也赞他很有些少年英雄的气魄了。若在平时,苏逸肯定兴高采烈的要飞上天,如今他反而没有那么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了。   他窥到了武功的高深境界,沉浸在其中难以自拔,自然无暇理会外物了。 第41章 四十   这一日薛红蓼在场院里练功。天已经有些寒冷,她穿一身大红的衣裙,在松树下打了一套六合拳,衣裙猎猎生风,仿佛冬日里的一团烈火,十分耀眼夺目。   她打完一套拳,额头微微见汗。有人已经在旁边等了一阵,上前道:“帮主,贺盟主派人来了。苏长老把人请进总舵了,见不见?”   薛红蓼道:“我去瞧瞧。”   她到了前厅,数名贺家的弟子在堂上喝茶。众人见了薛红蓼,纷纷起身行礼道:“拜见薛帮主。”   薛红蓼抱拳还礼,笑道:“几位请了。贺盟主一向可好?”   带头之人是贺汝膺的儿子,名叫贺砥明,他开门见山道:“家父一切都好。听说公孙前辈数日前现身丐帮,家父与公孙前辈多年不见,想请公孙前辈去松鹤别院一聚。”   薛红蓼甚是遗憾,道:“几位来迟了,公孙前辈数日前就已经走了。”   贺砥明道:“敢问公孙前辈去哪里了?”   薛红蓼道:“几位有所不知,公孙前辈已经出家为僧,云游四海,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贺砥明仍然不死心,道:“那请问公孙前辈在哪处宝刹出家?”   薛红蓼自从邱玉华死后,便对贺家有所提防,此时也不与贺砥明说实情,只道:“大师并未说起,我也不曾问过。几位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自便吧。”   贺砥明见薛红蓼态度冷淡,无计可施,只好告辞出来。跟来的几名弟子心里不痛快,有人道:“什么狗屁丐帮!不过是一群臭叫花子,给脸不要脸!大师兄来请人就如同贺盟主亲临一般,薛红蓼居然敢这么对待咱们!真想痛揍几个叫花子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另一人道:“这主意好!那姓薛的小娘们儿跟邱家死了的那丫头相好,一定是她故意跟咱们做对,把公孙岚给藏起来了!咱们不如在她的地盘上找点麻烦,弄出动静来,一准儿能把公孙岚惊动出来。”   贺砥明脸上本来就阴云密布,听几个师弟胡说八道,心中更是不快,呵斥道:“别胡闹。父亲叫咱们来请人,可不是让咱们来惹是生非的!薛红蓼的话不可信,咱们先在洛阳住几天,你们几个到处打听一下,看公孙岚是不是还在丐帮。如果已经走了,问明白他去了什么地方。”   众人答应了,在洛阳城中一间客栈落了脚。几个人分头在城中的茶馆、店铺、街巷里打听,问有没有人见过一个方面大耳的雄壮和尚。有人说几天前见过一个雄伟的大和尚跟一对少年男女进了城,后来有没有出城,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了。   众人一筹莫展,只好继续打听。丐帮的人早在注意他们的动向,见他们徘徊不去,便有些留意。有人跟街边的一个小花子套话。那小孩儿名叫小泥鳅,早得了兄弟师长们的嘱咐,什么也不肯跟他说,挥手叫道:“走开走开,我都说了没见过,还问什么!”   那人见一个小叫花子也敢跟自己发脾气,登时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小泥鳅的饭碗,举拳就往下打。小泥鳅被一拳打的眼冒金星,双脚乱踢,大声哭叫起来。另外两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徐闻正好经过,见贺家的人欺负丐帮兄弟,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喝道:“住手,大人打小孩儿算什么本事!”   数人回过头来,见徐闻虽然身材高大,却衣衫褴褛,原来也是个叫花子。他冷笑道:“好啊,又来了个要饭的。爷爷我大的小的一起打,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徐闻早知道他们在洛阳地头上打听山水和尚的下落,又见他们专横跋扈,存心教训这些人一顿,便道:“你们不是想找公孙前辈么?”   三人都怔住了,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徐闻微微一笑,道:“我当然知道。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他。”   徐闻带了几人往城外去了。小泥鳅有点害怕,爬起来跑回丐帮,找人求援去了。   巧儿正要去学堂等苏逸一起回来,迎面碰上了小泥鳅,见他满脸都是血,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啦?”   小泥鳅气喘吁吁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巧儿听完脸都白了。小泥鳅道:“怎么办啊姊姊?他们凶得很,我怕徐大哥挨打!”   巧儿道:“你把脸洗洗,先别跟人说。我去想办法。”   巧儿快步跑去找苏逸。苏逸刚从学堂里出来,巧儿一把拉起他的手,道:“出事了,快跟我来!”   苏逸莫名其妙,跟着巧儿跑到城外,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听巧儿把事情说明白了。苏逸也有些不放心,道:“他们三个人,徐大哥只有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对手。得快点找到他们才行。”   两人说着话,忽听前头有人呼喊,便见徐闻以一敌三,已经打赢了。那三个人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狼狈地逃了。一人回头大骂道:“臭叫花子,你等着,爷爷再去叫人,非叫你知道咱们贺家的厉害不可!”   徐闻哈哈大笑,道:“你去啊,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就你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我丐帮的地头上撒野。你敢动手,就别怪叫花子打得你连亲爹都认不出来!”   几个人跌跌撞撞地从两人身边经过,苏逸道:“几位大哥听我一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还是罢手吧。”   一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哪里来的小杂种,别多管闲事,滚开。”说着一瘸一拐地跑了。   苏逸好言相劝碰了个大钉子,叹了口气。徐闻慢慢走过来,他脸上也挂了彩,手上还在流血。巧儿拿手绢给他包扎了伤口,道:“徐大哥,你胆子也真大,一个人敢打他们三个。要不是小泥鳅来报信,我们还找不到这里来呢。”   徐闻道:“他们几个在街上欺负咱们的人,我看不过去,就把他们骗到这里来,给他们点教训。这些人理亏在先,说出去也丢了贺家的脸面,是绝对不敢跟贺盟主告状的。”   苏逸心里也觉得徐闻这件事做得痛快。打狗而已,只要没人告状就一切好说。三个人说着话往回走,走到半路忽见大路上一道尘土冲天,数人提刀佩剑骑马赶来,原来是刚才挨过打的那几个人又带着帮手杀回来了。   苏逸失声叫道:“不好,癞皮狗带帮手来了!”   巧儿不会武功,登时慌了,连忙躲到了苏逸和徐闻身后。这回比刚才又多来了四个人,贺砥明不在其中。想来这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胡闹,自然不敢让他们的大师兄知道。   贺家身为七英盟的首领,本来就不把叫花子看在眼里。这回受了丐帮的冷待,几个沉不住气的小角色就跃跃欲试地要找回场子来。贺家几名弟子呼啦一声,将三个人包围在中间。   带头那人鼻青脸肿,怒道:“就是他们三个!”   苏逸连忙道:“几位大哥,这里可是洛阳,强龙不压地头蛇。再说咱们两家一直是好朋友,别为了一点小误会伤了和气。刚才我这位朋友跟你们有点小龃龉,我替他向几位赔礼道歉,咱们就此作罢吧。”   另一人道:“想求饶,迟了!刚才打人的时候不是挺威风的么!兄弟们,揍他们!”   众人一拥而上,向三人挥过拳头来。巧儿尖叫一声,被苏逸护在身后。徐闻以一敌二,使一套虎啸拳有如猛虎出林,威风凛凛,一会儿工夫便打倒了一。他身后被一人偷袭,连中数拳。徐闻后心一阵剧痛,回头招架那人,左右又被两人包围上来。   苏逸的内力大有进境,拳打得行云流水。新来的那三人武功确实比先前的几人高明得多,苏逸要护着巧儿,又腹背受敌,觉得有些吃力。   一人举拳向巧儿打去,巧儿吓得急往苏逸身后躲。又有一人一掌向苏逸腹部拍来,苏逸情急之下一只手抓住先前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扭,便听喀啦一声,那人的关节被卸脱了。苏逸同时出掌跟那人相对,内力自然吐出。那人没料到他年纪的不大,内功却堪称深厚,脏腑登时感到一阵剧痛,倒退两步,良久说不出话来。   有人叫道:“这臭叫花还有两下子,大伙儿一起打他!”   苏逸连忙道:“不不,我不想跟你们动手,你们还是快认输吧。”   他这话发自本心,并没有嘲弄的意思。敌人听了却觉得他自大狂妄,不由得怒火中烧。   有人拔出佩剑来,大声骂道:“臭叫花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苏逸吓了一跳,两只手乱摇,道:“切磋武功就罢了,怎么还动刀子。大家都消消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快别打了!”   几人都气急败坏,哪里听他说话。一人提剑向巧儿刺来,苏逸手无寸铁,只好拉着巧儿腾挪躲避。好几次他身子擦着剑锋划过,衣衫都被割破了,情状十分凶险。   巧儿快被急哭了,叫道:“别打啦,别打啦!”忽听身后一声痛呼,巧儿回头看去,见徐闻被一人使剑刺穿了下腹左侧,血汩汩地往外流。   徐闻显然疼得厉害,一手捂着伤口,身体蜷着不能动弹。那人心狠手毒,并不肯放过徐闻,提剑就要砍向他的头颈。   巧儿情急之下不顾危险,冲上去伸开双臂挡在徐闻身前,大声叫道:“他已经受伤了,你还欺负他,还要不要脸了!”   那人一怔,见巧儿娇怯怯的一个小姑娘居然敢大声呵斥自己,忽地放声大笑,一把将她搡开,骂道:“小丫头胆子不小,老子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你还是快给我滚开吧!”   巧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另一人伸手将她拖了过去,提剑抵在她脖子上,道:“这小丫头是那个小叫花的相好,既然刺伤了一个,干脆把这三个叫花子一起杀了吧,免的他们回去告状。”   苏逸急了眼,叫道:“你们别伤她!”那人哪里肯听,提剑就要斩下去。苏逸一拳打在一人手肘曲池穴上,右手一划,从他手中夺过剑来,飞跃上前,一剑刺向擒住巧儿的那人。   那人眼中只见剑光骤然而至,继而右手一疼,四根手指已经被齐刷刷地削了下来,长剑锵啷啷落在地上。   那人伸着血淋淋的右手大声惨叫,巧儿已经被苏逸带到了身后。   众人惊讶得瞠目结舌,仿佛白天里见了活鬼。有人道:“邪门了,这小子刚才使了什么妖法?”又有人道:“是剑法,好快的剑法!一个小叫花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就连苏逸自己也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先前只在夜深人静时修炼少阳剑法,今日试出来才知道竟然有如此威力,不由得毛骨悚然了。他心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少阳剑法有邪气,这当真是杀人的剑法,手下不留半分情面。他们要是一起围上来,我收不住手可怎么办!”   带头的那人大声道:“他伤了咱们三师兄的手,害得他以后都没法使剑了!大家伙儿一起上,今天非杀了这三个叫花子不可!”   众人齐声答应,都生怕跑了一个去跟薛红蓼告状,一定要赶尽杀绝。   苏逸情知无路可退,把巧儿护在身后,急道:“你们别乱来,我……我可不想杀人!”   带头的那人以为他在戏弄自己,愤然道:“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几位师弟,使出咱们贺家的天罡剑阵给他长长见识!”   他一声令下,六人依照位置持剑而立,气势汹汹十分慑人。巧儿有些害怕,低声道:“怎么办?能打过吗?”   苏逸面上假装从容,其实心里也在打鼓。他低声道:“打不过也得硬打……咱们要是跑了,徐大哥肯定活不了。等会儿我打起来,你看准机会回总舵通知薛帮主,多叫些人来。我就不信在丐帮的地盘上还能让他们讨了便宜!”   巧儿急道:“不行,我不放心你!”   带头那人怒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说些什么!赶紧受死!”说话声中,首位上的人飞身跃来,苏逸方才那一招便知道了自己少阳剑法的厉害,不敢轻易使用,只盼着能够拖延时间,等到巧儿把人找来。   后头三位上的人也从三面围上来,继而最后两位上的人也分左右杀来。苏逸眼里到处都是剑光,杀机四伏。巧儿根本没机会逃走,被苏逸拉来扯去,心惊胆战地躲避剑芒。   苏逸也着急了,大声道:“六个打一个,你们还要不要脸了!传出去你们贺家还怎么做人?”   带头那人嘿嘿笑道:“咱们就是要杀了你们两个灭口,小叫花还不赶紧受死!”他大喝一声:“漫天星斗!”   六柄长剑登时从四面八方刺来。苏逸拉着巧儿一跃而起,长剑追着向他足底刺去,苏逸长剑往下递去,跟六柄长剑顶在一起,拱成一道虹桥。苏逸借力翻身,喝道:“抱紧了。”   巧儿紧紧闭着眼,胳膊搂着苏逸的肩颈,感觉风从下方涌来,她的衣裙和头发不住翻飞,两个人一起俯冲向下,一刹那的光景像是过了很久。她惜命,但是跟苏逸在一起,她不怕死。   苏逸的剑轻快地划了个圈,剑的痕迹凛冽森寒。光芒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大声惨呼,这回不仅是手指,更有人的手被齐腕斩断,登时血如泉涌。   巧儿落在地上,放开了抱着苏逸的手臂,睁开了眼。   对面的人放声哀嚎,地上到处都是鲜血。苏逸大口喘着气,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连自己都无法忍受,深深皱起了眉头。   对面有人惊恐道:“少阳剑法,这是少阳剑法!这小叫花子会那邪门功夫!”   此言一出,苏逸和巧儿的脸色都白了。巧儿连忙道:“不是的,这不是什么少阳剑法!你们听我说……”   那群人哪里肯听,见他们靠近就好像见了鬼一般,大声道:“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苏逸和巧儿只好站住不动了。那群人纷纷道:“他们会少阳剑法,跟恶鬼有什么区别!练这剑法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咱们快走、快走!”   一群人互相搀扶,爬上马去,一会儿工夫便逃了个精光。   巧儿见他们就这么走了,心中惴惴不安,道:“他们会不会去告咱们的状?”   苏逸没说话,巧儿怕他心里难受,道:“他们满口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苏逸扔下了手中的剑,颓然道:“斩断他们的手本来就是我的错,他们骂我几句也是应该的。要换成是我,只怕连他祖宗十八代都要骂一遍。他们要去告状,我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阿弥陀佛,简直连动这个念头都是天大的罪过……还是听天由命吧。”   他上前扶起徐闻,徐闻失血过多,早已昏过去了。苏逸掏出金疮药敷在他伤口上,背起他和巧儿一道回了城。 第42章 四十一   苏逸回去找大夫给徐闻治了伤,苏缇听说小徒弟在外头又捅了篓子,前来问罪。苏逸一路把徐闻背回来,不少人都看见了,他只好含糊道:“我跟徐大哥在城外碰上几个不开眼的蟊贼劫道,我和徐大哥本来想教训他们一顿,没想到他们还挺厉害,把徐大哥给刺伤了。”   徐闻伤得甚重,仍然昏迷不醒。苏缇看过了他伤势,沉着脸道:“刺他的剑又窄又薄,伤口又斜又深,狠辣刁钻,像是贺家银蛇剑的路数。你给我说实话,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苏逸被一眼看穿了,讪讪地道:“师父火眼金睛,弟子在您面前撒一个小谎都能被您发觉,弟子真是既惭愧又佩服……”   苏缇皱眉道:“少拍马屁。赶紧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逸只好将徐闻怎么把三个贺家子弟骗出城去打了一顿,那三个人又叫了帮手来把自己和徐闻打了一顿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他没敢把自己情急之下使出少阳剑法的事告诉师父,更不敢说自己把他们七个人的手指都削了下来。   他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师父再觉察到什么。苏缇有些恼火,道:“贺汝膺怎么管教的徒弟,一个个居然这么张扬跋扈,简直无法无天!徐闻被他们伤成这样,咱们丐帮不能白吃这个亏,我找他们算账去!”   苏逸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道:“师父,别去、别去了!他们虽然打伤了徐大哥,我们也狠狠地打了他们一顿,大家算是扯直了。您老人家要是再去,他们只怕还要反咬一口呢!”   苏长老不太相信苏逸能有这么大本事跟他们打平,但徐闻的功夫不错,若是徐闻对人下了重手,只怕贺家的人也讨不了便宜。   苏缇道:“你们小辈不识大体,一言不合就要胡闹。这件事还是得去跟他们讨个说法,事情关系到贺家跟丐帮的交情,不能不了了之。”   苏逸整个人的心都凉了,想劝又不敢。苏缇已经出门派人去请贺家的人了。苏逸东张西望抓耳挠腮,一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恶鬼要找上门来了,得赶紧收拾东西逃命去。   苏逸随手抓了几件衣裳卷了个包袱,回头看徐闻,不觉有点难过,低声道:“徐大哥,对不住了。师父要是知道我偷学了少阳剑法,还胡乱使出来伤了人,一定要把我抽筋扒皮。贺家的人虽然凶恶,你如今身受重伤,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小弟这就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巧儿悄悄走进来,忽地道:“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呢?”   苏逸吓得脸都白了,心有余悸道:“是你呀……好巧儿,你来得正好,我要走了。师父已经派人去请贺家的那些恶人了。他们来了一定要狠狠地告我一状。我死了倒不打紧,但不能叫丐帮因为我受牵连。只好暂时麻烦你替我孝敬师父他老人家,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我就回来看你!”   巧儿也慌了,道:“那你快走,趁着天黑人少,别叫人抓住了。”她紧紧地挽着苏逸的手,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门,压低声音道:“你可记着回来看我,我一直等着你。”   苏逸连声答应,猫着腰跑了。他刚拐过一个弯儿,迎面撞上两个人。一人道:“这可巧了。逮了个正着。”苏逸一呆,被一名丐帮弟子抓住了手臂,按着肩膀往回推。   那人笑嘻嘻地道:“好兄弟,苏长老知道他一走你就要跑路,叫咱们来守着你的住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还是乖乖回去待着吧。”   苏逸只觉得万念俱灰,被两人押着回了住处。巧儿刚转了个身,就见苏逸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两名铁塔似的大汉守着院门。   巧儿道:“怎么啦?”   苏逸把包袱一扔,瘫在床上道:“哪里也去不成,这不是叫我伸头等死么!”   巧儿也没有办法,只好在旁边陪着他。过了良久,苏缇回来了。苏逸胆战心惊地看师父脸色。巧儿道:“师父,贺家的人呢?”   苏缇道:“他们白天就出城了。想来是挨了你们的打气不过,赶着回去跟贺汝膺告状了。”   苏逸暂且逃过一劫,然而刀还悬在脖子上,道:“那咱们怎么办?”   苏缇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要来,等他们来就是了。你打伤了人,身上干系重大,这几天都不能随意走动,吃喝拉撒都要在这院子里,不必去学堂。巧儿也不许来看他,明白了没有?”   苏逸沮丧得说不出话来,巧儿还想争辩,苏缇道:“不用再说了,巧儿回去。苏逸照看好你徐大哥。”说罢带着巧儿走了。   次日一早,苏逸还在睡觉,就听有人在外头喊:“苏逸,贺盟主带着徒弟来了,薛帮主叫你去一趟。”   有人拿了担架进来托徐闻,徐闻还没醒过来。苏逸穿上衣服跟着他们往外走,心中暗道:“这一走如同上刑场有去无回,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拿出些精气神儿来,免得叫他们小看了我们丐帮。”   他这么一想,勉强振奋精神,昂首挺胸地往外走。徐闻的担架暂且停在大厅外头,苏逸走进大厅,薛红蓼和贺汝膺坐在上首,昨天那七名弟子在一旁站着。那几人一见苏逸来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纷纷道:“就是他、就是他!师父快为我们讨回公道!”   苏缇和巧儿也在,众多丐帮弟子或坐或站,个个衣衫褴褛,手中拿着讨饭棍儿。众人见贺家人情绪激动,也不甘示弱,纷纷以棍敲地,声音噼里啪啦如同暴雨一般。   薛红蓼抬起手来,众人的动作便止住了。薛红蓼道:“苏逸,这几位贺家的师兄弟你可认得?”   众目睽睽之下,苏逸不敢说谎,只得道:“认得。昨天他们几个在城里欺负小泥鳅,我和徐大哥气不过,便打了他们几拳。”   贺家数人叫道:“他胡说!他撒谎!我们欺负叫花子干什么!是你们不管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打人!”   苏逸翻了个白眼道:“谁说小泥鳅就是叫花子了?你们连人都认得,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小泥鳅从人群中钻出来,道:“就是就是!昨天就是他们来问话,我说不知道,他们就动手打我!我脸上这儿现在还肿着呢!”   贺家一众人觉得颜面无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贺砥明道:“谁先动手不重要,就算咱们双方有些磕碰,贵帮也不能出手这么狠辣。我几位师弟一身的好本事就此废了,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交待。”   薛红蓼道:“苏逸,这几位朋友的手是你伤的么?”   苏逸硬着头皮道:“是我。”   薛红蓼难以置信地看了苏逸一眼,又看向受伤的众人。断手的人看苏逸的眼神既憎且怕,都恨不能把他杀之而后快,却又带着些敬畏,仿佛他身上真有什么不得了的能耐。   薛红蓼了解苏逸是个志大才疏的小子,本事十分有限。徐闻都受了重伤,苏逸绝不可能全身而退,更不可能废了贺家七名弟子的手。   贺汝膺冷笑一声,道:“这位小朋友连伤我七名弟子,功夫了得。请问薛帮主,贵帮可有这么厉害的剑法?”   薛红蓼眉头微皱,显然心存疑虑。苏缇道:“我丐帮以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威震天下,剑法确实并不出众。这孩子能耐平平,绝不可能有本事伤害贵派弟子,这件事我看恐怕另有原故。苏逸,你老实说,昨天还有什么人跟你们在一起?”   苏逸摇了摇头,道:“只有我、徐大哥和巧儿三个人。巧儿不会武功他们还要伤她,我一着急,便使剑乱砍一通,没想到砍伤了几位大哥的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众人听他这么说,越发恼火,纷纷骂道:“呸!谁稀罕你过意不去!你废了我们的手,你也自断双手来赔!”   苏逸吓坏了,双手乱摇道:“不不不,砍了我的手你们的也长不出来,咱们还是想个别的法子吧。”   众人以为他在戏弄自己,更加愤怒,登时破口大骂。丐帮也毫不示弱,大作嘘声针锋相对。   贺汝膺站起来,堂中安静下来。贺汝膺道:“既然丐帮没有这么厉害的剑法,那这位小朋友的剑法是跟谁学的?又是什么路数?”   苏逸头上直冒冷汗,心道:“我要是说了,丐帮的名声就要因我而毁了。虽然公孙前辈说少阳剑法不是邪派剑法,但是他们这样气势汹汹的,我根本无法争辩。今天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不能承认。”他打定了主意,咬紧牙关并不回答。   贺汝膺微微一笑,走下场来道:“你不肯说也没关系,剑法骗不了人,我来领教你的高招!”他说话声中,从贺砥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抛给苏逸。   苏逸接在手里,并不愿跟他动手,大声道:“贺盟主,晚辈不是你的对手,不用比也是我输了!”   贺汝膺拔剑道:“少废话,动手!”长剑白光闪烁,向苏逸刺来。苏逸哪里肯接招,使出轻功提纵的看家本事,转身就跑。   贺家众人见他居然一点脸面都不要,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哈哈大笑。丐帮的人却觉得甚是丢脸。有人大声笑道:“听说丐帮的人都是英雄好汉,怎么出了这么个窝囊废!”   又有人道:“苏长老,你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教出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这小子可把你的脸都丢光了!”   苏缇深深皱起眉头,苏逸被贺汝膺追得上蹿下跳,把那些讥嘲的话都听在了耳里,心中很不痛快。他大声道:“贺盟主武功高强,我年纪轻本事低微,打不过自然要跑。我势单力孤,哪里能像贺家的几位师兄一样,打不过就去叫帮手,非要打到赢为止呢!”   贺家众人听他反唇相讥,十分恼火。正在此时,贺汝膺一剑刺向苏逸前胸,丐帮众人纷纷大呼小心。苏逸身子向后一仰,游鱼一般从贺汝膺□□倒冲过去,就地打了个滚,一跃而起拔腿就跑。   贺汝膺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还不还手!”   苏逸道:“荧烛之光怎敢跟日月争辉!晚辈在您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谈何还手!”   贺汝膺双眉一轩,道:“再不还手,死在剑下可莫要怪我!”   苏逸慌张道:“盟主千万手下留情!莫跟晚辈开玩笑……”他一句话没说完,贺汝膺唰唰唰接连数剑刺来,一剑比一剑更加凶狠。苏逸手忙脚乱提剑去挡,却全然不是对手。   眼看一剑冲他咽喉刺来,他刹那间虽然想出了数种破解的法子,却一招都不能使出来。   苏逸心脏狂跳,暗道:“罢了、罢了,我命休矣!”他闭上了眼,只听锵地一声,长剑在离他喉头半分处停下。薛红蓼拦在苏逸身前,使绿竹棒替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薛红蓼道:“贺盟主,住手吧。这小孩儿本事不济,远不配做您的对手。”   苏逸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既害怕又愤慨。他环视一圈,众人就像秃鹫一般,目光炯炯地紧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掘出莫大的好处。   苏逸心道:“这哪里是来讨说法的呢,根本就是来讨剑谱的。贺汝膺当初指使谢彪对付邱广成,为的也不过就是一本少阳剑谱。”   他慢慢站起身来,在阳光里眯起眼来看贺汝膺。眼前的人轮廓明晃晃的,外表光鲜,骨子里却臭不可闻。恐怕孟纾河当年也有过这种经历,整个世界都被恶人任意颠倒黑白,所有人都跟着说他有罪,他最大的罪过就是怀璧其罪。   苏逸想到这里,心头一震,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模模糊糊地抓不住那个影子。   薛帮主既然出手阻拦,贺汝膺也不好穷追猛打。他收了剑,目光还停留在苏逸身上。   薛红蓼道:“这件事就到这里吧。这小孩儿确实没什么本事,胆量也小的很。贵派的朋友受了伤,该赔多少钱贺盟主只管说。我先叫苏逸给几位朋友磕头道歉。”   受伤的七人都不肯善罢甘休,纷纷叫道:“师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的手废了,以后都不能使剑了!您教我们这些年的心血都白费了,绝不能轻易放过这小子!”   薛红蓼沉下脸来,道:“我们丐帮的徐闻也被你们打成重伤。他号称千里流星,在江湖中也是个成名人物,现在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贺盟主,这笔账要怎么算?”   贺汝膺皱起眉头,显然几名徒弟对他有所隐瞒,并没把打伤丐帮的人的事告诉他。薛红蓼拍了拍手,两名丐帮弟子将徐闻抬上堂来。徐闻躺在担架上,还在昏迷当中。丐帮众人愤慨起来,纷纷以竹棒敲地,喝道:“为徐大哥报仇!咱们也打他们一个半死不活!”   薛红蓼见贺汝膺神色动摇,道:“大家都静一静。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双方都有失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追究下去了。贺盟主,你看怎么样?”   贺汝膺并未答话。贺砥明道:“这位徐兄弟是一人受伤,我们却是七个人残废,这可不能相抵。”   薛红蓼心中自然知道这件事是丐帮理亏,赔钱只怕不能了事。贺汝膺此时却道:“罢了,既然丐帮诚意道歉,咱们也不必太过计较。你们右手受了伤,还有左手,若是肯下苦功夫,从头再练又有何妨。”   他这样说,着实让薛红蓼松了口气。她连忙道:“多谢贺盟主宽容大度。苏逸,还不快去跟几位师兄磕头道歉。”   苏逸不情愿地走上前去,大声道:“几位师兄,小弟昨天失手伤了你们,实在有罪。我跟你们磕头赔礼了!”说罢跪下咚咚咚磕了七个响头,磕完不看他们,转身就走。   薛红蓼道:“咱们两派素来交好,莫要因为这件事伤了和气。贺盟主远道而来,住几天再走吧。”   贺家众人心中还不服气,见贺汝膺并没有坚持追究,便也不敢多说。他们要等丐帮赔钱,自然要留下来住几日。众人顺水推舟,便在丐帮落了脚。 第43章 四十二   当天晚上薛红蓼跟苏长老去找苏逸,让他老实交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逸不敢再隐瞒,把自己跟巧儿如何偷偷潜入松鹤别院,发现谢贝函死在房里,又机缘巧合捡到了少阳剑谱的事告诉了薛红蓼和苏缇。巧儿信誓旦旦地道:“我作证,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他从谢贝函的被窝里抖出那东西。”   苏长老皱眉道:“以他的本事和胆量,若不是凑巧捡了漏,想要强取豪夺也不可能。”   苏逸跪在地上道:“弟子知错了。我原本也知道这是块烫手的山芋,想要交给帮主和师父处置,可弟子又怕师父责罚……实在是不敢……这么一拖再拖,反而拖出了事来。”   薛红蓼道:“剑谱呢?”   苏逸连忙起身,从屋角抠开一块砖,从里头取出了一张丝绢,交给了薛红蓼。   薛红蓼在灯下细细观看,神色越来越严峻。过了良久,她抬起头来,仿佛如梦初醒,赞叹道:“高明、高明!我看这剑法蔚为壮观,跟我丐帮的绝学相比也毫不逊色!苏长老,你当年见过剑谱,你看这是不是真本。”   苏缇接过来看了一遍,思忖了良久才道:“当年我亲手投进火里的剑谱记载在一本书上,具体的内容我并没有细看,如今想来,确实无法证实那是否就是少阳剑法。我看这丝绢上的剑法高深奥妙,跟邱广成所用的剑招很有些相似之处,恐怕这一份才是真本!”   巧儿道:“这就是真本?怪不得……贺汝膺他们肯定也猜到真本落到了咱们手上,所以白天才那样咄咄逼人地上门来。这哪里还是名门正派,根本就是上门打劫的强盗!我看他们就是来抢少阳剑谱的!”   苏逸听了她这话,忽然打了个激灵。他想起白天自己所悟,脱口而出道:“这么说师父当年烧毁的可能不是少阳剑谱。我曾经问过山水大师,他对我说少阳剑谱博大正宗,并不像江湖人口中传言的那样邪恶。我想他应该知道真相,但是他发过誓,绝不肯说。”   苏长老也在想这件事,沉吟道:“不错。当年七英盟交给我的剑谱有可能是赝品。当时薛老帮主已经被杀,柳聆音也死了,剩下的五个人很可能一起撒了个弥天大谎,将假的剑谱交给我烧掉,把真的藏了起来,约定事后再一起分享这剑谱。”   巧儿道:“既然他们都要练这剑法的,为什么只有邱广成练成了?”   苏逸道:“他们分赃不均,宝贝在手上,肯定都不想叫别人瞧一眼的。谁先看,谁占便宜。邱广成先练成了,然后藏起剑谱说丢了,他武功高强,别人又有什么办法?”   巧儿道:“其他五个人又不是傻子,既然要分赃,肯定是每人抄录一份,怎么会把剑谱交给邱广成独自保管?”   苏逸挠了挠头道:“这……这确实说不通,当年的事我也没亲眼看到,其中的缘故我也想不明白了。”   苏缇一直若有所思,此时神色严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贺汝膺为了取得少阳剑谱不择手段,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今想来,孟纾河却未必是个大奸大恶之辈。”   薛红蓼脸色一沉,道:“苏长老,孟纾河害死了我爹,十恶不赦,你怎么替他说话?”   苏缇道:“当年的事我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蹊跷。薛老帮主被害的事,是贺汝膺头一个发现的。贺汝膺说凶手是孟纾河,但除他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能证明这话的真伪。薛老帮主的遗体咱们都见过,你可还记得他的致命伤在哪里?”   薛红蓼道:“我爹是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掌,心脉被震断而死。”   苏缇道:“当时咱们猜测是孟纾河突施偷袭,从背后暗算了老帮主。但如今想来,以薛老帮主的武功,绝对不至于察觉不到有人从后头接近,更遑论突施偷袭。除非下手的这个人是——”   苏逸脱口而出道:“除非这人是他十分信任的人!”   苏缇道:“不错。只有他认为绝不会下手害他的人,才能够如此靠近他。更何况孟纾河的剑法天下第一,他要杀人自然用剑。何必以己之短,搏敌之长?”   薛红蓼脸色十分难看,当年她年纪还小,父亲与七英盟的叔伯聚义,她也跟着。后来薛仲皓遭人暗算,薛红蓼发现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勉强把绿竹棒交到了她的手里,便撒手而去。   这些年来,薛红蓼一直以为凶手是孟纾河。如今再想起来,才觉得其中疑点甚多。她道:“你是说……杀害我爹的凶手,很可能是贺汝膺?”   苏缇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推测。但贺汝膺当年声威卓著,谁也不会怀疑是他下手害人。他说是孟纾河干的,大家便都这么认定了。如今看来,却未必如此。”   薛红蓼霍然起身,愤然道:“我去问他!”   苏缇连忙道:“使不得。当年你还小,很多事情你并非亲眼得见,你去问不出结果。不如我去试探试探,看看能不能找出些蛛丝马迹。苏逸、巧儿,你们在这里陪着帮主,我去去就回。”   苏缇说是叫两个小徒弟陪着薛红蓼,实则是叫人看着她。免得她一时冲动,没有证据就去质问,反而让贺汝膺有所防备,更难挖掘真相。   薛红蓼向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事情关系到父亲,怒火攻心,这才乱了方寸。她片刻沉下了心,知道贺汝膺的权势如日中天,自己要追查父亲的死因,就不能打草惊蛇,必须有切实证据才能行动。   三个人坐着,各自无话。灯油烧尽,冒出一股青烟,噗地灭了。巧儿道:“还有灯油没有?”   苏逸道:“没了,我这儿穷的叮当响。要不是帮主来,晚上我都舍不得点灯。等明天我跟师父讨点灯油来。”   巧儿直埋怨他抠门。薛红蓼抬掌一挥,掌风冲开窗户,漫天的星光漏进来。苏逸打了个寒颤,双臂抱着肩膀,自言自语道:“师父还不回来呢?”   薛红蓼放心不下,道:“苏逸,你去瞧瞧那边怎么样了?”   苏逸正抓耳挠腮地想去听听,得了吩咐,立刻答应,悄悄地往贺汝膺的落脚处去了。   苏缇注视着贺汝膺,贺汝膺的眉头紧锁,两个人相对而坐,彼此间却仿佛有一层无法打破的坚冰。   贺砥明换了两杯新茶端来,苏缇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了。   贺砥明走到隔间,慢慢地收拾茶叶,耳朵却在倾听里头的动静。苏缇道:“当年目击孟纾河杀害薛老帮主的只有你一个人?”   贺汝膺道:“当时胡六弟也在场。”   苏缇道:“胡天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贺汝膺意识到他在怀疑什么,陷入了沉默。他已经不在考虑该如何对付苏缇的质问,而是在盘算是否该杀了他。   苏逸怕被人发现,不敢靠得太近。他猫着腰蹲在屋后,贺砥明察觉到了一点动静,推开窗户往外张望。苏逸吓了一跳,缩着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贺砥明没看见人,认为自己是过于紧张了,随手泼了半壶凉茶出去。苏逸半边身体都被水浇透了,简直冻得要死。他忍着没敢动,暗自运内力暖和身子,心中不住暗骂贺砥明是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跟他爹一样不是好东西。   苏缇见贺汝膺面对质疑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态度十分暧昧。他十分愤慨,起身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告诉我,薛老帮主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贺汝膺冷冷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薛仲皓是被孟纾河杀害的。我赶到时,孟纾河已经逃走了,薛老帮主一息尚存,临终前说是孟纾河对他突施了暗算,要大伙儿为他报仇。”   苏缇道:“薛老帮主的武功高强,怎么可能被人突然近身毫无察觉?他身上的伤我查看过,若非亲近之人,绝不可能有机会对他下手。”   贺汝膺冷笑数声,道:“苏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什么?”   苏缇道:“当时只有你和他走的最近,会不会是你?”   贺汝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霍然站起来道:“苏长老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薛老帮主是我结义的兄弟,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苏缇注视着他的眼睛,贺汝膺的目光真诚而愤怒,眼睛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烧,而火光下头却是一潭幽深的死水,让人看不透。   贺砥明回头看父亲,仿佛在询问父亲的意思。贺汝膺没看他,叹了口气,缓和道:“老朋友,最近敌人环伺,你我免不了紧张,太过于草木皆兵了。现在敌人最希望咱们互相怀疑,分崩离析,他们好趁机来各个击破。薛老帮主去世我也很难过,我发过誓,一定要为他报仇。你要相信我,有我在,就绝不会叫凶手逍遥法外。”   苏缇轻轻摇头,道:“丐帮一直在追查这件事,红廖已经找到了目击者。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听你一句真话。你若是执意隐瞒,那咱们只好将真相公布于众了。”   苏逸一懵,心道:“帮主什么时候找到目击者了?……是了,师父是在诈他!贺汝膺要是心里有鬼,必然要漏口风,且看他怎么说。”   贺汝膺冷冷道:“有目击者,那好得很。叫他出来,咱们一起还原真相,为薛老帮主报仇。”   苏缇道:“他说那个人就是你。”   贺汝膺神情冷淡,道:“行高于人,众必毁之。我身为七英盟盟主,得罪的人太多,难免有人心生嫉恨对我恶意中伤。这种事我见过太多了,我不信苏长老会相信这种人的话。”   苏缇不动声色道:“那个目击者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指认你的人在江湖上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绝不是平白诬陷。”   贺汝膺道:“谁?”   苏缇道:“公孙岚。”   苏逸心砰砰直跳,心道:“公孙前辈也是七英盟的人,如果薛老帮主真的是贺汝膺杀害的,那么公孙前辈就是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前段时间贺汝膺还派人到处找他,是否真的跟这件事有关系?贺汝膺会不会恼羞成怒突然发难?”   苏缇继续道:“数日前公孙岚来找我,跟我说了当年的事。他说他亲眼看见薛老帮主被你杀害。这些年他隐匿行踪,就是为了躲避你。他隐藏这个秘密太久,内心不安,所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亲自来问一问你,公孙岚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贺汝膺的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有些动容。苏缇把他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贺汝膺忽然大笑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道:“苏长老只怕是在寻我开心。薛仲皓确实是孟纾河杀害的。你说公孙岚指认我,那就叫他来跟我当面对质!”   苏缇道:“他如今已经不在丐帮了。”   贺汝膺身体前倾,显然对公孙岚的去向十分关心,道:“他去了哪里?”   苏缇道:“他已经出家为僧,四海云□□踪不定。除非他自己现身,否则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贺汝膺渐渐恢复了放松的姿态,微笑道:“那就没有办法了。”   苏缇陷入了沉默。贺汝膺喝了口茶,拉开话题道:“苏长老,白天咱们两家的冲突算是揭过去了,但你那个小徒弟的剑法十分可疑,这件事终归是要有个交代的。这里没有别人,你跟我说实话,他使的是不是少阳剑法?”   苏缇漠然道:“什么少阳剑法,那孩子懒散贪玩,本事差极。白天你也试过他的功夫了,他除了逃跑没有别的能耐,伤了你那几个徒弟也是误打误撞。小孩子家的事,不必太过当真。”   贺汝膺缓缓摇头道:“我不信。”   苏缇冷冷道:“那也由得你。传扬出去叫人说贺盟主想少阳剑法想得发了疯,先是跟邱广成讨要,继而跟丐帮的一个末流小辈纠缠不清,到时候丢脸的可不是别人。”   他说着起身便往外走,贺汝膺忽地拔剑追了出去,冷冷道:“徒弟的武功已经十分了得,师父一定更加厉害。贺某不才,想跟苏长老请教剑法!”   苏缇擅长拳脚棍棒,对剑法却不擅长。见贺汝膺拔剑而出,忍不住皱起眉头,道:“你疯了,我哪里会什么少阳剑法!”   贺汝膺喝道:“会不会,试过才知道!”   苏缇眼看他一剑刺来,心知贺汝膺怀疑自己知道的太多,终于还是动了杀心。他提起兵刃抵挡,跟贺汝膺斗在了一处。   苏逸见贺汝膺跟师父打起来了,他不方便出手,想去通风报信叫人来帮忙。他刚跑了几步,忽然背后一僵,动弹不得。贺砥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迅速封了他大椎、灵台、悬枢等几处穴道。   苏逸又气又急,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贺砥明冷冷道:“我还没问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外头要干什么。”   苏逸理直气壮道:“这里是丐帮,我爱在哪里待着就在哪里待着,用不着你管!”   贺砥明道:“那好得很,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苏逸听见前头师父跟贺汝膺兵刃交加,打得难分难解。他心中焦急,便要大声喊人过来。他刚一张嘴,贺砥明连他喉咙两边的人迎穴也封住了,并卸下了他的下巴。苏逸又气又急,偏偏说不出话来,简直要哭了。   贺砥明也不理会他,去前头给贺汝膺助阵。苏逸不能动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良久听见苏缇一声痛呼,他心猛地一跳,唯恐师父被贺汝膺伤害。   那一声之后再无声息,苏逸越想越害怕,两行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心中暗暗祈祷师父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苏缇躺在地上,血汩汩地从胸口冒出来,人已经没气了。贺汝膺把剑□□,沉吟道:“他真的不会少阳剑法……这就怪了,师父不会,徒弟却会。看来那小子真有些门道。”   贺砥明低声道:“爹,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去?”   贺汝膺道:“这老东西本事不济,死就死了,不杀他早晚坏我大事。”   贺砥明道:“丐帮那边怎么交代?”   贺汝膺招了招手,叫儿子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了一遭。贺砥明连连点头,片刻面露微笑道:“还是爹有主意。这么一推干干净净,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咱们身上。”   贺汝膺道:“屋后头偷听的那小子呢?”   贺砥明去屋后把苏逸拖了过来。贺汝膺一见是他,眼前一亮,微笑道:“妙极妙极,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兄弟,既然你送上门来了,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苏逸眼看着师父躺在地上,他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想放声大喊,却发不出声,两行眼泪滚落下来。忽觉头顶一黑,一只布袋从头顶罩了下来。   贺砥明把他踢翻在地,从脚下扎紧口袋。苏逸像一截枯木一般被他兜住,完全没有办法反抗。苏逸感觉自己被人蜷起来塞进了一口大箱子里,他心中愤怒,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把布袋也浸湿了。   贺砥明觉察到了,重重拍了他脑袋一记,道:“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要不然我就去把你那个相好的小姑娘杀了!”   苏逸心中怒骂:“有本事就放了我,我一定杀你为我师父报仇!”   贺砥明哪里管他心里想什么,去换了一身黑衣,使黑布蒙脸,越过墙头放足疾奔。贺汝膺放声大呼:“站住!来人呐,快给我追!”   丐帮众人听见动静,纷纷赶出来,眼见贺汝膺追着个黑衣人远去了。薛红蓼听见声音赶出来,见贺汝膺一闪而过,来不及多想,纵身追了上去。丐帮又有几名长老追赶上来。那黑衣人的轻功甚是了得,远远地把人甩开一截。众人追出了城,那黑衣人已经不知去向。   众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有些莫名其妙。片刻贺汝膺回来,道:“那厮狡猾的很,让他给跑了。”   薛红蓼道:“那人是谁,来干什么?”   贺汝膺神色十分沉重,道:“回去再说罢。”   众人回了丐帮,便听见有人大哭。薛红蓼循声赶去,见苏缇倒在地上,巧儿和几名丐帮弟子跪在他身边哭泣。薛红蓼登时一惊,大步赶上前去,伸手去摸苏缇的鼻息。苏缇早已没了气,身体也凉了。众人围拢上来,见苏缇身死,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薛红蓼眼泪滚落下来,转身问道:“贺盟主,苏长老是被谁杀害的?”   贺汝膺道:“刚才苏长老来跟我说话,刚走出门去,便听见苏长老惨呼一声。我急忙追出门去,见一个黑衣人疾奔而去。我来不及多想就追了上去,没想到苏长老竟已身遭不幸。”   他说着话,声音颤抖,两行眼泪淌了下来,仿佛十分难过。他道:“想来是那贼人在暗中跟踪苏长老已久,一击得手,立刻逃窜。”   薛红蓼默然良久,道:“贺盟主以为杀人凶手是谁?”   贺汝膺道:“我没看清脸。但看这手法,应当是秦潇无疑。”   薛红蓼也曾遭遇过秦潇袭击,对这话也有三分相信。但苏缇今晚来向贺汝膺兴师问罪,为什么偏偏这么凑巧,他就在今晚被杀害了?   这些年来苏缇犹如薛红蓼的半个父亲,也是丐帮的半个帮主。苏缇这一撒手如同山崩,丐帮就像大船失去了掌舵人,风雨飘摇里前行更加艰难。   贺汝膺大声道:“丐帮的兄弟们放心,贺某一定会抓到凶手,为苏长老报仇!”   大家都恨秦潇,认为人一定是他杀的。听了贺汝膺这话,心中悲痛难抑,纷纷道:“杀了秦潇,为苏长老报仇!为苏长老报仇!”   外头的喊声苏逸都听见了,他在心中大叫:“你们都被骗了。杀害师父的人是贺汝膺,凶手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却有眼无珠看不出来!薛帮主,你那么聪明,千万别被他骗了!只怕老帮主当年就是这样被贺汝膺害死的,你明察秋毫,千万别上了贺汝膺的当!”   外头群情激愤,众人都被愤怒的火焰冲昏了头脑,一心要找到秦潇,为苏缇报仇。   薛红蓼道:“先把苏长老安葬了。另外派青龙堂的兄弟们去搜查,一旦发现有可疑人物的行踪,立刻来通知我。”   众人答应了,去准备香烛棺木。巧儿哭得昏天黑地,薛红蓼叫人把她从苏缇身边拉开,巧儿奋力挣脱了,又爬了回去,抱着苏缇的尸身不肯放手。   众人无计可施,薛红蓼叹了口气,道:“由她去吧。”   天明时分,薛红蓼亲自主持为苏缇下葬,众人在苏缇坟前磕头,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为他报仇。薛红蓼将苏缇生前最爱喝的汾酒倒在墓前,酒水渗入了干裂的土地。   薛红蓼忽然觉得鼻尖一凉。她抬起头来,北风呼啸,卷来了天际漫漫大雪。   最寒冷的时候到了。 第44章 四十三   苏逸在黑暗里蜷缩着,听见外头哭声震天,他也跟着落泪。贺砥明在箱子上凿了几个气孔,但空间逼仄,苏逸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憋闷,昏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听见外头车声辘辘,一直在颠簸,他猜自己是被人装在了一辆大车上运了出去。   苏逸感觉自己能动了,他下巴脱了臼,在箱子里又难以活动手脚,只好奋力踹了踹箱子。   贺砥明在前头驾车,听见箱子里咚咚作响,也不去管他。苏逸踢得越发卖力,咚咚咚有如地动山摇,几乎要把箱子震下地去。贺砥明终于停下了车,走过来轻轻拍一拍箱子,道:“干什么?”   苏逸不能说话,又踹了箱子几脚。贺砥明揭开箱盖,冰冷的空气涌进来,苏逸隔着布袋长舒了一口气。   贺砥明道:“你累了吧?累了咱们就停下来歇一会儿。我先提醒你一句,现在是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周围别说是人,就连老鼠都没有一只。你耍花招也没有用。”   苏逸正寻思怎么逃跑,听他这么说,把眼凑在布袋上往外看,四下果然是一片漆黑。   他扭曲身子,试图从箱子里爬出来。贺砥明随手把他按了回去,道:“好好躺着。这么新鲜的空气,对你来说应该很宝贵才是,别浪费了。”   他的手很修长,也很秀气,跟他做人一样,客气平和。他高贵的出身使他能够轻易应对周围的人,所以他很少有动怒的时候。   苏逸则像是一条愤怒的鱼,在油锅里拼命弹跳。贺砥明意识到苏逸的动作过于激烈,仿佛想说什么。他摸到了苏逸的下颌给他装上。苏逸立刻破口大骂:“混蛋,你们一对乌龟父子杀了我师父,我早晚杀你全家、把你们两个王八蛋挫骨扬灰!”   贺砥明伸手就要卸他下巴,苏逸感觉他的手按上来了,连忙大叫:“我要撒尿!”   贺砥明漠然道:“你戾气太重,就这么憋着降降火气吧。”说话声中又点了他的哑穴,重重地合上了箱盖。   贺砥明翻身上马,赶车前行。马车一路淌下水来,臭气冲天。贺砥明不管不问,苏逸憋不住尿了自己一身,天气寒冷,气味又散不出去,简直受够了罪。   大车赶路到天明时分驶进松鹤别院。箱子被人从车上抬下来,重重地撂在地上。有人揭开箱子盖,贺砥明道:“你可以出来了。”   苏逸不消他指点,一有机会就想逃跑,早就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有人上前来把他从箱子里拖出来扔在地上,一人解开布袋,另外两人立刻将他的双臂抓住,使十斤重的铁铐子铐住,又在他双脚上也加了一副铁铐。镣铐沉重,苏逸活动不便,被人轻而易举地按在了地上。   四周黑漆漆的,潮湿阴暗,是个牢狱的模样。苏逸打了个寒颤,贺砥明解了他的哑穴,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苏逸道:“姓贺的小子,你要对老子动私刑?”   苏逸一身湿淋淋的臭尿,情绪十分愤怒,已经全无体面可言。贺砥明不在乎他嘴上占自己便宜,和气道:“苏兄弟不用紧张,只要你说出少阳剑法的下落,咱们不但不会伤害你,还会将你奉为上宾,好生招待。”   苏逸道:“什么少阳剑法,我没见过!”   贺砥明道:“被你废了双手的师弟们都身手不凡,你使的若不是少阳剑法,怎么能够轻易破了我贺家的天罡剑阵,还在一招之间就废了六个人的手?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在丐帮有人护着你也就罢了,在这儿你以为抵赖还有用么?”   苏逸啐了一口,挣扎着骂道:“你们父子俩想少阳剑法想疯了!你祖宗我没见过什么少阳剑法,有种的就来杀了我,皱一皱眉头的不是英雄好汉!”   有人立刻提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撞在地上,苏逸觉得一阵眩晕,耳中嗡嗡作响,脸上又噼里啪啦地挨了几个巴掌,嘴里直往外淌血。   一人骂道:“还敢嘴硬,我看你就是欠打!”数人对苏逸一顿拳打脚踢,苏逸被踢的在地上翻滚,口中还不停乌龟王八蛋地咒骂贺砥明。   贺砥明气定神闲地扯了个凳子,坐着看苏逸被人打得满地打滚,良久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地道:“停了吧。”   苏逸被打得一阵翻江倒海,他肚子里没有东西,干呕了一阵,吐出了一滩酸水。贺砥明掏出一块手绢,弯下腰来给他擦了擦嘴,神情很是细致用心,仿佛对他有无限的关怀。他道:“想好了吗?少阳剑谱在哪里?”   苏逸像看恶鬼似的看他,道:“拿开你的脏手!老子没见过什么少阳剑谱!”   贺砥明了然地点了点头,扔下手绢道:“苏兄弟的脾气还是太暴躁,那就先关几天再说吧。”   立刻有两人上前架起苏逸,将他推进一条过道里。走廊两边的灯火幽微,苏逸见两侧都是牢房,里头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有没有人。一人打开一间牢房,将苏逸搡了进去。苏逸被推了个踉跄,牢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苏逸奋力捶打牢门,怒道:“放我出去!”   贺砥明站在外头道:“你先在这里住几天,等想明白了咱们再谈。”说罢转身走了。   牢房的铁栏杆足有小孩儿手臂那么粗,厚实坚固,苏逸根本无计可施。他坐在牢房里,正寻思办法,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呵呵,哈哈!嘿嘿嘿!哈哈哈哈!”   苏逸吓了一跳,牢房里十分黑暗,他没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个人。那人蜷缩在阴影里,身上披着一块黑毯子,蓬头垢面,两眼直勾勾地看人,像是个疯子。   苏逸觉得大事不好,立刻站了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他喃喃道:“杀千刀的贺砥明,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没那么轻易放过老子。故意把我跟个疯汉关在一起,他是想叫我也疯了不成!”   那人看着苏逸,起初还在傻笑,仿佛多了个人被关在一起十分快活,那是一种忘却了自己也是阶下囚的幸灾乐祸。   苏逸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现出分明的轮廓。那人的眼神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疑惑、惊讶、恐惧和憎恨迅速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汹涌的洪流。   那人忽然人熊似地站起来,扯得身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他放声大呼:“恶鬼!是你这恶鬼!你害死了我女儿,我要杀了你!”   苏逸小时候曾经为了半个馒头被一个疯汉硬生生追了两条街,平生最怕疯子。他见那人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过来,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大叫:“谁认识你女儿了!有话好好说,你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外头的狱卒听见苏逸放声大叫,哈哈大笑。一人道:“你不是一身硬骨头吗?一个疯子就把你吓成这样?”   那疯汉忽地扑上来,伸手去掐苏逸的脖子。苏逸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那人脚上的锁链铐在墙上,铁链绷紧了还差几尺才能够得到苏逸。苏逸大气也不敢喘,坐在墙角看那人冲自己咆哮。苏逸意识到他抓不着自己,略宽了心。那人却气急败坏,将铁链扯得哗哗作响。   苏逸心里还是有些怕他的,好言相劝道:“这位大……大叔,我不认识你女儿,你认错人了。咱们两个现在被关在一起,是一对儿难兄难弟,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看你也是个讲道理的人,咱们都冷静一点,千万别激动……”   疯汉哪里理会他,嘶声大叫:“秦潇,秦潇你这个畜生,要不是因为你,我女儿也不会死!都是你害死了她,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苏逸一怔,茫然道:“什么秦潇?你认识秦潇?不对……秦潇害死了你女儿,你是谁?”   那人蓬发遮挡着脸,衣衫破烂,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和污垢。苏逸仔细端详时,却恍然惊觉这疯汉不是别人,居然是已经失踪了数月的邱广成。   苏逸道:“你……你是邱广成,邱庄主?我认得你,我和巧儿还吃过你们邱家庄的酱肘子、鱼圆儿汤……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红蓼雨夜被秦潇刺杀的那晚,苏逸曾跟邱广成讨过一桌宵夜。当时苏逸只是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邱广成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虽然苏逸还记得那一桌热饭,邱广成却早就对他没了印象。   苏逸见他毫无反应,心想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施舍小叫花子一顿饭又怎么会放在心上。虽然如此,见他如今这样落魄,又不免生出了同情心。   他小心翼翼地道:“你……你不记得我,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邱广成恶狠狠地看着他,低声道:“我是谁……你又是谁?是了!你就是秦潇,你休想抵赖!”   苏逸看出来邱广成的精神确实已经失常了,失去女儿的痛苦日夜折磨着他,逼得他发疯,让他看谁都像不共戴天的仇人。   邱广成双眼通红,忽地流下眼泪来,喃喃道:“玉华,玉华……我的好女儿,乖女儿。她那么听话,那么乖巧伶俐,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孩儿比的上她。都是你这恶贼引诱她、欺骗她,害得她为你送了命!你还敢来见我,我非杀了你不可!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暴跳如雷,把锁链挣得笔直,简直要把铁环从墙里扯下来。苏逸知道他过不来,可心里还是难受,毕竟邱广成对他有一顿饭的恩情,他实在替邱广成难过。然而他现在也自身难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外头的狱卒见苏逸缩在墙角不肯出来,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转身走了。邱广成还在大喊:“小贼,你还我女儿!把玉华还给我!”   苏逸心想:“邱大小姐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邱庄主心里难过,要骂也由得他。反正坏事不是我做的,我问心无愧,怕他干什么。”   他坐在墙角闭着眼,把邱广成的大骂当成天上的雷鸣闪电,反正他骂的再狠也伤不到自己一根汗毛。   邱广成骂累了,终于安静下来。两个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宿,次日一早,邱广成发作起来,挣扎着又要杀人。   苏逸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邱庄主,邱大小姐是个好人,她死了我也很难过。但害死她的人不是我。我听人说是谢贝函拿弓箭射死了邱大小姐。逝者已矣,邱大小姐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你好好地活着,请你醒一醒,别再折磨自己了!”   邱广成听了他的话,整个人茫然若失,自言自语道:“我女儿是谢贝函害死的?是谁害死的……不是秦潇?不是你?”   苏逸道:“不是我,也不是秦潇,是谢贝函。”   邱广成道:“谢贝函呢?姓谢的小子在哪里?他在哪里?”   苏逸道:“他已经死了,秦潇替你女儿报了仇,亲手把谢贝函杀了。我是亲眼所见,谢贝函胸口打着根碎星锥,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死了。”   邱广成思索了良久,仿佛不能够理解苏逸说的话。   苏逸对他还有一线希望,盼着他听说仇人已死,能够好转过来。没想到邱广成忽地勃然大怒,咆哮道:“你骗我,你这小子花言巧语,专会骗人……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了谢贝函!还有贺汝膺,贺砥明……一个也不放过!”   苏逸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终于放弃了劝他。邱广成咆哮了一阵,良久又放声大哭,以头戗地,把脑袋撞得咚咚作响。苏逸见他撞得头破血流,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别撞了,邱庄主,再撞可要出人命了!”   邱广成不理睬他,苏逸急了,上前去拉他。邱广成忽地放声大笑,一跃而起,掐住苏逸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双手用力掐他的喉咙。苏逸没想到一个疯汉还有这心眼儿,被掐得气也喘不上来,双手护着喉咙,两条腿奋力乱踢。   邱广成大呼:“我扼死你,扼死你这小贼!”   苏逸竭力大叫:“杀人了!咳……咳咳,快来人啊!疯子杀人了!”   狱卒听见声音连忙赶过来。几人见苏逸和邱广成在地上翻滚,苏逸被掐的直翻白眼。一人踹了牢门一脚,大声道:“放手!快放手!”   另一人连忙掏钥匙,道:“师哥还有话要问那小子,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他打开牢门,数人冲上去拉扯邱广成。邱广成忽地放声长啸,声音清越有力,有如凤鸣破云穿石直冲九霄,刺得人耳膜和大脑都要裂开。   苏逸有山水和尚传授的内功护体,仍然感到内息翻腾,头疼得难以承受。冲进来的几个人更是抱着头倒在地上,放声大叫:“别喊了,快别喊了!”   数人之中内功弱的,已经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竟被他这一啸之力震昏了过去。健壮些的还想逃走去叫人来援。邱广成夺过一人腰间长剑,挥剑砍向众人。眨眼间血溅满地,众狱卒都被他杀了。   邱广成从一人身上找到钥匙,打开了镣铐,行动干脆利索,全然看不出半点神智失常的意思。苏逸明白过来了,邱广成一直以来都在装疯,如今终于找到了机会脱困。牢房里血腥气弥漫,苏逸想到自己居然被他利用了,忍不住有些作呕。   邱广成转过头来,见苏逸睁着一双雪亮的大眼,跟他目光一触,旋即闭上眼装死。邱广成看他的神情还是有些疑虑,他道:“你果真不是秦潇?”   苏逸打了个滚,远远地避开邱广成,大声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苏逸,是苏长老的亲传弟子!秦潇的爹害死了我们丐帮的薛老帮主,我们丐帮的人跟他不共戴天!我怎么可能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邱广成见他义愤填膺,神态举止实在与秦潇大相径庭,心中大为疑惑。他自言自语道:“确实截然不同……可也真像,太像了……”   苏逸莫名其妙,心道:“我跟那恶贼像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他像?”他想问,又忌讳邱广成的剑法高超,不敢多嘴。   邱广成道:“我不是个恩怨不分的人,你帮了我,不管你是谁,这次我不会害你性命。咱们后会有期吧。”说罢出了牢房,大步离去。   苏逸出了一身冷汗,听他走了,连忙爬起来。他捡起钥匙,手心里满是汗水,一把把地试过来,心道:“快点,快点……”他使了几把,咔嚓一声开了锁,继而又开了脚上的镣铐,心中暗道:“侥幸!侥幸!”   他拔腿就跑,刚刚走出牢房,便见贺砥明带着一队人迎面赶来。苏逸心中大骂:“遭瘟的乌龟儿子王八蛋,前头刚走了邱广成他不追,偏偏这时候赶来堵老子!”   两人打了个照面,贺砥明居然还很平静,道:“苏兄弟要上哪儿去?”   苏逸伸手一指,道:“邱广成刚刚往那边跑了。”他说着纵身就要逃,贺砥明追上来,一把提住他领子将他摔在地上。苏逸还没反应过来,众人已经迅速围上来把他按住,使牛筋紧紧地捆了。   苏逸被摔得浑身的骨头都疼,愤然道:“你好端端的一个大少爷,总盯着我一个叫花子不放干什么!喂,你再不去追,邱广成可要跑远了!”   贺砥明道:“不劳苏兄费心,我已经派人去追他了。来人,把他带回去好生看管。”   苏逸被一群虾兵蟹将押解回地牢,依旧铐了手脚,锁了牢门。   苏逸枯坐在牢里,心中暗骂:“乌龟儿子王八蛋,杀千刀的贺砥明!方才我手上若是有兵刃,将少阳剑法使出来,又岂会受你的窝囊气!”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阵,又颓然丧气起来。   牢房里寒冷潮湿,简直让他绝望。苏逸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被关多久,没有人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救他。   他想起了巧儿,又想起了师父。他心里一阵难受,悲从中来,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喃喃自语道:“师父,我不想死在这里。你老人家在天有灵,想个法子救救我吧。”   四下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应。苏逸身心疲惫,觉得冷似的缩成一团,跟牢房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第45章 四十四   夜色中雾气弥漫,残月隐没在云里。   秦潇悄悄潜进松鹤别院,远处的屋檐下灯火透过薄雾,现出一点红光。竹林后便是地牢的入口,门口有两名弟子守着。秦潇迅速从后头接近一人,一拳打在他后脑,将他打昏了过去。旁边一人刚要喊叫,也被打昏了。   秦潇轻轻把人放在地上,走进地牢。地牢里又有三个人当值,天寒地冻,三人围坐在桌边,正一起喝酒。酒气凛冽,秦潇嗅得出来,是寻常酒肆里卖的烧刀子,十文钱就能买一大坛。酒不贵,却是又呛又辣,入喉像一团火,烧得人浑身发烫。   秦潇站在拐角处的阴影里,等三人把碗里的酒喝下去才走了出来。三人登时警觉,抄起兵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秦潇比他们的反应更快,迅速出拳将三人打昏过去。   秦潇点了三人的穴道,又拿麻核塞了他们的嘴,轻声道:“对不住了。我要杀的是邱广成,只能委屈你们了。我上次心软放过了他,终究还是不成的。他是害死我爹的凶手,娘要他死,他就必须死。”   秦潇走进走廊深处,找到了关押邱广成的牢房。牢房里一片漆黑,走廊里的火光影影幢幢地照出一个身影。   那人披头散发地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正在睡觉。秦潇抬起手臂,袖箭对准了他的后心,低声道:“好好睡吧,很快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按下机簧,袖箭簌簌地飞了出去。那人听见声音陡然惊觉,翻了个身,袖箭夺夺夺数声钉在地上。那人破口大骂:“什么人?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走廊顶上忽然落下一张大网,秦潇没有防备,被罩在底下。网子上有铃铛,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并且越挣扎缠得越紧。牢房里的人也吃了一惊,坐起来走到跟前,茫然道:“怎么回事?你是谁?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秦潇在网里拼命挣扎,苏逸扒着栏杆往外看,秦潇抬起头来,两人打了个照面。秦潇脸上戴着的白银面具十分显眼,苏逸失声道:“你……你是秦潇?”   秦潇看着他,忽然停止了挣扎,仿佛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苏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看什么?”   秦潇道:“我见过你,你是丐帮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逸对他有些异样的感觉,虽然刚才差点就被他杀了,却对他憎恨不起来,甚至有点为他担心。苏逸道:“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管我干什么!”   外头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贺砥明听见铃声,迅速带人冲了进来。众人四下里将秦潇围住。秦潇心道:“怪不得这么容易就得手了,原来是个陷阱。他们猜到我要来杀邱广成,早就设计好了。”   贺砥明漫步走上前来,提起大网,微笑道:“邱广成果然是抓你最好的诱饵。我知道你早晚会来,但我以为你会更有耐心,要让我等一阵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落网了。”   秦潇道:“我没什么用处,你抓我也没有用。”   贺砥明道:“谁说没有用。现在江湖上人人提起你的名号都恨得咬牙切齿。你说我要是召集大伙儿来当众剐了你,是不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苏逸拍了拍栏杆,大声道:“喂,姓贺的小子,你们父子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人。依我看最好还是先剐你爹,再剐你自个儿,那才叫人人都拍手称快呢!”   贺砥明皱眉道:“让他闭嘴。”   有人拿着刀枪隔着栏杆去捅苏逸,苏逸躲到栏杆后头,仗着人不方便进去,更加得意地大骂:“贺砥明,你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你跟你爹都不是好东西,老子做梦都诅咒你们父子两个头上生疮脚下流脓,浑身臭不可闻,哎呦,好臭、好臭!”   有人拿着松油火把在牢门前晃了晃,威胁道:“臭小子,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咱们一把火把你烧成焦炭!”   牢里到处都是稻草,苏逸这些天被贺砥明严刑拷问,挨了不少打,知道他们心狠手毒,说的出就做的到。这会儿见火光熊熊,真有点怕。他心道:“你们家主子一天没问出少阳剑法的下落,就一天不会杀老子。不过要是惹急了他们,砍我几根手指,那也受罪的很……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少说几句吧。”   贺砥明道:“我知道你武功不错。当年你爹给你留下的剑法中,有没有少阳剑谱?”   秦潇冷笑道:“少阳剑谱当年早被你们抢走了,你还来跟我要?”   贺砥明道:“你说实话我还能考虑放了你,否则就等着被人千刀万剐吧。”   苏逸躲在墙角大声道:“姓秦的小子,你好生听了。那对乌龟父子想少阳剑谱想疯了,为了找这剑谱先后害得不少人家破人亡,先是邱广成,然后是我师父,还把我抓来严刑拷问,如今又设陷阱网住了你。你不知道那劳什子剑法最好,要是告诉他们了,你一定活不成!”   有人怒道:“小叫花子,谁教你说话了!闭上你的狗嘴!”   贺砥明对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去外头提了两桶冰水,照着苏逸头脸泼过去。苏逸没处躲避,劈头盖脸地挨了一身浇,冻得脸色铁青,牙齿咯咯打颤。   贺砥明对秦潇道:“咱们做笔交易,我知道你要杀邱广成。我把邱广成交给你,你把少阳剑谱给我,怎么样?”   秦潇冷冷道:“我现在对邱广成没什么兴趣,我只想要你的命。”   贺砥明不以为然道:“我把邱广成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如果我不告诉你他在哪里,你就一辈子不能杀他报仇。你已经让谢彪死在别人手里了,再放过邱广成,你怎么跟你母亲交待?”   秦潇眉头微扬,仿佛对他的话有些兴趣。他道:“你这话倒有些道理。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你先放我起来。”   贺砥明道:“秦兄武功高明,我可不敢放了你。劳烦你就这么说吧。”   秦潇平静道:“不放也由得你,我被捆得浑身发麻,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不着急,我更不急,咱们就这么耗着也很好。”   贺砥明没什么办法,抬手封了秦潇胸前几处穴道,这才伸手去解他身上的大网。苏逸听得一清二楚,放声大叫:“喂,你别听他的!邱广成早就逃出去了,你别让人骗了!”   贺砥明脸色一沉,道:“别听他的,那小子就会胡说八道。”   秦潇冷冷道:“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贺砥明有些烦躁了,皱眉道:“那你想怎么样?”   秦潇道:“你先让我见邱广成一面。”   苏逸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说得好,看他能不能交出人来!他怎么可能交得出来?他自己还想找邱广成呢!”   贺砥明无视了苏逸的嘲笑,神情冷漠,良久道:“可以。我带你去见他。”   苏逸心中暗道:“邱广成一走如同龙归大海,怎么可能被他们再抓回去。那小子一定撒谎,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秦潇……秦潇这人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可别被他们骗了才好。”   贺砥明叫人拿手铐锁住秦潇的双手,让人把他抬了出去。   贺砥明临走之前道:“苏兄弟今晚的话特别多,看来心情不错。你们把他请到刑讯室里好好伺候,看他能不能透露出点东西来。”   苏逸心知又要挨打,登时不寒而栗,破口大骂:“疯子!你们父子两个简直丧心病狂!你们就算打死老子,老子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没骂够,四个人走进牢房,一人踹把他踢翻在地。自从邱广成逃走之后,贺砥明吃一堑长一智,给苏逸的饮食里都放了化功散气的药物,让他没有能力耍花招,防止逃狱之事再发生。   苏逸丹田发寒,气力不能凝聚,心中十分愤怒,却半点武功也使不出来,简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狱卒冷笑道:“省着点力气吧,有话咱们去刑讯室里说。”说着把他拖出了牢房。   贺砥明跟人吩咐了几句,山庄外停了一辆马车。贺砥明叫人把秦潇塞了进去,自己也钻进车厢里,外头又有七八个人骑马跟着护送。   贺砥明道:“我带你去见邱广成。”   秦潇道:“好。”   两人的对话简短而无味,显然对彼此都不感兴趣,交流越少越好。   夜色浓重,马车走在僻静的小路上,不住颠簸。远方传来夜枭的啼声,贺砥明似乎不喜欢那凄厉的叫声,难以察觉地打了个寒颤,掩饰似地掀开车帘往外看。   秦潇跟他面对面坐着,他的穴道被封,双手被铐着,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贺砥明却一直很紧张,右手握着的剑随时准备出鞘,仿佛只是跟他坐在一起,就已面对了极大的压力。   秦潇也不去理他,旁若无人地闭上双眼,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贺砥明松了口气,握着剑的手却不敢放松。   秦潇不相信贺砥明会带他去见邱广成,小叫花子的话很可能是真的,邱广成早已逃脱,所以贺砥明才会费尽心机地捉拿自己,想要从自己口中问出少阳剑谱的下落。   贺砥明这趟出行,恐怕是要把秦潇送去交给贺汝膺亲自处置。贺汝膺老谋深算,可没有贺砥明这么好对付。秦潇心知自己若是落到了那老贼手里要大吃苦头,必须尽快脱身。   秦潇暗中催动内力去冲穴道,贺砥明不来理会他最好,免得他分心气机走岔了路。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秦潇浑身一轻,气息通畅,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他心中暗喜,睁眼看贺砥明。贺砥明觉察到了,立刻警惕地看他。   秦潇微微一笑道:“贺兄好像有点怕我?”   贺砥明被他说中了心事,心虚得厉害,立刻道:“秦兄这是说什么话?你是我的阶下囚,该是你怕我才对!”   秦潇笑道:“你既然不怕我,何必封了我的穴道,又给我加了一副镣铐?我这样一动也不能动,难受得要命。你行行好,解开我的穴道行不行?”   贺砥明冷冷道:“秦兄见谅。你武功高强,我不得不防。”   秦潇道:“那好吧。”话音未落,忽然抬手使铁铐砸向贺砥明的头。   贺砥明没想到他已经能动了,大吃一惊,提剑挡住面门,勉强接了一招。秦潇又横里抡过铁铐来。那铁铐足有十来斤,带着风声而来呼呼作响,若是被打中了立刻就要头破血流。   车厢内空间狭小,贺砥明连滚带爬,躲避得十分狼狈。他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说话声中脑后被秦潇砸了一记,登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   秦潇双臂勒过他的喉咙,紧紧地将他挟制在胸前,喝道:“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秦潇大声道:“都老实点!你们的主子在我手里,谁也别乱动!”   众人本来剑拔弩张,听了这话,果然不敢妄动。   秦潇推着贺砥明走下马车,将他挡在身前,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牵过一匹马来。   有人想趁机偷袭,秦潇反应迅速,回身发射了数枚袖箭。那人的肩膀被小箭钉穿了,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秦潇四下里发射了一阵袖箭,将众人压得不敢上前。他乘机翻身上马,一脚把贺砥明踹了开去,大声道:“贺兄,今天多谢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秦潇纵马离去。贺砥明灰头土脸,大失颜面。他气急败坏道:“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追!”   秦潇打马飞驰,听见后头远远传来追赶声。他啐道:“阴魂不散!”眉头一皱,忽地跳下马来,使匕首狠狠扎进马股。骏马吃疼嘶鸣,奋蹄向前奔驰而去。   深夜里看不清楚,追兵见马向前去了,以为秦潇还在马上,纷纷大呼:“别跑!快站住!”追得更急。   秦潇早已钻进路边的小树林,在夜幕的掩护下甩开了追兵。 第46章 四十五   秦潇穿过树林,往西而行,看见了一条宽阔大河。他沿着水行走,河流的下游渡口处有个小镇。河边泊着些渔船,水面灯火交映。天色未明,秦潇在渡口边的一棵大树下靠着,睡了过去。   天明时分,小镇从沉睡中醒过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秦潇手上戴着铁铐,难免叫人起疑心。他先去找了间锁铺,付了十两银子叫匠人给他开锁。   秦潇浑身都是尘土血迹,身上又戴着镣铐,像极了逃犯。所幸他出手大方,那锁匠也识得厉害,不敢多问。秦潇开了锁,浑身舒畅,摘了面具出门而去。路边茶棚里的包子刚出锅,热腾腾的香气扑鼻。秦潇要了两屉包子,一壶烧酒。他正吃着饭,忽见远处走来了两个乞丐。   那两名乞丐一面走,一路道:“……秦潇杀了苏长老,薛帮主已经下了通缉令,发现他行踪的,立刻就近上报给各分舵,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秦潇心猛地一跳,暗道:“我什么时候杀了丐帮的人了?什么坏事都赖在我身上,这些人倒是好本事!”   他起身要走,那两个乞丐已经看见了他,径直向他走来。秦潇心道:“我不想找麻烦,麻烦却来找我。要是被他们透露了我的行踪,丐帮的人一起追来,我可是寸步难行,得赶紧脱身才是。”   一名乞丐伸出手来,秦潇正要出手擒他脉门,那乞丐的手却落在他肩头,亲热地拍了拍。那乞丐笑道:“听说你最近读书去了,穿戴可比从前讲究多了,咱们差点没认出你来!”   秦潇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疑心两人有诈,身上的肌肉紧绷着,随时准备出手。另一名乞丐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师父的事别太难过。大家一定会捉拿凶手为苏长老报仇。”   那乞丐见秦潇不说话,疑惑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道:“苏兄弟,你还好吗?”   秦潇越发摸不着头脑,心道:“他们把我当成谁了?苏缇死了,他徒弟是松鹤别院里被关着的那个小叫花子……是了,那小叫花子长得跟我十分相似,他们把我当成了那个小叫花?怪哉、怪哉!天底下倒有这等奇事!”   那两名乞丐见他神情警惕,忽而又有些迷惘,一时又仿佛恍然大悟。两人并不起疑,反而觉得他十分可怜,暗道:“他只怕是太伤心了,神志不清。大家兄弟一场,可不能在这时候叫他难堪。”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对他都很和气,劝他千万不要难过。丐帮的人只知道苏缇被人杀了,苏逸这等小角色忽然之间去了哪里却没有人在意。没人意识到他被掳走了,自然也不会去找他的下落。   秦潇这时候才开口道:“多谢两位大哥。我心里难受,想自个儿静一静,还请见谅。”   两名乞丐对他十分同情,连声劝他节哀。秦潇不敢久留,转身就走。   秦潇走在路上,寻思这几天来的际遇,觉得那小叫花子的背后很有些文章。大约是他跟自己长得相似的缘故,秦潇一想起他就有点亲切的感觉。   他曾经有个孪生弟弟,两个人分别出生在子夜前后,小时候的模样就叫人难以分辨。后来家里遭难,母亲事先把弟弟交给了一位朋友寄养,后来去接时,那户人家却说孩子被七英盟的人夺去杀害了。母亲痛哭了一场,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专心把秦潇抚养长大。   秦潇本以为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然而这几次见到苏逸,都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或许自己的弟弟并没有被杀死,他有可能就是那个小叫花子。否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这个念头让他为之战栗,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期盼感。   秦潇突然很想再去看看他。   苏逸被关在牢里,脸色苍白又瘦得厉害,浑身上下都是外伤结的血痂,受了不少苦。秦潇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寻思他大约也是因为少阳剑谱被抓去的。贺汝膺父子丧心病狂,再这么下去那小子只怕性命不保,必需尽快救他出来。   秦潇在小镇里歇了半日,花钱置办了身新衣。一身素白缎子长袍,小牛皮的靴子,外披一件湖蓝底的银灰貂鼠大氅。他是个对外表一丝不苟的人,体面的衣着会让人不敢轻易冒犯,可以免去很多动手的麻烦。   过了午天色转阴,天上飘起了细雪。秦潇走进一间小酒铺,要了一坛女儿红,叫人使火炉煨了,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江湖中传播消息最快的就是这种地方,江湖客向来豪爽,三杯酒下肚,便无所顾忌起来。大声谈笑,自吹自擂,攀附名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秦潇坐了半个时辰,就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大堂当中有两名大汉对坐着喝酒,都是跑江湖的寻常人物,说起话来的底气却比谁都足,好像非要人注意到自己不可。   那大汉道:“……苏缇半个月前被人杀害了。凶手是秦潇,贺盟主亲眼所见。如今薛帮主下达了通缉令,叫丐帮弟子查访秦潇的踪迹,找到了立刻通知各个分舵,大伙儿一起围剿凶手。”   秦潇眉头微扬,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抬手推开了窗户,外头卷进一阵寒风,粉尘似的细雪飘进了他的酒里。   说话的大汉感到一阵寒冷,向他转过头来。秦潇拥了拥自己的貂裘,大半个背影对着他,活脱脱是个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那人一身穷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棉袄,仿佛有些不愉快,大声道:“朋友,天寒地冻的,劳烦你把窗户关了。”   秦潇微微一笑,道:“好。”随即关了窗户。那人还想寻些是非,旁边的同伴却道:“然后呢?凶手抓到了没有?”   那大汉道:“哪有那么容易!秦潇那小子武功高明得很,别说你我,就连薛帮主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依我看恐怕只有贺盟主亲自出手才能制得住他!这不,昨天晚上有人在松鹤别院一带发现了秦潇的踪迹,贺盟主今天早晨已经赶回松鹤别院,带着人到处搜查了。”   那人咋舌道:“那姓秦的好大的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去松鹤别院,这不是摆明了要挑衅贺盟主么?”   大汉喝了口酒道:“谁说不是呢,要我说那秦潇也是个人物,年纪轻轻的,单枪匹马就敢跟整个七英盟作对,神出鬼没地杀来杀去,把整个江湖翻得底朝天。这种胆量恐怕也只有长坂坡上七进七出的赵子龙才有了,啧啧,可真是胆识了得……”   秦潇眉心一跳,暗道:“贺汝膺回松鹤别院了?他可比贺砥明难对付多了,有他亲自坐镇,我只怕没有救苏逸的机会,除非把他支开……不错,要是能支开贺汝膺,只对付贺砥明一个人还是不难的。”   他沉吟良久,似乎有了主意。   天底下要是还有人能救苏逸,就是丐帮的那位女帮主。虽然她视秦潇为仇敌,但这个忙,还是非得她来帮不可。   秦潇放下一块碎银,起身走了出去。他出门雇了一辆车,叫人立刻赶往洛阳。   自从苏缇死了,苏逸也不知所踪。巧儿到处找过,可苏逸就像是浪花消失在了大海里,完全没有踪迹可寻。巧儿为师父哭了数日,总也不见苏逸回来,又为他哭了起来。   薛红蓼安慰她道:“苏逸也许是心里难受,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苏长老对他来说像父亲一样。苏逸的脾气你了解,跟野猫儿似的,想去哪里都由得他自个儿做主,等他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巧儿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和缓了些。挨过两天,见外头下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万物悲凉,又忍不住哭了。薛红蓼事务繁忙,也没空总来宽慰她。巧儿倒去找她,求薛红蓼帮自己找找苏逸的下落。   薛红蓼见她哭得眼都红了,于心不忍,道:“我答应你了,回去等着吧。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巧儿便老老实实地盼着,总希望苏逸忽然推门进来,抖落一身的雪花,跺着脚说:“冻死我了,小丫头快拿酒来!”   她想得多了,有时候恍恍惚惚的,分不清真假。这天晚上她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人踩着雪走进院里来。   她心中一阵狂跳,暗道:“是不是苏逸回来了?”她跳下床去,推门就往外跑。眼见着雪地里有人影一闪而逝,虽然衣衫华贵,却分明就是苏逸的模样。   巧儿追着他跑出去,到处转了几转,却不见他的人影。   巧儿茫然不知所措,放声大呼:“苏逸?苏逸你回来了吗?是你吗?你别逗我了,快出来、出来啊!”   天地间一片静谧,没人理会她。巧儿又喊了一阵,等了良久,始终不见有人现身。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得发疯了,把幻觉也当成了真的。她眼泪盈眶,泪珠不住地往下淌,忽然就崩溃了。   她蹲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简直连命都不要似的大哭。她嚎啕一阵,又呜咽一阵,道:“苏逸,你个没良心的,你是不是死了?这么多天都没有你的音讯,我快担心死了!你要是活着,总得给我个信儿吧……你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活了……”   秦潇站在草垛后头,心道:“这小姑娘跟苏逸走得最近,若是连她都认不出我,那么我跟苏逸确实是像的很了。”   他的想法得到了验证,转身就走。一路上听见小姑娘为他哭得昏天黑地,不知道是自己太造孽,还是苏逸太有福气。   他早就见过这小姑娘跟苏逸寸步不离,没想到她对苏逸如此痴心,不由得对她生出了些敬重之心,毕竟这样的真情实意千金难买。要是换成自己被人关起来,恐怕连个为他掉泪的人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苏逸不知好歹,从来没把这小女孩儿放在眼里。等把他救出来,总得叫他好好待这小姑娘才是。   夜深人静,各房里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了。秦潇找到薛红蓼的住处,从怀里掏出一片布帛,使袖箭穿了,夺地一声射在窗户上。   薛红蓼十分警醒,闻声立即喝道:“什么人?”   秦潇早已纵身离去。薛红蓼追出来时,雪地上只留着几个脚印,走了没几步就消失了。薛红蓼私下环顾,见窗户上钉着一封信,抬手取了下来。   信中道:“苏逸在贺家庄。贺汝膺欲得少阳剑法,将其关押拷问。速去救援。”   下头没有落款,薛红蓼半信半疑,生怕是敌人的圈套。她正在沉吟之际,忽听远方隐隐约约地传来哭泣声。薛红蓼循声找去,见巧儿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周围引来了几个丐帮弟子,大伙儿正在好言好语地劝她。薛红蓼道:“怎么了?又哭什么?”   巧儿呜咽道:“我刚才看见苏逸了。他穿着一身白衣裳,脸也惨白惨白的,看见我话也不说,一转身就不见了。薛姊姊……你说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专门来找我告别的?”   薛红蓼心里咯噔一声,若有所思。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布帛,道:“你确定是他?”   巧儿笃定道:“就是他,我绝对不会看错!”   薛红蓼自语道:“会有这等怪事?总不会是他自己来给我送信的吧?”   巧儿眼前一亮,道:“什么送信?薛姊姊也看见他了?”   薛红蓼一时没说话,扶起巧儿道:“地上凉,先回屋去。”巧儿还拉着她不肯走,非要跟她说刚才真的见到了人影。   薛红蓼一直在想那封信的事,心神不定,暗道:“这件事太过蹊跷,那人肯定不是苏逸,更不可能是鬼魂。他说苏逸在贺家庄是真是假?我到底去还是不去?”   两人回了房,薛红蓼心不在焉。巧儿冻得瑟瑟发抖,有人给她熬了碗姜汤,巧儿喝了几口,又开始哭。薛红蓼见她实在可怜,心道:“不管那消息是真是假,上门去问一问,也没什么损失。贺汝膺这人的野心极大,少阳剑法若是真落到了他手里,对江湖危害不浅。这件事不能不管。”   她想到这里,温言道:“苏逸有消息了。”   巧儿睁大了双眼,大声道:“他怎么样了?人在哪儿呢?”   薛红蓼道:“有人说他在贺家庄附近出现过。我明天就带人去走一趟,请贺盟主帮忙找一找。”   巧儿喜极而泣,连声道谢。薛红蓼替她擦了擦眼泪,心道:“也许真是上天可怜她吧。苏逸可千万别出事才好。” 第47章 四十六   秦潇等了一日,见薛红蓼果然去贺家庄找人了,心中一喜。贺汝膺听说丐帮帮主亲自到了贺家庄,只好前去迎接。这么一来,松鹤别院里就只剩下贺砥明一人坐镇了。   秦潇要的就是调虎离山。他原本也可以将苏逸在松鹤别院的实情告诉薛红蓼,但是这么一来贺汝膺有了准备,一定不会让薛红蓼见到苏逸。何况秦潇还有话要问苏逸,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秦潇趁夜再探松鹤别院,贺砥明吃一堑长一智,派人严密防守。地牢外足有十来人守卫,还有人在山庄里打着灯笼来回巡视。秦潇心道:“这回贺砥明可是下足了本钱,看来他真的把那个小叫花当成宝贝了。”   他早有准备,掏出一只竹管,顺风向众人一吹,淡褐色的粉尘飘了出去。众人冷不防闻见一阵香气,紧接着就觉得浑身麻木,头昏脑涨,纷纷倒了下去。有警醒的人立刻屏住了呼吸,却也已经晚了。秦潇从阴影里走出来,伸手在那人的肩头轻轻一推,那人像一截木头似的倒在地上,也昏了过去。   秦潇迈过一众守卫,走进地牢。牢中还有几个狱卒,秦潇如法炮制,迅速放倒了六人。他在狱卒身上找到了钥匙,一间间牢房寻找,没有找到人。他打开了走廊尽头的刑讯室,见一人被铐在墙上,总算找到了。   苏逸低垂着头,已经昏了过去。   秦潇提起一旁的水桶,劈面浇了上去。苏逸倒出一口气,咳嗽了几声,骂道:“狗东西,你老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杀了我吧!”   秦潇道:“是我。”   苏逸已经奄奄一息了,见来人是秦潇,有些难以置信。他道:“你又来干什么?你也想杀我?”   秦潇没理他,低头拿钥匙给他开锁,试了几把,锁咔嚓一声开了。苏逸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咳嗽道:“我没见过什么少阳剑法,你抓了我去也没有用,咳咳……我看你跟贺汝膺他们不一样,要是有点良心就给我个痛快吧。”   秦潇道:“你叫苏逸?”   苏逸点了点头,秦潇扳起他的脸,用手指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端详了一阵。苏逸瞥了一眼他脸上的面具,耷拉下眼皮,似乎对他不怎么感兴趣。   秦潇放开了他,道:“邱广成在哪里?”   苏逸道:“他一直装疯卖傻,其实一直在找机会脱身,好几天之前就逃走了。”   秦潇把他架在肩膀上,道:“先出去再说吧。”   苏逸有点提防他,生怕刚刚逃出虎口又入狼窝。秦潇架着他往外走,苏逸心道:“能出去总是好事,大不了出去以后再想办法逃走就是了。”   松鹤别院里到处有人巡视,这会儿已经发现了有人入侵,敲锣打鼓地叫人赶来增援。秦潇搀着苏逸出了地牢,刚走了几步就被人围了起来。   贺砥明跟秦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冷笑道:“是你啊?秦兄还真把这里当成你家后院了,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潇微微一笑,轻慢道:“是又怎么样?”说话声中从袖中甩出几颗霹雳弹,爆炸声接二连三,炸得草木碎石四处迸溅。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后退。霹雳弹里藏着浓烟,登时烟尘弥漫,整个院子都被黄尘笼罩住了。   空气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在深夜里,更加难以视物。一众庄丁阵脚大乱,自己人三三两两地撞在一处,不由分说就动起了手。又有人要表忠心,大声叫道:“快保护公子!”   贺砥明怒道:“别叫秦潇跑了,抓住他们!”   到处都是弥漫的烟雾,众人虽然答应了,却无从下手,一个个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秦潇早已看准方向,趁机带着苏逸逃了出去。   秦潇怕追兵赶上来,出了松鹤别院径自往西南走。他早在外头藏了马,两人骑马走了一夜,将近天明时分,走出了不少路程。   苏逸见已经脱了险,心中稍安,道:“秦公子,我跟你又不熟,你为什么冒险来救我?”   秦潇没说话,苏逸道:“你该不会也是为了少阳剑谱吧?你武功这么高强,还稀罕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么?我可先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别白费心机了,还是趁早放了我的好!”   秦潇确实对这些东西都不屑一顾,没有回应。他放缓了缰绳,让马慢慢行走,良久才道:“你的爹娘是谁?”   苏逸最不爱听人问自己这句话,偏偏常有人这么问起。苏逸偏过头去,闷声闷气地道:“不知道。”   秦潇见他的态度不太好,以为他听信了外头的传言,对自己心存敌意。他缓和道:“你师父不是我杀的。”   苏逸道:“我知道。是贺汝膺杀的,我亲眼看见的。”   他回头看了秦潇一眼,道:“我看你也不像那种穷凶极恶的人。你放心,我跟那些不讲理的人不一样,不会没来由就对人喊打喊杀的。”   秦潇一诧,随即笑道:“还是头一次有人跟我说这种话。”   苏逸道:“我也被人诬陷过,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全天下的脏水都往你一个人身上泼,所有的坏事都是你干的,啧啧,简直是百口莫辩,生不如死。”   秦潇料想他肯定是为了少阳剑谱的事被人冤枉,有些同情他。   苏逸忽然道:“孟纾河是你爹,你的剑法虽然不错,却好像并不是少阳剑法?”   秦潇道:“不是。少阳剑法早就被七英盟的人夺走了。我使的是我爹遗留下来的内功心法和我娘自创的烟波剑法。娘是个很聪明的人,对武学有很多独到的领悟,加之她从前常跟爹比剑,对少阳剑法有所了解,因此我的武功与少阳剑法很有些相似之处。”   苏逸点头道:“怪不得这剑法带着股脂粉味儿,不像个男人使的剑法。虽然挺厉害,却总脱不了一股刁钻气,就像个小女人撒泼似的。”   他故意胡说些混话来惹秦潇生气,想让他受不了就把自己扔了。没想到秦潇全然不动怒,甚至还无所谓地笑了笑,好像看透了他心里打的小算盘。   苏逸平生最爱干的事就是捋虎须,大声道:“我说你的剑法像女人撒泼,你难道没听见?”   秦潇平静道:“听见了,那又怎么样?”   苏逸道:“你不生气?”   秦潇道:“你的武功浅薄,眼界狭窄。就算你说的再难听,也只不过是暴露你见识短浅,丢你自己的人罢了。我为什么要生气?”   苏逸被噎住了,片刻才道:“你这人嘴居然还挺毒的。”   秦潇客气道:“彼此彼此。”   两人同骑一匹马,苏逸被秦潇箍在怀里,想动也动不了。秦潇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苏逸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他不住东张西望,只想找个机会逃走。   秦潇道:“苏公子,方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认真回答我。你爹娘是谁?”   苏逸有点烦躁,道:“不知道。人人都问我爹娘是谁,倒让我问谁去?”   秦潇记得母亲说过,他弟弟的左腿上有个核桃大小的青记。要是苏逸身上有这块胎记,那就一定是他了。   苏逸半天没听见他回话,转过头来,见秦潇冷冰冰的面具盯着他,似乎有所图谋。苏逸被他看得发毛,道:“你想干什么?”   秦潇道:“麻烦你一件事。脱下裤子来给我瞧一眼。”   苏逸好像看见妖怪似的,瞪着他道:“你……你说什么?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啊,你不要脸!”   秦潇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作风,说这话也并非为了征求苏逸的意见,只不过是知会他一声罢了。他懒得跟苏逸解释,勒马下地,对苏逸道:“下来。”   苏逸被秦潇一把拽了下去,骇得张皇失措。路边是一片竹林,地上积着一层薄雪。秦潇把苏逸摔在地上,伸手去扯他裤腰带。苏逸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拼命挣扎,放声大叫道:“你干什么!非礼!救命啊!”   秦潇根本不搭理他,三两下扯下他裤子来。苏逸的大腿上没有胎记,只有一个狰狞的大疤。   秦潇好生失望,指着疤痕道:“这是怎么回事?胎记呢?”   苏逸火烧屁股似的提上裤子跳起来,整个人吓得语无伦次,大声道:“什么胎记!有病!你果然有病……疯子!变态!”   秦潇也火了,炸雷似地叱道:“少废话,我问你那块疤是怎么回事?”   苏逸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答道:“小时候被狗撵着咬的。”   秦潇道:“你那里原来有没有一个核桃那么大的胎记?”   苏逸想了一阵,诚恳道:“那时候太小,我想不起来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潇无话可说,简直拿他没有办法。苏逸也不想跟他多待,见他看得不严,猫着腰就要逃跑。   秦潇踢起一块小石子,嗖地一声敲在苏逸后背中枢穴上。苏逸浑身一僵,不能动了。   苏逸苦着脸道:“你抓我有什么用?我一个小叫花子,好吃懒做,除了给人拖后腿没什么能耐。求你做做好事,放了我行不行?”   秦潇把他扔回马上去,心道:“母子连心,他若真是那个孩子,娘总会有办法分辨的。不管怎么样,先把他带回大理再说。”   他道:“对不住了,劳烦你跟我走一趟。”   苏逸怒道:“我不跟你走!疯子!你这人丧心病狂,忽然就动手动脚的,说不好还有断袖之癖,我才不跟你走!”   秦潇脸色阴沉,道:“你说谁断袖?”   苏逸怒道:“不断袖你扯我裤子干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你再不放了我,我就要……就要咬舌自尽了!”   他张大了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伸长了舌头,作势要咬。   秦潇觉得跟他打交道特别心累,又怕他真的寻死,哧地一声从他身上撕下一块破布,一把塞进他嘴里,道:“你不准死。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现在请你安静一会儿。”   苏逸十分愤慨,嘴里直呜咽。秦潇缓和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等到了大理,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苏逸被秦潇绑在马上,心中万分委屈,只觉得流年不利,命途多舛。他先是被贺汝膺父子抓去毒打,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又要被秦潇绑去大理。所幸秦潇对他还算客气,一路上除了限制他的自由,并没有伤害他,反而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甚至还从头到脚地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   苏逸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把秦潇当成仇敌,完全没有向他投降的意思。秦潇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路上很少跟他说话。 第48章 四十七   两人一路南下,这天到了大理地界。秦潇解开了苏逸手上的绳子,拉着他走进一间客栈,要了个雅间。秦潇为了方便行路,摘了面具,脸上改蒙了一张干黄的□□。那□□十分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反而格外叫人留心。   秦潇到了自家地界上,并不十分在意这些,路人要看也由得他们。两人落了座,秦潇点了云南的蜜汁火腿、竹筒鸡、春卷、过桥米线等特色菜,道:“说好了一尽地主之谊,我请你尝尝地道的云南菜。这过桥米线用鸡油封面保温,从外头看不冒热气,里头却烫得厉害,你可别被烫了舌头。”   苏逸心不在焉地听着,只觉得这人怎么看都不顺眼,恨不能立刻从窗户里跳出去溜之大吉。   云南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即使是深冬也不寒冷。苏逸推开窗子往外张望,街上车水马龙,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苏逸自小在街上待惯了的,这种市井的声音很亲切,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   苏逸放松了身体坐在椅子里,壁角摆着几盆娇嫩的花,苏逸觉得好看,便注视了一阵。秦潇道:“这是山茶花,娘最喜欢这种花,在家里开了个山茶圃,里头的花都是她亲自种的。”   苏逸听他说得亲切,不由得有点向往,却嘴硬道:“你娘又不是我娘,她爱种什么关我什么事了。”   秦潇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苏逸百无聊赖,又往外看,忽见楼下有个小女孩儿探头探脑地往酒楼里张望,好像在跟人打听什么。   那女孩儿抬起头来,跟苏逸打了个照面,居然是巧儿。   苏逸心中一阵激动,险些要叫出来。他偷眼看秦潇,小二刚好端了饭菜送上来,秦潇没注意到他的失态。苏逸连忙往下递眼色,示意巧儿千万别冲动,让她就近去找人来救自己。   巧儿小手捂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样。苏逸也难过起来,别人找不到他都放弃了,唯独巧儿还不放弃。她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地追着自己来到大理,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的胆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要不是把苏逸看得比命还重要,怎么可能费尽千辛万苦追到这里来。   巧儿眼巴巴地看了苏逸一阵子,生怕秦潇发现自己,藏在人群里匆匆地走了。   苏逸知道她是找人传达消息去了,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他捧起米线就扒,被热汤狠狠地烫了一口,登时眼泪直流。   他本来就想哭,这么一来倒是个掩饰。秦潇没觉察到异样,道:“慢点吃,天黑之前咱们就能到家。我请你去见我娘,她是个很和善的人,一定会好好待你。”   苏逸心想:“只怕这一行是有去无回,你说的虽然好听,怕是我去了就只有棍棒鞭子招待了。”   两人吃罢饭,秦潇付钱了结账,正要下楼,忽听外头马蹄声纷杂。苏逸心中大喜,暗道:“这么快!巧儿找人来了?”   秦潇十分警惕,抢到窗边向下张望,见街上浩浩荡荡足有上百名亲兵。众士兵都披甲执剑,带头的将军一声令下,将士们迅速把整个酒楼包围了。   苏逸意识到巧儿不可能搬来这么多救兵,咋舌道:“这么大阵仗,这是来抓谁的?跟咱们没关系吧?”   秦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事态不太对,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楼下的将军身穿亮银盔甲,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白马,手里提一把雪亮的大刀,放声道:“楼上的歹徒听着,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快把本公主的驸马放了,要不然本宫带人杀你个片甲不留!”   众将士齐声应和:“片甲不留!片甲不留!”   苏逸有点傻眼,道:“什么公主、驸马的?那将军是个女的?”   秦潇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忽然觉得头疼的厉害。自从他上回躲出去避风头,段如意就一直派人到处寻找自己。方才他带着苏逸招摇过市,八成是被探子发现了。那人把苏逸当成了秦潇,以为他被人绑架了,进宫找公主通风报信,公主这才带着亲兵杀了出来。   酒楼里的人都吓坏了,众人都贴墙蹲着,不敢乱动,生怕乱枪乱箭误伤了自己。掌柜的躲在柜台后头瑟瑟发抖。一队亲兵冲进来,大声道:“都别动!刀剑无眼,想要命的都给我小心了!”   七八名士兵在楼下看守食客,队长带着人就要往楼上冲。秦潇所有的出路都被公主堵上了,简直无计可施。他忽然大声道:“段如意,你别乱来!”   公主听出了他的声音,立刻眼前一亮,大声道:“是我!是我!秦郎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救你出来!”   她喊道:“歹徒你听好了,只要你放了驸马,本公主不但不追究你,还大大有赏。我数三个数,你放驸马下楼,亲兵队长负责接应。三——二——一——”   秦潇看着苏逸,实在不舍得就这么把他放走。苏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有点好笑,道:“他们来找谁的?你是她的驸马?嘿嘿……哈哈,你老婆挺厉害的啊!”   公主见没人下来,又道:“本公主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数五个数,五——四——三——”   秦潇千辛万苦把苏逸从中原带过来,绝对不能把他拱手让给别人。更何况段如意风风火火的,行事异于常人,苏逸若是落到她手上,不知道还要惹出什么离奇事。   秦潇大声道:“好,我下来了,你们别妄动。”   他推着苏逸往楼下走,亲兵队长带领士兵围住两人,跟着他们慢慢移动。苏逸见刀枪都指着自己,不由得有点紧张,道:“喂,我可没得罪你们啊!你们要打要杀,只管冲他去,别来害我!”   亲兵队长把他当成了驸马爷,自然十分恭敬,连声道:“是、是!公子放心,大家一定不敢伤了您老人家!”   苏逸云里雾里的,似乎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他被秦潇推着往外走,一直走到大街上,周围的亲兵越围越多。公主见了苏逸十分激动,道:“快放了秦公子,听见没有!”   秦潇压低声音道:“我可以放了他。你们的人太多了,东南给我开个缺口,不准来追。”   亲兵队长看公主,公主皱眉道:“好吧。照他说的做。”   亲兵队长指挥人散开,东南方向直通城外。秦潇挟着苏逸就要上马,公主忽地催马提刀,奋勇冲杀向前,大声道:“你休想跑!留下驸马来!”   秦潇以为公主拿刀只不过是耍个花架子,没想到她真要砍人。   段如意虽然没怎么学过武功,却极其勇猛,不怕杀人见血。她当先冲锋,众士兵自然奋勇跟上。秦潇见一群亲兵在段如意的带领下如浪涛一样奔涌而来,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不想杀大理的士兵,公主冲锋在前,自己更不能伤到她。   刹那之间,数十名士兵冲过来,把他和苏逸冲散了。公主喜上眉梢,大声道:“干得好!他现在手上没有人质了,咱们杀了这小贼去!”   众人也十分狂热,大声道:“公主威武!公主威武!”   她提刀一指秦潇,如戏台上叫阵一般道:“卑鄙小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劫持本公主的驸马!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亲兵统领生怕公主受伤,紧紧地跟在她身边。公主有人保护,更加肆无忌惮,一定要杀了秦潇立威。   她抡起长刀向秦潇砍去,秦潇听见风声,弯腰避过。公主又砍一刀,秦潇提剑架住长刀,一脚踹在公主的坐骑上。   骏马嘶鸣一声,踉跄一步,险些栽倒在地。公主抱着马脖子东倒西歪,口中还喊道:“小贼休走!叫你知道我段家女儿的厉害!”   秦潇跟她纠缠不起,拔剑砍伤数名亲兵的马腿,乘机催马便走。   公主眼看秦潇逃了,心中十分恼怒,大声道:“快给我抓住他!本公主悬赏!抓住他的赏银百两!快给我追!”   苏逸在乱阵中东倒西歪,几次险些被马踢翻。他像是一只被卷进洪流中的小蚂蚁,抱着一片树叶在漩涡里挣扎。他脑中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喊马嘶。所幸公主带人追着秦潇跑远了,混乱中反而没人注意自己。   他猫着腰钻到路边,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苏逸定睛一看,却是巧儿。他喜出望外,道:“是你啊!”   巧儿拉着他往东一拐,往西一绕,渐渐地离那是非之地远了。两个人躲在一间破草棚子下头,长舒了一口气。巧儿百感交集,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喜极而泣道:“老天有眼,可叫我找着你了!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苏逸鼻子一酸,眼睛也红了,道:“好巧儿,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巧儿道:“师父死了以后,我等了你好几天,一直不见你回来。后来有人来送信,说你在贺家庄,薛姐姐带人去接你,去了却找不到你。薛姐姐也没了办法,大伙儿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到处找你,后来在南阳见一个人拉着你往西走。我没办法救你,只好悄悄跟着你们,一路留下记号,希望丐帮的兄弟们看见了能来救咱们……没想到就这么一直跟到了大理。”   苏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暗道:“天底下只怕再没有人像巧儿一样待我好了,我苏逸何德何能,这辈子能有人这样真心对我。”   他道:“巧儿,你对我真好。我以前不懂事,老惹你难过……我以后一定也对你好,要是有半点对不起你,叫我苏逸变猪变狗,变个乌龟大王八!”他一边说,一边狠狠抽自己巴掌。   巧儿慌忙扯下他的手来,摇头道:“你别乱说,我就想让你好好的。咱们俩好不容易见面了,别说不吉利的话!”   苏逸低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亲,巧儿起初还有些赧然,后来眼泪噗簌簌地直往下淌,喃喃道:“你可别死,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你好好的,咱们一直在一起,做一辈子的伴儿。”   两人偎了一阵,巧儿道:“这里不能久留,咱们得想办法快走。”   苏逸道:“你说的对,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   他迅速抓乱了头发,脱下外衣在身上撕了几道口子,又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拿泥灰在脸上抹了几道,恢复了叫花子的本色。   巧儿找他的这些天来,无暇收拾打扮,一身尘土风霜之色。苏逸在她脸上抹了几把泥,道:“这样就没人注意咱们了。”   巧儿在他面前还是很在乎形象的,忍不住擦了擦脸,道:“太脏了。”   苏逸笑道:“你长得美,怎么样都好看。快走吧,天黑城门就关了。”   两人到了城门前,大门已经关了。天色渐渐晚了,苏逸跟巧儿没法子,只好在墙根边挨着睡了一夜。两人等到次日清晨,本想趁早出城。天色刚微微亮,便有人飞马赶来。那士兵大声道:“公主命令严加盘查进出城的人员,捉拿逃犯,寻找驸马爷,找到了重重有赏!”   他带了画像来,抖开来贴在城墙上最显眼的位置。一张是秦潇戴着□□的模样,画像上的人凶神恶煞,骨骼粗壮,下头写着:捉拿挟持驸马恶犯一名,此人身高丈二,歹毒凶恶,有报官者重酬白银一百两。   苏逸探头探脑地看了,摇了摇头,心道:“差得也太多了吧,这不是个妖怪么?照着这个找,十年也找不着。”   旁边又有一张像,画得是苏逸的模样,凛凛威风里又带着股秀气,是个英武的美男子,比他自个儿还好看。苏逸摸了摸脸,觉得很满意。   巧儿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还看,不怕他们把你抓走啊?”   苏逸搔了搔头道:“你说这事奇不奇怪?我又不认识那公主,她为什么画我的像贴在城头上?她不是管秦潇叫驸马么?怎么昨天又像仇人一样,差点拿刀砍了他。啧啧……难不成秦潇做了什么对不起公主的事,公主心里恨他,听说这负心汉回来了,专门带兵来砍他?”   巧儿听得整个人都懵了,良久道:“我……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是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我也得带人砍你去。”   苏逸打了个激灵,心想女人都惹不得。又觉得这件事似乎哪里不对,为什么自己的画像下头写着秦潇的名字?   天渐渐亮了,有人开始进城。守城士兵果真严加盘查,对每个人都仔细查看,就连车里的货物都要拿矛挑开瞧瞧。苏逸见他们查得紧,道:“看来咱们暂时出不去了,退回去再想别的办法吧。”   大理皇宫内。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段如意,很是恼火。他把一串翠玉珠子捻得咯啦啦直响,仿佛要把手串碾成一把碎末。   段如意怯生生地走进来,知道他生气了,讨好地笑了笑,道:“皇帝哥哥,你找如意来有事啊?”   皇帝沉着脸道:“你少跟朕嬉皮笑脸的。你老实说,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段如意擅自带兵出去大闹一场,还是有些心虚的。她道:“我……我听说秦潇被人劫持了,带人去救他。”   皇帝道:“带了多少人?”   段如意小心翼翼道:“二十……三十……五十个亲兵。”   皇帝重重一拍龙椅,发了雷霆震怒,道:“五十个人?整个亲兵营的护卫都被你调去了!亲兵统领鬼迷了心窍,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带着人跟你胡闹!段如意,你可真有本事啊!你知道这叫干什么?这叫造反!”   段如意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如意知错了,求皇帝哥哥息怒!”   皇帝冷笑道:“朕听说你挺威风的,还亲自披挂上阵,你是想当花木兰吗?”   段如意无话可说,只好讨好地笑。皇帝斥道:“你昨天的行为造成了非常坏的影响,滋扰了百姓的正常生活。现在整个大理都在议论你,说你疯癫骄横,说朕太纵容你了,你知道吗?”   段如意叩头道:“如意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皇帝怒道:“你还想有下回!你要不是朕的妹妹,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对了,亲兵营头领刘晖徇私枉法,私自带兵供你调遣,其罪当诛。他已经被朕砍了,你要看看吗?”   段如意知道了刘晖的死讯有点遗憾,又不怎么放在心上。天底下爱慕她的人太多,个个都宣誓愿意为她而死,当真飞蛾扑火的人也不在少数。她同情不过来。   她摇了摇头道:“人头血淋淋的,我可不想看。皇帝哥哥,如意真的知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皇帝知道她胸无大志,懒散爱娇,绝没有造反的心思。他就这一个妹子,毕竟心疼她,却不能不罚。他道:“你这次犯的错太大,朕罚你禁足半年。回去写一封悔过书,好好检讨你的过失,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公主急了,道:“皇帝哥哥,你换个别的法子罚我好不好?悔过书我可以写,可我现在不能禁足,驸马那没良心的又跑了,我得找他去!”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叱道:“你做了错事还敢跟朕讨价还价!半年不愿意,那就再加半年吧!”   段如意简直要哭出来了,磕头道:“好嘛,半年就半年。我在府里待着不出门就是了……可秦潇那个没良心的要是趁机娶了别的女人,我可怎么办?”   皇帝简直拿她没办法,斥道:“行了,你是金枝玉叶,注意点皇家体面。咱们大理仰慕你的年轻才俊数不胜数,等过段时间朕给你举办个招亲大会,公开选个驸马,保证比那个秦潇好上百倍。”   公主不答应,道:“我不管,我就要他!皇帝哥哥,你给我做主吧,直接下一道诏书给我们俩赐婚好不好?”   皇帝皱眉道:“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朕逼着他娶了你,你们两个也不会过的舒心。他要是对你有心,到时候会来参加招亲的。”   公主还不肯罢休,道:“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皇帝道:“他要是不来,说明他不是什么好男人,不值得你稀罕。我的妹妹是大理最美的姑娘,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来疼爱,绝对不能委曲求全。”   公主想了想,觉得他不愧是皇帝,说的话就是有道理。她心里一宽,笑道:“皇帝哥哥,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既英俊又睿智,别人跟你一比都大为逊色了。”   她嫣然一笑,妩媚顿生,仿佛瞬间千百朵花儿都开了。皇帝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小丫头就会拍马屁。好生回去待着吧,别再给朕惹事!” 第49章 四十八   苏逸和巧儿在大理待了整整三天,一直没找到出境的机会。有人带着士兵在街上拦住行人搜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连百姓听说找到凶犯和驸马爷能有一百两赏银,也对身边的人留心起来。   巧儿走到哪里都不放心,眼看前头有士兵拦路巡查,拉着苏逸远远地躲起来了。   两个人坐在树荫底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些疲惫。苏逸居然还笑得出来,道:“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等着不是办法。我倒是有个主意。”   巧儿道:“什么主意?”   苏逸道:“上回咱们在邱家庄遇见过一个人,你还记得吗?”   巧儿寻思片刻,忽然福至心灵,道:“你是说山水大师?我当然记得他,他对你很好的。”   苏逸道:“他在大理龙泉寺出家。咱们去请他帮一帮忙,想办法送咱们出城,你说好不好?”   巧儿心中一喜,站起来道:“还是你聪明!咱们赶快去找他!”   两人跟行人打听,找到了龙泉寺。龙泉寺自前朝建立,是座有百年历史的庄严古刹。   龙泉寺谢绝女客上香,巧儿只好在外头等着。苏逸扮做香客混进去,他虽然衣着褴褛,好在前去上香的穷人百姓甚多,他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苏逸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去大雄宝殿上香,反而在禅房附近东张西望。一名扫地的老和尚道:“这位小施主,上香祈福在前面大殿,不在这里。”   苏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大师你好。我们要找一位山水大师,请问他人在哪里?”   扫地和尚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道:“小施主找山水和尚有什么事?”   苏逸信口诌道:“我曾经跟他有一面之缘。家乡的朋友托我给他送一封信,要我当面交给他。”   扫地和尚道:“原来如此。他数天前回来过,这几日又云游去了。”   苏逸有点失望,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扫地和尚道:“不知道。小施主把信给贫僧,我代为转交也是一样的。”   苏逸眼珠一转,心道:“我哪有什么信给你……我来都来了,不如去瞧瞧山水大师的住处。”   他捂着胸口道:“不不,那位大伯再三交待,让我亲自把信交给山水大师。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老远从中原来,不差这几步。我一定要亲自把信放到他屋里才踏实。”   扫地和尚也不执着,伸手指点道:“他在东边尽头那间房里住,你去就是了。”   苏逸找到山水和尚的禅房,房门虚掩,他推门进屋。房中虽然简朴,却见雅致。靠墙摆着一张榻,窗边放着一张琴、一炉香。窗外的翠竹芭蕉遥遥相映,抚琴时可见绿影。书架上放着些经卷,一旁的墙上挂着一幅立轴,上头画着飞湍瀑布,气势磅礴。   他房中整洁,桌案上却略显凌乱。纸张拖在地上,上头以行草写着四句诗,笔随手掷在一旁,想来是匆匆草就而成的。   苏逸本是好奇心起,想来瞧瞧山水大师的住处,见禅房如此雅致,心道:“不愧是公孙家的公子,自幼在诗书锦绣里长大,文雅是浸在骨子里的,就算当了和尚也很与众不同,做的诗也禅机高深莫测……咦?”   他先前看纸上的字龙飞凤舞的,并没仔细辨识,如今仔细看时,却觉得这四句诗文有些怪异,他低声读了一遍。   “秦时旧光景,潇潇雨未停。害乏因酒意,我醉舟慢行。”   苏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退两步再看,忽地打了个激灵,脱口出道:“秦潇害我……这是首藏头诗?山水大师被秦潇抓走了?”   原来这诗的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是“秦潇害我”。苏逸大惊失色,心道:“山水大师预料到秦潇要来为难他,又来不及逃走,所以匆匆写了这首诗,提醒人去救他?不错……纸笔还扔在桌上,可见当时的情况十分紧急。”   秦潇扬言要杀尽七英盟的人,山水大师避世十数年,就是为了当年之事忏悔,如今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秦潇的武功高强,山水大师若是跟他动手,未必有把握得胜。他要是落到秦潇手里,那一定要吃不少苦头,说不定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苏逸越想越觉得不安,他奔出门去,心道:“山水大师传给我武功,对我有恩,是个天大的好人。我就算是死,也绝对不能让人害山水大师!必须得尽快找到秦潇,找到他就能知道山水大师的下落!”   苏逸打定了主意要去救山水和尚,出了寺庙跟巧儿把事情说了一遍。巧儿也十分担心山水和尚的安危,道:“他对你那么好,如今他有难,咱们理当去救他!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苏逸和巧儿走进一间茶肆,要了一壶茶水,跟老板打听秦潇的来历。茶肆老板惊讶地看他,道:“你是外来的吧,连秦公子都没听说过?”   苏逸道:“我刚来没多久,听见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议论他,便想问一问这位秦公子是怎么回事?”   茶肆老板道:“那难怪你不知道。秦公子名叫秦潇,祖母是撷英公主,祖父是赫赫有名的镇南大将军,十足的名门贵胄。他人生得好看,武功也高,咱们大理的女孩儿都想嫁给他。不过这事儿眼看是不成了,如意公主也瞧上了他,这不正满大街小巷地找他么……你问这么多,是也想找到驸马拿赏银么?”   苏逸嘿嘿一笑,算是承认了。茶肆老板道:“算了吧,听说劫持秦公子的那个匪徒身高丈二,十分凶恶,碰不上是你的福气,要是真碰上了,那才要命呢!”   苏逸心道:“谣言越传越离谱。秦潇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凶的匪徒,除了他之外哪还有什么匪徒呢!”   他喝光了茶,跟老板打听了将军府的位置,跟巧儿找了过去。   将军府大门敞开,有人正在往门匾上挂灯笼结红绸。大门洞开,来送礼道喜的人络绎不绝,似乎有什么喜事。苏逸跟人打听了,得知秦公子的母亲秦烟波将过四十岁生辰,如意公主趁机派人来大献殷勤,皇亲国戚们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来送贺礼。   秦烟波虽然想低调处事,却也不好将贺客拒之门外,只好听之任之。   苏逸跟巧儿在一旁看了一阵子,如意公主送礼的队伍如同流水一般。巧儿看得羡慕,轻声道:“你说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苏逸道:“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反正全是咱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他说着站起来,跃跃欲试地往里走。   巧儿连忙拉住他,道:“唉,你别乱来啊。那可是将军府,寻常人不能乱闯的。”   苏逸笑道:“寻常人不能闯,打扮成送礼的不就行了么?”   巧儿一怔,道:“你要混进去?这……太危险了吧?”   苏逸道:“有什么危险的?师父教给你的易容术还记不记得?”   巧儿犹豫道:“□□我总贴身带着的,但我手太笨,贴上也不像,根本经不起细看。”   苏逸道:“差不多能糊弄过去就得了,我低着头,谁会盯着我看呢。”   他拉着巧儿到了街对面的拐角处,等了一阵子,见一人捧着礼物走近了。苏逸笑道:“肥羊来了。”说话声中站起来,一个踉跄撞在他身上。那人吓了一跳,张口要骂。苏逸伸手在他脑后玉枕穴一弹,那人忽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腿一软晕倒在地。   苏逸迅速地把那人拖到旁边的小巷子里,脱去他身上的衣服换在自己身上。巧儿手忙脚乱地把一张□□贴在苏逸脸上,给他捏了捏山根,又按了按不甚服帖的小胡子。   两人对视片刻,巧儿扑哧一声笑了,道:“太假了,哪有这么丑的人呢。”   苏逸摸了摸脸皮,道:“凑合着吧。”   他拿起礼物,嘱咐巧儿回客栈等着去。巧儿还不太放心,苏逸好生哄得她回去了,这才走进将军府。   他进门递了拜帖,送上礼物。有家仆在前头领路,请他去花厅喝茶。苏逸低着头走进去,那仆人也没留意,送上茶水就走了。   花厅里有不少来送礼的人,苏逸趁着没人留意自己,悄然走到院中。他混进来就是为了寻找山水大师的下落,生怕他老人家吃苦受罪,片刻也不敢耽搁。   苏逸往宅邸深处走去。将军府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十分忙碌,没人注意他。苏逸心想:“藏人的地方应当是个幽静的所在,专往人少的地方走准没错。”   他绕过一片山茶花圃,人渐渐地少了。将军府的宅院甚大,园林雅致,结构复杂。苏逸东拐西绕一通乱走,正没理会处,忽然见门廊尽头走来一名中年妇人,跟她同行的是个青年男子。竹丛挡着连廊,两人停在垂花门后,看不清楚模样。   苏逸连忙闪身躲到假山后头,心道:“这两个人一定对府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待会儿我擒下一个来问问就知道了。”   那妇人轻声责怪道:“公主现在到处通缉你,她的人就在前头,你还敢回来。”   男子道:“娘过生日是头等大事,就算有刀山火海,儿子也得回来给娘贺寿。”   苏逸听那男子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秦潇,吓了一跳。他心道:“居然是他?我躲他还来不及,方才居然还想擒下他来问路,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那女人就是她娘?他这样凶横,他娘一定也是个身高丈二青面獠牙的母夜叉,机会难得,我可得好生瞧瞧……”   苏逸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奈何两人都被绿竹遮着,实在看不清容貌。苏逸好奇得厉害,听见秦烟波道:“你的心意娘知道了,趁着没人发现快走吧。府里人多眼杂,别叫公主的人看见了你。”   秦潇道:“我戴了面具,他们就算看见也认不出来。”   他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头,道:“儿子不孝,母亲寿辰之日不能陪在您身边。等过些天儿子再回来陪您老人家。”   秦烟波扶了儿子起来,道:“好,快走吧。”秦烟波目送着秦潇走了,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苏逸偷眼看她的背影,见她气质高华端庄,不由得生出了倾慕之情。又想起刚才她的一声叹息,不知怎的,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从小没爹没娘,见秦潇这样的人尚有骨肉亲情,不由得羡慕起来。他心道:“秦潇虽然不怎么样,他娘却一定是个温柔的好人。唉……要是我也有母亲这样疼爱我,那该有多好。”   他正有些出神,忽觉一人伸手来抓他的肩膀。苏逸陡然一惊,拔腿就要逃跑。那人轻轻一跃,已经拦在了他的身前,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脸上带着银白色的面具,自然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相识秦潇。   苏逸见了他就像兔子见了鹰,又怕被他认出来,话也不肯多说,只想逃跑。秦潇端详着他脸上的□□,觉察到了异样,忽地伸手将他的假脸撕了下来。   苏逸被拆穿了,十分尴尬,只好干笑了几声道:“秦兄,真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秦潇还想去找他,没想到他居然敢来自投罗网,惊讶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苏逸道:“我……听说令堂过寿,特地来道喜。祝她老人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说完就想走。秦潇道:“你别走。你来的正好,我带你见娘去。”   苏逸滑溜的像条鱼一样,一矮身就要逃跑。秦潇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他的肩膀。苏逸拼命挣扎,口中道:“我不去,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谁知道你们存了什么好心!”   秦潇恳切道:“你别怕,我和娘绝不会伤害你。”   苏逸铁了心要提防他,无论他说什么就是不信,拼命想要逃跑。   秦潇紧紧地抓着他,两人僵持了片刻。秦潇的声音异常平静,道:“你回过头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苏逸无计可施,心想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好处,只好转过身来。   秦潇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那是苏逸第一次看他摘下面具的模样,两个人面面相觑,苏逸睁大了双眼。 第50章 四十九   秦潇道:“你回过头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那是苏逸第一次看到秦潇真实的模样,两个人相对而立,苏逸睁大了双眼。   大风吹过,竹林唰唰作响,阳光照射在两个人身上,好像是隔着一泓清澈的湖水,真真切切地映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秦潇不仅跟他身高相仿,就连面容也跟他相同,加之两人都穿了一身白衣裳,举手投足就像在照镜子。   苏逸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脸色惨白,伸手在秦潇面前挥了挥,道:“大白天见鬼了……你是谁?”   秦潇有点哭笑不得,道:“我是秦潇。”   苏逸难以置信道:“你是秦潇?你怎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不对,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秦潇道:“我认识你这么久了,自然不会吃惊。”   苏逸脑中一片发懵,恍恍惚惚地想起秦潇一直以来都戴着面具,自己则向来以真面目示人。苏逸的模样他早就见过,他的模样自己今天还是头一次见。   苏逸道:“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跟你长得像又怎么了?天底下有那么多人,肯定有那么几个人模样相似。这种事虽然不多见,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潇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平静道:“你说完了,该我说了?我把你从中原带到大理,就是为了让娘见你一面。我是孪生子,还有一个弟弟不幸早年就丢了,娘一直在找他的下落。我自从见了你,就觉得你或许就是那个人……”   苏逸脸色铁青,连连摇头道:“你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我是个小叫花子,你们是什么人?公主、郡主、大将军!我做梦也不敢跟你们扯到一起去,求求你饶了我吧!”   秦潇诚恳道:“今天娘过生日,就算我求你,去见她一面吧。本来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但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我想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娘这些年一直在想你,她过得实在太苦了。”   苏逸有些不忍心,道:“我又不是你弟弟,去了岂不是骗她?”   秦潇道:“我相信你是。我对你有感应,不会错的。”   苏逸脑中一片混乱,只是不愿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这时几个侍女捧着礼物鱼贯走来。秦潇眼疾手快地拉过苏逸,和他躲在了假山后头。两人屏住呼吸,谁也不敢动一动。良久听见脚步声走远了,两人才放松下来。   苏逸道:“你躲什么?”   秦潇也不知道自己躲什么,下意识就想要避开人。苏逸忽地哈哈大笑,道:“你也觉得我不可能是你弟弟,不想被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有这么个叫花子弟弟也未免太丢人了!”   秦潇呵斥道:“你别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逸笑了一阵子,道:“好吧,去见你娘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你先告诉我山水大师被你关在什么地方?”   秦潇一怔,道:“什么山水大师?”   苏逸见他神情诧异,不像是作伪,心中有些疑惑,暗道:“他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似的,难道人不在他手上?”   苏逸道:“你可别骗我,山水大师对我有恩,我一定要救他。我听说他被你抓去了,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秦潇皱眉道:“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是谁说山水和尚在我手上的?我抓他有什么用?”   苏逸见他的神情十分烦躁,似乎确实被人冤枉了。秦潇道:“算了……不管是谁说的,总之人是丢了。既然你要找山水和尚,我来帮你。你手上有什么线索没有?”   苏逸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暗道:“你现在把我当成亲人,这才好心好意地要帮我。等会儿你娘瞧出我跟你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怕你就要把我这小叫花儿杀了。”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勉强笑道:“不必了,既然你不知道山水大师的下落,那我也不耽误你的功夫,咱们后会有期了。”   他说着纵身就跑,秦潇没料到他说走就走,连忙追了上去。   苏逸专抄小道,一路奔荒僻处逃去。此时如意公主被皇帝罚了禁足,城门的戒备已经放松了,苏逸心中大喜,乘机逃了出去。   秦潇的轻功甚好,苏逸轻易甩不掉他,眼看着四下一片荒凉,苏逸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被秦潇逼上了一条山路。   苏逸眼看着前头是一座悬崖,石壁里长着些歪脖子松树,悬崖底下隐约听得见流水潺潺。低头望去,一条雪白的溪涧向下注入一片幽深的潭水里。   苏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秦潇逼着一步步往后退。   他有些恼火了,大声道:“你别逼我,我们丐帮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身硬骨头。我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秦潇皱眉道:“你怎么这么不孝?你知道娘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吗?”   苏逸下意识道:“她又不是我娘,她找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潇有点难过,想到苏逸若真是自己的亲生弟弟,这些年来他讨饭长大,受了不少苦,满怀怨气也怪不得他。秦潇觉得亏欠他良多,待他也格外有耐心,道:“娘有办法认出你来。或者咱们两个滴血试一试,如果是亲兄弟,血会相融的。”   苏逸忽然害怕起来,他先前还觉得这件事虚无缥缈,离自己很遥远。忽然间被逼着面对,让他觉得异常恐惧。   他一把打开秦潇向他伸过来的手,大声道:“我才不跟你试!我是丐帮弟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别总来纠缠我!”   苏逸一直往后退。秦潇眼看他身后就是悬崖,急道:“你别动了!”   苏逸道:“你赶紧让开!不然我就跳下去了!”   山崖上的石子不住往下崩落,掉下去难免摔个粉身碎骨。秦潇当真是怕了他,举起双手道:“好,你别乱动,我不逼你。”   苏逸已经退到了山崖边上,他想趁秦潇不备夺路而逃,岂料脚下的石头已经松塌了,经不起一踏。他脚下忽地一坠,惊呼一声,整个人跌了下去!   秦潇大吃一惊,飞身扑了上去,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苏逸的手。秦潇一只手抓住悬崖间的松树,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苏逸。   山崖间风声呼啸,苏逸整个人悬在半空中,心也悬在空中。他大声道:“你放手,我不用你救!”   秦潇往下一望,潭水深不见底。他有些眩晕,心烦意乱道:“闭嘴!再喊我真把你扔下去了!”   苏逸向来吃软不吃硬,立刻反唇相讥道:“你扔啊!老子向来不怕死,你不扔不是英雄好汉!”   秦潇简直没办法跟他交流,只得忍辱负重,改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还不知道你的亲生爹娘是谁,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苏逸没想到他还这样能屈能伸,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秦潇的虎口拽出了血,咬牙道:“你别乱动,我想办法送你上去。”   苏逸道:“我有手有脚能自己爬,你就别管我了!”   两个人都悬在半空中,没有绳索,也没有踏足的地方,都干着急没有办法。松树负担不了两个男人的重量,树干噼啪直响,已经有了开裂的迹象。   苏逸眼看着要糟糕,心一软,暗道:“他总算对我不错。我一个小叫花子,既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前途,死就死了。要是连累着他跟我一起去死,却未免太不地道了。”   他大声道:“喂,我看你也没什么主意,我倒是有个办法。”   秦潇道:“你快说!”   他话音未落,便觉得苏逸的手从他手中抽了出去。秦潇急道:“你别犯傻,别乱来!再坚持一会儿,总会有办法的!”   苏逸道:“咱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不管你跟我是不是兄弟,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大约是苏逸对他说过最和善的一句话。他的余音还在耳边,人已经摔了下去。   秦潇伸手捞了个空,松树承受不了巨大的震荡,格拉一声从中裂开,秦潇也跟着跌了下去。 第51章 五十   水。   黑沉沉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   他昏昏沉沉的,身体漂浮在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有一道光,有人在喊他。他的意识回来了,大声咳嗽,吐出了一滩水,睁开眼来。   一个穿着翠绿衣裙的小姑娘泪汪汪地看着他,见他醒过来了,简直欣喜若狂。   少女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你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隔三差五就要出点事来吓我!”   她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小姑娘生的很清秀,眼睛大而灵活,是一副伶俐剔透的好模样,叫人看着心里熨帖。   他想自己是落了水,至于为什么落水却想不起来。   他有些茫然,再仔细想时,只觉的浑身发冷,头疼欲裂。   他不仅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落水,就连自己是什么人,叫什么,家住在什么地方都想不起来了。   血水从他头上淌下来,他伸手去擦。少女连忙道:“你别动,你的头磕破了。我给你包起来,等回去再好好上药。”   少女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给他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她微微一笑,道:“幸亏我不放心,打听着追过来了。有人瞧见你往这边来,我赶到的时候就见你从山崖上跌下去了,可把我吓得魂儿都飞出来了。幸亏下头有水潭,你没事吧?”   她原本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见他神情茫然,忽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小心翼翼道:“苏逸,你……你怎么了?”   他下意识道:“苏逸是谁?”   少女有些急了,道:“当然是你,你别逗我啊。你是苏逸,我是巧儿,你发过誓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你可不能装傻不认账啊!”   他轻声道:“我是苏逸?”苏逸这个名字在他的脑中有些印象,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   少女又要哭了,道:“你又骗我!你骗我的是不是?”   他头疼欲裂,仿佛有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周围的一切都是空的。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一片空白,失去自我的恐惧要把他淹没。   他像抓住一根浮木一样,自言自语道:“我是苏逸……不错,我是苏逸,我就是苏逸。”   *   苏逸从一阵剧痛中醒过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水潭边的一片松林中。   他回想掉下来时的情景,他万幸摔在了一片松林上,松枝减轻了下坠之势,然而他还是摔断了腿。苏逸是个乐观的人,虽然腿断了,毕竟性命还在。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人还能活着,这种运气简直万中无一,他想到这里就觉得简直要为自己的好运大笑三声。   苏逸快活了一阵子,想要坐起来,发现自己不仅腿断了,腰也很可能受了重伤,一动就疼得简直要昏厥过去,只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寒意洒在松林间。苏逸打了个寒颤,心道:“这里有没有猛兽?我一个大好男儿,从悬崖上摔下来都没死,万一丧命狼口,那才真的是死得冤枉!”   他越想越害怕,眼睛骨溜溜直转,留意着身边的动静。他不敢呼救,三更半夜里生怕招了狼来,可就这么躺着也是种煎熬。   头顶的松树上扑棱棱落下一只灰扑扑的大夜猫子,苏逸盯着它,它也盯着苏逸。苏逸怕它来啄自己的眼,低声驱赶道:“去!去!”   夜猫子并不理会他,反而咕咕直叫。苏逸的手还能动,他暗暗活动手指,心道:“它要是敢飞下来,我就拔了它的毛。正好我口渴了,不知道夜猫子的血能不能喝,唉,一定腥的很。”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呼喊:“公子——公子——”   一群女子的声音传来,远处的水面上映着灯笼的红光。苏逸欣喜若狂,心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不管来人喊的是谁,他都不能放弃这一线希望,大声道:“救命啊——快来人啊——”   有人听见他的喊声,迅速赶了过来。一群白衣女子提着灯笼赶来,众女都生的窈窕秀美,衣袂飘举,仿佛月里走出来的仙子一般。   苏逸心中大喜,诚心诚意道:“几位仙女姐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从山上掉下来,腿和腰都摔折了,劳烦你们救我一救,我以后一定念经吃素为你们祈福。”   众女本来一拥而上,对他十分关切,听了他这话,都十分诧异。一名女子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苏逸莫名其妙,道:“什么公子?你们认识我?”   众女的脸色越发凝重,一人道:“公子这是说什么话?咱们白天见你追着一人走了,夫人不放心,叫咱们来瞧一瞧,幸亏大伙儿找到你了。你先别动,我们给你接上骨头。”   苏逸心里越发疑惑,忖道:“她们怎么对我公子长、公子短的,谁是她们家公子?”   那女子给他接上腿部断骨,又小心扶正他腰部痛处,为他上了药。苏逸疼得汗珠直往下淌,数名女子簇拥着他,纷纷拿手帕给他擦汗,柔声安慰。   苏逸躺在女子膝头,闻见一阵阵幽香。他平生都未曾感受过这等温柔,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起来,疼也不觉得有多难捱了。   众女见他一会儿发怔,一会儿傻笑,与平常的模样大为不同,都有些担心。苏逸感激她们的救命之恩,道:“几位姐姐,你们是哪座洞府的仙女,敢问高姓大名?我回去好上香为你们祷祝。”   一名女子扑哧一笑,道:“公子别取笑我们了。咱们都是你秦府的丫鬟,仙女两个字可是万万不敢当的。”   苏逸一惊,心道:“秦府的人?她们叫我公子,那就是把我当成秦潇了?不错……他们一定是把我当成秦潇了!那可大事不妙,要是被她们带回去,我哪里还有脱身的机会!”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众女纷纷道:“公子别动,你受了重伤,乱动怕是要瘫痪的。”   苏逸吓了一跳,不敢动弹了。众女就地找了几根树枝做成担架,把苏逸抬了出去。苏逸躺在担架上,心中十分不情愿,暗道:“我这一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也不知道秦潇怎么样了,他武功那么高强一定没事。唉,我还是先自求多福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52章 五十一   众女将苏逸带回了将军府,有人连夜去请了大夫给苏逸治伤,生怕走漏了消息被公主知道,特地给了大夫重金封口。   秦烟波平日里虽然待儿子严格,见他受了重伤,毕竟心疼。她打发众侍女都出去,亲自端了碗给他喂药。   苏逸十分害怕秦烟波认出自己,躺在床上缩着头朝里,不敢叫她看自己的脸。   秦烟波道:“转过脸来。”   苏逸打了个激灵,心道:“完了,秦潇这样精明,他娘肯定也长了一双火眼金睛。都说母子情深,我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要是叫她知道我一个小叫花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装成她儿子来骗她,肯定要被她打断脊梁骨埋到土里做花肥!”   秦烟波以为他动弹不得,放下药碗,亲手扶了他起来。   苏逸还是别着脸朝里,整个人心惊胆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能凭空变成一只小虫儿从窗户缝里飞出去。   秦烟波见他举止古怪,道:“怎么了?把脸转过来,让娘看看。”   苏逸压着声音道:“娘……我头疼,见不得光,你叫人把灯灭了。”   秦烟波随手一挥,掌风拍灭了几只蜡烛,屋里暗了下来,只剩一点火光微微跳动。   苏逸暗道:“好厉害的内力,怪不得能教出那么厉害的儿子。这回落在了她手里,我可有的罪受了!”   秦烟波舀了一匙药喂到苏逸面前,温言道:“张嘴。”   苏逸没办法,只得歪鼻斜眼地回过头来。秦烟波活了这些年,儿子向来对她规规矩矩,十分敬畏,从来没跟她做过鬼脸。秦烟波一怔,随即噗嗤一笑,道:“你这孩子,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情跟娘胡闹。”   一匙药喂到嘴边,苏逸张嘴喝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秦烟波。   秦烟波叹了口气,道:“你好好养伤,伤好之前哪里也不必去了。我已经叫人封锁了消息,不会让如意公主知道你在府里,你放心就是了。”   苏逸没想到就连秦烟波都没认出自己,一时间感觉天塌地陷,不由得慌了。   秦烟波喂着他把一碗药都吃了,神情十分慈爱,就像亲生母亲照顾儿子一般。苏逸只顾着看她,药在嘴里也不觉得苦。   他从来没感受过母亲的关怀,此时却对秦烟波生出了亲近之心,竟然有点贪恋这点骗来的温暖。   他从前跟恶狗抢食尚且志得意满洋洋自得,如今一比,这才知道被人疼爱是什么滋味,顿时觉得自己从前的日子都白活了。他忽然很羡慕秦潇,心里一酸,竟落下泪来。   秦烟波觉得秦潇今晚与从前不同,情绪十分脆弱外露。她见他浑身上下都是伤,隐隐心疼,暗道:“从前是我逼的他太紧了,这孩子的脾气跟他爹一样,倔强得很,遇事只靠自己硬抗。我这个做娘的也得体谅他才是。”   她掏出手绢,擦去了苏逸的眼泪,温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夫说你没什么大事,只要静养几个月就能康复。为你爹报仇的事暂缓一缓,娘现在只要你好好的。”   苏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眼泪止不住往外淌。   秦烟波被他感染,眼睛也有点湿润了。她柔声道:“好吧,你想哭就哭一场,娘不会责怪你。”   秦烟波陪着他坐了一阵子,良久才离开。苏逸一整晚都疼的睡不着,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却又觉得十分安宁。   他就好像一只掉进蜜罐子里的老鼠,既幸福又恐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溺死在里头。   苏逸在将军府养了一个月的伤,起初心惊胆战,后来发现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竟也渐渐放下心来。   将军府的生活对一个小叫花子来说十分奢华,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光是寻常吃顿饭就要上八碗八碟,还有饭后甜点汤羹。四周簇拥的都是貌美如花的侍女,一个个都温柔体贴,把他服侍得无微不至。   苏逸有时候清醒过来,觉得秦潇这种活法简直是造孽。寻常人哪里受得了这种福气,简直要折寿。   他忍不住发此感叹,侍女笑道:“夫人不许府中的女子跟公子走的太近,是以公子从前待人冷若冰霜,只顾练功打坐,轻易不露笑容。自从公子受了伤,脾气比从前好得多了,大家自然都愿意服侍公子了。”   苏逸这才意识到其实是自己没什么出息,一脚跌进温柔乡就找不到北了。反观秦潇生在锦绣堆里还能够修身自持,倒让他心生敬佩。   苏逸养伤期间,有时叫人推着他在将军府里到处游走,并没有发现监狱、密室之类的地方。他多次旁敲侧击,跟侍女打听有没有见过秦潇抓回来一个和尚。侍女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道:“将军府里哪有关人的地方。夫人的眼里不容沙子,要是知道公子带了个和尚回来,肯定要叫人把他赶出去的。”   苏逸心道:“大家都这么说,看来秦潇确实没骗我。那么山水大师房中的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故意写来栽赃给秦潇?”   他正在寻思,有两名小厮抬了水桶进来,道:“请公子沐浴。”   昨天大夫说苏逸的伤口长的差不多了,能够洗澡了。众女素知秦潇极爱干净,未受伤时每天早晚都要沐浴,衣服一天要换两次。可叹他自从受伤以来就一直没有沾水,一定忍耐的十分辛苦。   苏逸直勾勾地看着热气腾腾的水桶,整个人都十分慌张,连声道:“我不……不,不必了。”   众女纷纷道:“公子不用不好意思。你身上还有伤,让我们伺候你吧。”   苏逸头上直冒冷汗,道:“我不……不能洗,洗澡伤元气,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众女都十分诧异,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道:“公子从前最爱干净,每天早晚都要沐浴更衣。这回是怎么了?”   另一人摇头道:“别乱说话。公子一定是跟咱们开玩笑呢!”   苏逸眼看众女的目光都有些疑虑,心道:“糟糕……秦潇那小子爱干净爱的变态,就算泰山崩于前也得先洗澡再说。要是我突然连澡都不肯洗了,她们一定觉得我性情大变,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苏逸只得硬着头皮道:“不错,我逗你们呢。我最爱……那个,最爱洗澡了,哈,哈哈。”   他笑的比哭还难看,众女却松了一口气,纷纷道:“公子就会拿咱们寻开心。水温刚好,咱们服侍公子擦身。”   苏逸走路还不利索,想逃也逃不出去。眼看着一瓢大水从天而降,咬牙闭眼,只觉得万事休矣。   苏逸一天之中被逼着洗了两回澡,简直丢了半条命。   他身上香喷喷的,一点泥灰汗臭也没有,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干净成这样,简直让他失去了自我。   苏逸躺在柔软的被褥里,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锦衣玉食留不住他了,他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逃走。   空气中的湿冷渐渐退去,风里有了春天的气息。   苏逸见天气晴好,叫人把他推到院里去看花。一群女子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笑,秦烟波看见了,皱起眉头,却没说什么。   自从他受了重伤,秦烟波心疼得厉害,似乎要将从前对儿子的严厉弥补过来,对他有求必应,纵容的有些过度了。   苏逸注意到了秦烟波的不愉快,打发众女走了。他一瘸一拐地上前去,接过秦烟波手里的瓢,讨好地冲她一笑,道:“娘,我来帮你。”   他从前喊娘还战战兢兢的,生怕被拆穿。最近喊得多了,心里也踏实多了,仿佛天生就该这么喊她。   秦烟波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娘说你,色是刮骨钢刀,最能消磨人身体心智。我看你最近不太需要人伺候了,也该打发几个丫头去别处了。”   苏逸脸一红,连忙道:“娘,儿子对那些小姐姐们都规规矩矩的,绝对不敢乱来。要是我有半点非分之想,你大耳刮子打我脸好了。”   秦烟波道:“娘知道,要不然我早就打死几个给她们做榜样了。小鸾的事她们还没忘,没人敢放肆。”   苏逸不知道什么小鸾的事,看秦烟波的脸色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他转眼将之抛到脑后,抓过锄头帮秦烟波松土。   秦烟波吓了一跳,道:“好孩子,你的腰还没好,别干这些重活。”   苏逸笑着跺了跺脚,道:“我已经好了。儿子从前光顾着练功,没帮娘做事,心里惭愧得很。我躺了这些天,幡然醒悟,觉得孝顺娘才是最重要的。以后儿子多来陪娘,你可别嫌我烦。”   秦烟波的脾气像一块坚冰,就算想对儿子关爱照料,说出的话也往往成了严厉的督促和责备。久而久之,母子二人之间有了隔阂,无从打破。这些话换做秦潇,也许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但苏逸天真直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恰恰能够打破他们母子之间的屏障。   秦烟波和他在花圃里待了一上午,露出的笑容比十年里加起来的还要多。苏逸见她高兴,自己也觉得安宁幸福,心道:“秦兄啊秦兄,我替你享了这些天的福,临走前帮你哄你娘开心,算是报答,你不用太感谢我。” 第53章 五十二   中午苏逸陪秦烟波用过了饭,支开了仆役,说要自己散一散步。   他走到西角门前,拄着拐杖往外走。外头有人守门,见了他躬身道:“公子要去哪儿,小的们抬轿送你去。”   苏逸摆手道:“我随便走一走,你们不用管我。”   众人不敢阻拦,眼看着他走了。早春微风和煦,叫人心情舒畅。苏逸跺了跺脚,感觉自己的骨头长得不错,索性扔了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心道:“巧儿这些天找不到我,肯定急坏了,也不知道她如今还在不在客栈等我?”他想到这里,便往客栈找去。   苏逸穿过一条小巷子,阳光照不到这里,显得十分阴凉。苏逸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越走越急。   他回头一望,见两个人快步走来,分左右架住他的双臂。苏逸大吃一惊,振臂甩脱那两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他话音未落,便觉得身后风声呼呼作响,头上猛地一疼,眼前昏黑,倒在了地上。   身后那人放下刀鞘,向苏逸拱手道:“不对住了,秦公子。公主说你武功高强,咱们不用点小手段,只怕请不到你。”   另外两人迅速抬起苏逸,把他塞进路边的一顶绿呢小轿里,抬着轿子走了。   苏逸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地闻见一阵香气。他在将军府待得有了些见识,知道是龙涎香,使这等香的非富即贵,等闲人家用不起。他睁开眼,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一名女子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女子衣着华美,身段窈窕,容貌极其艳丽而神采飞扬。苏逸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那女子还在眼前。   女子微笑道:“秦郎,咱们总算又见面了。我派人在将军府外埋伏了一个多月。我知道你孝顺伯母,总要回家的。这不是叫我的人等到你了么。”   苏逸脑子转的飞快,心道:“她以为我是秦潇?她派人埋伏秦潇为了什么?”   他并不说话,那女子道:“我听说你从山上摔下去,腿受了伤。你放心,我段如意对你一心一意,绝不会嫌弃你的。就算你两条腿都没了,我也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苏逸吓了一跳,暗道:“她就是段如意?不错……那天她带兵冲过来,虽然身披铠甲,却也能瞧得出她面容娇美。如今她换上这身衣裳,更是天姿国色。秦兄啊秦兄,老天待你真是不薄,给了你那么好的娘,还给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过你放心吧,朋友妻不可欺,我是个讲义气的人,绝对不会让你戴绿帽子的。”   苏逸坐起来,后脑勺一阵疼痛。他龇牙咧嘴道:“你的人下手可真够狠的,我的头只怕已经裂了。”   段如意连忙伸手帮他揉痛处,一面道:“秦郎别生气,小的们出手不知轻重,我叫人狠狠打他们板子!”   苏逸起身道:“打是不用打了。天色不早,我得走了。”   段如意立刻张开双臂拦道:“你不准走!皇帝哥哥不让我出门,我好不容易把你找来,你这一走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   苏逸含糊道:“过几天我一定来,你乖乖等着吧。”   段如意不受他糊弄,扯着他不放,大喊道:“来人呐,驸马要逃走,快把他给我捆起来。”   门外立刻冲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数人把苏逸团团围住,气势十分逼人。苏逸吓了一跳,心道:“这府里都是她的人,硬闯可不明智。”   他见风转舵极快,笑道:“都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跟公主开个小玩笑而已。公主长得这么美,她就算拿大扫帚来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他说着坐了下来,对公主道:“大美人儿,你过来陪我说话。其他人都出去。”   众人自然不听他的吩咐,都等公主发话。公主见苏逸的态度还算不错,松懈下来。她道:“你们都在外头等着,好好守着院子,没有吩咐不准进来。”   苏逸心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叫我别想逃跑。这女人这样难对付,怪不得秦潇见了她就像耗子见了猫,跑得比什么都快。”   众人走了出去。苏逸坐在房中,愁眉苦脸的,仿佛觉得十分不自在。   公主眼珠咕噜噜直转,笑道:“秦郎,我叫人送些茶水点心来,咱们边吃边说话儿。”   她起身吩咐几句,片刻侍女端了茶点送来。公主转过身去,从梳妆台上飞快拿了一样东西。   苏逸眼明心亮,见她在指甲里藏了一小撮粉末。他心道:“这丫头要给我下毒?论这等竹管儿吹迷药、酒里下毒的功夫,我可要做你的师父,你这点三脚猫的手段还敢在我面前献丑?”他心中好笑,也不说破。   公主款款走过来,一手轻轻地揉着苏逸的后脑勺,宽大的袖子垂下来挡着他的脸,柔声道:“头还疼不疼了?”   苏逸瞥见公主将粉末弹进了他的茶杯里,微笑道:“本来疼得厉害,经你这么一揉,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他说着话,顺势握住了公主的手。公主脸上一红,羞涩地低下头来。   苏逸注视着她,显得深情而又温柔。公主心头小鹿乱撞,在心上人面前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苏逸趁机把两杯茶调换过来,道:“你坐。”   公主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陶醉在其中,对他言听计从。苏逸端起茶水喝了,公主见他一饮而尽,心中得意,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苏逸故意道:“你怎么不喝?”   公主连忙道:“我喝,我喝。”她将茶水喝了,柔声道:“我不叫人说出去,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咱们就在这里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说好不好?”   苏逸冷冷道:“那可不行。”   公主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你……你服了……”   她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都不听使唤了。她忽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怒道:“你……!”   苏逸微笑道:“你这药不错,无色无味,发作又快。只是堂堂公主用这种东西未免太失身份,换成我这小叫花子来使就无妨了。”   公主已经昏了过去。苏逸本想就这么逃走,隔着门见外头足有十来个人影,根本不可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去。苏逸暗自骂道:“这鬼丫头心眼儿多得很,生怕我跑了,叫了这么多人守在外头。”   他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目光落在公主身上。公主还不清醒,苏逸用腰带把她捆了起来,提起茶壶把水浇在她脸上。公主倒出一口气,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苏逸道:“你别出声,我有几句话问你。”   公主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神色有点惊恐,随即张嘴就要呼救。   苏逸眼疾手快,立刻拿手绢塞住她的嘴。公主呜呜直叫,苏逸生怕被人听见,情急之下打了她一个耳光。   那一下打得不重,但是敢殴打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段如意睁大了眼睛,仿佛骤然遭了雷劈。苏逸也吓坏了,连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可别……别叫你哥找我算账。”   苏逸伸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手心也疼,道:“我替你还手了,一个巴掌换两个,你还占了我的便宜。”   段如意扑哧一笑,眼神温柔下来。苏逸道:“你还生我气不生?”   公主摇了摇头。苏逸松了口气,道:“我把手绢拿下来,你喊人不喊?”   公主又摇了摇头。苏逸便把手绢抽了出来,公主果然不喊了,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苏逸,柔声道:“秦郎,你快把我放开。”   苏逸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道:“你……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你的秦郎。”   公主以为他害羞,笑道:“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苏逸道:“那好,你把外头的人都遣走。”   公主摇头道:“不行。他们一走,你立刻就要逃跑。”   苏逸有点恼火,心道:“这丫头是铁了心要把我关起来了。她关的人是秦潇也就算了,却凭什么叫我在这里替他坐牢!”   段如意见他神色烦躁,柔声道:“秦郎,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前阵子你狠心舍下我逃走了,皇帝哥哥很生你的气,说天底下好男人有的是,偏偏不准我嫁给你了。我说别人跟你一比都像污泥、癞□□,我哪个都瞧不上,只肯嫁你一个。皇帝哥哥连我也一起恼了,罚我禁足半年。我被关在府里全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能对不起我!”   她把私自调兵被罚的事都推到了秦潇身上,要他领自己好大一个人情。苏逸也不管这些,神色漠然,心道:“那又怎么样,你去找秦潇算账好了。”   公主见他无动于衷,有点失望,又觉得秦潇向来如此冷冰冰的,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自己就是喜欢他这种高不可攀的模样。先前他嬉皮笑脸的,反而没有意思,这样横眉冷对的才合她胃口。   苏逸看出了她的心思,暗道:“糟糕,只怕我越像秦潇,她越喜欢我。我可不能再待下去了,就算硬闯也得走!”他大步往门口走去,段如意大声道:“你站住!”   苏逸不理会她,公主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外头那些人拦不住你。不过擅闯公主府、打伤我的侍卫,这些罪名可都不小。要是让皇帝哥哥知道了,他一定会重重处罚秦家。你就算不替你自己考虑,也得想想你的母亲。”   苏逸打了个激灵,心道:“秦潇救过我好几次,他娘更是待我不错,我可不能连累他们。这公主虽然长得好看,脾气却刁钻可恶,难怪秦潇不喜欢她。”   苏逸生起气来,对公主怒目而视。段如意有点怕他,又喜欢他气恼自己的模样,柔声道:“好秦郎,只要你不走,你要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苏逸沉着脸,越发像一座冰山。他大步走到床头,拔出腰间佩的匕首,道:“我要割你的鼻子下酒,你答不答应?”   段如意见锋利的小刀往脸上逼过来,吓了一跳,喝道:“大胆!你敢恐吓本公主!”   苏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拿小刀比划着道:“你不就是喜欢这个调调么?我先把你的鼻子割了,再把你那两扇猪耳朵割下来,喝一口酒,看一眼你丑八怪的模样,那才叫快活呢!”   他一心要惹得段如意讨厌自己,最好让她看见自己就觉得害怕,快叫人把他赶出去才好。   段如意从小活到大,周围的人对她都恭恭敬敬的,没有人敢跟她这样说话。她又气又急,两行眼泪淌了下来,哭道:“你这个混蛋,你才是丑八怪,你……你别仗着本公主喜欢你就乱来。信不信我先叫人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苏逸漠然道:“你试试看?”   段如意想起秦潇的武功十分高明,外头那么多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倒时候只怕他还毫发无伤,自己的鼻子已经不在了。   苏逸拿着小刀在段如意脸上按了按,段如意惊呼一声,生怕破了相。她生的美丽,自然对自己的容貌十分爱惜,此时有天大的脾气也不敢发作了,只好讨饶道:“你别划我脸,我放你走就是了。”   苏逸道:“你先叫人都散开。”   段如意不情愿地道:“外头的人都不用守着了,都散开,散开!”   众侍卫听见公主这么说,有点疑惑,一时间不敢走。段如意见外头还有人影,心中得意,对苏逸道:“我说了,他们不肯走,这可怪不得我。”   苏逸也很遗憾,叹了口气道:“那你就做个没鼻子的美人儿吧!”   段如意慌了神,连忙大声道:“外头的人都散了!我要跟驸马说贴心话儿,你们不准在这里碍事,都快走!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众侍卫听她发了脾气,不敢不从命,纷纷撤走了。段如意可怜巴巴地道:“人都走了,你该放了我了吧?”   苏逸生怕她反悔,又怕她事后找皇帝告状,连累了秦潇一家。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你是公主,应该挺有钱的吧?”   段如意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苏逸割开捆绑她的腰带,抓起她的手指,使小刀在上头轻轻一划。段如意惨叫一声,鲜血从雪白的手指尖渗出来。她大怒道:“你干什么!”   苏逸拿着她的手在手绢上迅速写了几个字,‘段如意今欠秦潇白银拾万两’。下头拿她的手指头按了个手印。段如意眼看写了那么多钱,脸色都白了,拼命把手往回抽。奈何苏逸写得快,已经歪歪扭扭地写完了。   段如意简直要哭了,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哪有这么多钱!这不算数!”   苏逸把手绢揣在怀里,咧嘴笑道:“你亲笔画了押,怎么不算数。你若是去告状,我也只好请你先把钱还了。要是你一天不来烦我,我就一天不找你讨钱。要是你这辈子都不来烦我,那真是最好不过,这笔钱我也就不要你还了。”   段如意心中气恼至极,反而笑了。她看着苏逸,仿佛看着什么有趣的稀罕物。苏逸被她盯得头皮发麻,道:“你……你看我也没用,我可要走了。”   段如意柔声道:“你等等。”说话声中一把拉住他,身体像蛇一样缠了上来。   苏逸猝不及防被她逼到床边,浑身僵直,心砰砰直跳,吓得连呼吸都忘了。段如意的嘴唇轻轻地落在他的脸上,她身上的香气又甜又软,叫人心神荡漾。   苏逸脑中一片发懵,意识有如千万朵烟火炸裂。段如意的手摸进了他的衣襟,悄悄抽出了借据,随手扔进了床边的炭盆里。   苏逸缓过神来,脸涨得通红。段如意扑哧一笑,道:“秦郎,我就喜欢你这么乖乖听话的模样。”   苏逸意识到自己居然被秦潇的女人亲了,简直狼狈得无以复加,连借据也顾不上了。他一把推开段如意,同手同脚地跑了。   段如意看着他的背影,傲然道:“哼,跟我斗,你还早着呢!”   苏逸仓皇逃出公主府,他不敢从大门走,翻墙直接跳了出去。刚一落地,四五个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跑。   苏逸定睛一看,见这几个都是将军府的侍卫。带头的是侍卫头领林钏,平素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苏逸被抓走了,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苏逸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等了多久,想来一定是林钏发觉他被段如意的人抓走了,又不敢冲进去要人,只好带人暂且在公主府外守着,准备见机行事。   苏逸可不想再回将军府,他挣脱了林钏的手,掉头就往反方向跑。一群人急了,纷纷叫道:“反了、反了!公子别开玩笑,走慢了要被公主抓回去的!”   苏逸本来就一瘸一拐的跑不快,被人七手八脚地围起来,想逃也逃不了。林钏见他跑不动,干脆叫道:“咱们抬着公子快走!”   一群人有的抓手、有的握脚,抬起苏逸就跑。苏逸被他们蚂蚁搬家似的抬回了将军府,一进门便见秦烟波在中庭踱步,正焦虑地等着自己。苏逸十分尴尬,叫道:“放我下来。”   众人放了他,秦烟波打发人下去,关切道:“受伤了没有?”   苏逸道:“我没事,多亏了他们……咳,跟着我,要不然我可难以脱身了。儿子不孝,叫娘担心了。”   秦烟波道:“我早跟你说过,让你没事别去招惹公主。你总不放在心上,这回可挨教训了吧。”   苏逸心有余悸道:“娘说的是,如意公主泼辣刁蛮,简直无人能敌。儿子可算知道她的厉害了,以后一定离她远远的,对她敬而远之。”   秦烟波的目光有些审视的意思。苏逸被她看得有点心虚,道:“娘,你总看我做什么?”   秦烟波道:“娘最近总觉得,你跟从前很不一样,飞扬跳脱的,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苏逸的心砰砰直跳,手心直冒冷汗,赔笑道:“是,大伙儿都说我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我这一回摔了腿,想了很多,觉得人生苦短,要尽量让娘开心,让自己开心,不想再去想那些不快活的事。”   秦烟波沉下脸道:“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你身上背着你爹的血海深仇,你不为他去报仇,难道让你爹死不瞑目么?”   苏逸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实在破绽百出,秦烟波终于开始怀疑自己了。他收敛了笑容,老老实实地低头听秦烟波训斥。   秦烟波道:“我看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家里关不住你了。你既然能溜出去找公主鬼混,那也一定能够为你爹报仇了。你明天就启程,去把薛红蓼跟贺汝膺杀了。”   苏逸脸色惨白,失声道:“哎呦,那可不行!”   秦烟波厉声道:“为什么不行?”   苏逸没想到秦烟波心心念念地要置薛红蓼于死地,大惊失色。秦烟波脸色越发怀疑,道:“怎么回事?”   苏逸满头大汗,情急之下捂着腰蹲了下去,道:“我……我腰疼得厉害,娘不用为我担心,明天我就启程,一定把咱们的仇人都杀了……哎呦……”   秦烟波见他的脸色着实难看,仿佛确实疼得厉害。她皱眉道:“既然伤还没好,那就再等一等。这次下手只允许成功,不能失败,你明白吗?”   苏逸连连点头,道:“是、是,儿子知道了。”   苏逸装模作样地叫人搀着回了房,秦烟波把侍女都打发走了,只留了两个小厮在门外听吩咐。偌大的房间静了下来,与以往截然不同。苏逸有些心慌,扒着窗户探头探脑地往外看。院门口守着几名侍卫,想来是秦烟波怕他跑了,叫人好生看着他。   苏逸心道:“我出不去,你们也进不来。没有人来打扰最好,我就在这儿一边疗伤、一边练功,也不算荒废时光。”   他想到这里,干脆盘膝而坐,回想着山水和尚教他的口诀,行起功来。不一会儿筋络舒畅,真气蒸腾,头顶聚起一片氤氲白气。他行功过了两个周天,觉得浑身畅快,伤处也不怎么疼痛了。   他心道:“山水大师传授给我的内功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从前我看少阳剑法,常有不解之处,现在琢磨起来,却有豁然开朗之感。如今再练,一定能有所成就。”   他想到这里,精神大振,等入了夜,打发两个小厮出去,独个儿在院中练剑。一连数月都是如此,剑法大有进境。 第54章 五十三   巧儿坐在银杏湖边,月光照下来,把水面照的闪闪发光。   她拿着桃木梳子,照着水把辫子解开来重新梳了一遍。她回头望了望,喊道:“换好了没有?”   一人答应了,从银杏林里走出来。   秦潇一路走,一边整理衣襟。巧儿给他的衣裳太破,怎么穿都不好看。而且又瘦又窄,简直不像是他自己的衣裳。他脸上有点痒,伸手挠了挠,捏下一只又扁又黑的虫。   巧儿道:“哎呦,你招虱子啦。早叫你好好洗澡,你总不听,我给你瞧瞧身上还有没有。”   秦潇心里茫然一片,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是空的,巧儿叫他做什么,他就照做。巧儿仔仔细细地把他的头发翻了一遍,又掀开领子看里头,再没找到什么东西。巧儿道:“放心吧,没有了。”   秦潇松了口气,招虱子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巧儿说他是丐帮弟子,但他似乎天生挺爱干净,衣裳一定要没有臭味儿才肯穿。他自己的衣裳早就穿破了,回到洛阳之后,巧儿给他把从前的旧衣裳洗了一遍,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两天,他才勉强换上。   巧儿跟他并头坐在湖边,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头是只油汪汪的烤鸡。   秦潇把烤鸡推给巧儿,道:“你吃,我不饿。”   巧儿撕下一根鸡腿,又把整个烤鸡推了回去,道:“都是你的了。”   秦潇撕了半边烤鸡,剩下半个留给了巧儿。苏逸从前吃东西狼吞虎咽,如今吃相极其斯文。巧儿早就觉得他这一摔,不仅失忆,还改了脾气。他跟从前大不相同,简直是从头到脚变了一个人。   秦潇吃罢了饭,怔怔地看着湖面,若有所思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巧儿道:“这里是银杏湖,咱们从小在这里玩到大的,你都不记得了?”   秦潇沉思良久,皱眉道:“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巧儿拍了拍胸膛道:“不记得没关系,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秦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反驳。巧儿见他居然这么驯服,不由得心花怒放。苏逸从前虽然机灵有趣,却总是对她满不在乎,就算发誓要对她好,却总叫她有点不放心。如今他呆头呆脑的,什么都不记得,万事都要依靠她,却叫她觉得十分踏实。这样一个愣头傻小子,除了自己稀罕,谁还会来跟她抢。   秦潇道:“这几天你带我走过的地方,跟我说过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对从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巧儿见他神情懊恼,有点心疼,想把从前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他。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万一他恢复了记忆,现在这种安静的日子就没有了。苏逸难得这么依赖自己,如今他连薛红蓼是谁都不记得了,白天见到她时态度还十分冷淡。巧儿觉得这简直是老天垂怜自己,他要是一辈子都什么也想不起来才好呢。   巧儿道:“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咱们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讨饭,一块儿长大。从小你就保护我,现在该我来保护你了。”   秦潇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巧儿,你对我真好。”   巧儿有点害羞,道:“你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所以我也对你好。”   她轻轻靠在秦潇肩头,秦潇揽住她肩膀。巧儿道:“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师父叫你去念书,你还念不念了?”   秦潇脑中一片空白,没什么打算。巧儿这么说,他道:“那就去念书。”   巧儿道:“那剑法还练不练了?”   秦潇道:“什么剑法?”   巧儿想起他就是因为练了少阳剑法才被人掳走,若是没有那劳什子剑谱,师父也不会死,此事万万不可再提。她连忙道:“也没什么,是师父传授的武功,都给咱们帮主收着了,其实没什么好练的。你还是念书去吧。”   秦潇还想追问,巧儿岔开话题,笑道:“喂,你说你什么都忘了,要饭的本事还记不记得?”   秦潇道:“什么要饭的本事?要饭还需要本事?”   巧儿道:“那当然也是本事了!莲花落你还会不会唱?”   秦潇茫然道:“什么莲花落?”   巧儿从头上摘下一根簪子,敲着桃木梳,声音叮叮当当的挺有节奏。她笑吟吟道:“大兄弟,行行好,祝你招财又进宝。穿绫罗,坐大轿,财神对你开口笑。秀才考个头一名,进京高中状元郎。姑娘嫁个有情郎,子孙满堂福寿高。”   她声音又甜又脆,笑容可掬,叫人心里特别舒服。秦潇十分佩服,道:“你说得真好,我觉得你要是不讨饭,跟说书先生去学几段,肯定能成角儿。”   巧儿连忙摇手,道:“不成不成,我哪成呢。”   秦潇诚心诚意道:“你行的,巧儿聪明伶俐,什么都会。”   他真心诚意这么说,对她有无限的崇拜。巧儿噗嗤一笑,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个大孩子的娘,感觉还很不错。她抱着双膝,看着头顶的星星,道:“只有你这么觉得……唉,要是换了从前的你恐怕也未必这么想。”   秦潇虽然话少,感觉还是很敏锐的,道:“我从前经常惹你生气?”   巧儿笑了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能说是谁的错呢。”   秦潇沉默良久,道:“从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   巧儿笑道:“好嘛,我知道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教你唱莲花落好不好,‘大兄弟,行行好……’唉,你跟着我念啊……‘祝你招财又进宝……’”   两人正在说话,忽见一颗石子飞进湖里,啪地一声溅起涟漪。一人道:“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待着?小心狼来了把你们叼去!”   两人回过头,见是徐闻来了。他年轻力壮,将养了些时日,身体已经痊愈了。自从苏长老死后,薛红蓼提高了警惕,叫人不分昼夜在丐帮总舵周围巡视。徐闻提着灯笼走到这里,见有两个人影,便过来瞧瞧。   巧儿笑道:“徐大哥值夜呢?这附近都没有外人,我们帮你看过了。你也过来歇会儿吧。”   徐闻道:“那可不成,最近风声紧,江湖里不太平。你们听说了没有,邱广成最近出没在九江一带,已经被盯上了。薛帮主接到了贺盟主的通知,要一起去追踪围剿邱广成。”   巧儿惊讶道:“围剿邱广成?我只听说他偷练了少阳剑法,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怎么就至于追杀他?”   徐闻也因为被卷进少阳剑法的事而受了重伤,心中一肚子火气,当即道:“可不是么。我看邱广成比贺汝膺和善的多,就算练了少阳剑法也不至于作恶。不过前几日有人亲眼目睹邱广成杀了人,贺汝膺这才挺身而出,要为被害者讨回公道。”   巧儿蔑然道:“我看这件事根本就是他们自己演的一出戏。邱广成要是真的杀人,剑下会留活口么?薛姊姊那么聪明肯定也瞧出来了,她还要去么?”   徐闻叹了口气道:“咱们丐帮加入了七英盟,自然要听盟主的调遣。不管怎么样,总是得去的。”   秦潇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候忽然道:“咱们也去。”   巧儿吓了一跳,双手乱摇道:“你不行,你不准去!”   秦潇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巧儿一时语塞,她生怕秦潇去了被贺汝膺发现,逼问他剑法的来历。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贺汝膺,哪里还有送上门去的道理。徐闻也是这个心思,立刻道:“苏兄弟,你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去了恐怕要出乱子。这一行十分凶险,大伙儿可没工夫照应你。”   秦潇道:“我不给你们添乱。我正是因为什么都想不起来才要去瞧瞧,说不定多见几个人,到处走走看看,我就能想起来了。”   巧儿急了,道:“贺汝膺上次来丐帮找你兴师问罪你都忘了?当时你一听见贺汝膺三个字,吓得连魂儿都没了!这会儿却要上门去送死。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因为他们,你怎么会摔成这样!”   秦潇没听她说过这些,心头一动,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失忆跟贺汝膺有关系?”   巧儿说漏了嘴,十分懊恼。她转头看徐闻,徐闻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巧儿沉吟了一阵,见秦潇定定地望着自己,显然十分想知道这段往事。她叹了口气,道:“好吧,总瞒着你也不是个办法,我跟你说就是了。”   她把两人如何从谢贝函房中捡到少阳剑法、他又如何挑断了数名贺家子弟的手筋、贺汝膺来丐帮兴师问罪、苏长老被杀等事的始末说了一遍。徐闻解开衣裳,袒露出身上的剑伤,证实巧儿所说的都是真的。   秦潇越听越觉得混沌一片。巧儿说起苏缇,忍不住落了泪。秦潇只好温言安慰她,心中却总也想不起来那位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是什么模样。   巧儿叫他无论如何都不准跟去,千万不能被贺汝膺发现。秦潇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想:“既然自己的失忆跟贺汝膺等人有关系,那么再去见一见他们,说不定能够想起从前的事情。”   次日一早,薛红蓼带人去九江跟贺汝膺汇合。秦潇悄然出来,骑马独行,半日后也赶到了。丐帮里诸多弟兄向来因为他年纪不大,又是苏缇的徒弟,都对他十分包容,却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居然敢再来见贺汝膺。薛红蓼见他来了,叹了口气道:“你来做什么?”   秦潇道:“我也想为武林正道尽一份力。帮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薛红蓼见他的态度和以往十分不同,想来是撞了头之后变得一根筋起来,反而显得比从前可靠得多。   薛红蓼原本要打发他回去,转念一想,这人的主意大得很,必定不肯乖乖听话。若是叫他离开了自己的掌控,说不定要闯出更大的祸来。薛红蓼道:“你要留下可以,但事事都要听我的吩咐。”   秦潇挺干脆就答应了,道:“你是帮主,我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薛红蓼跟他约法三章,不准他擅自走动,不准他跟外人说话,更不得擅自出手。   秦潇一一答应了,薛红蓼叫了几个兄弟看着他,这才放下心来。 第55章 五十四   九江号称天下眉目之地,是长江中游的交通枢纽。许多小帮派聚集于此处,做些漕运买卖,从水上讨生活。   半月前九江的飞鱼帮遭到血洗,有幸存者说行凶者是邱广成。他当时发了狂,见人就杀,手段极其凶残。贺汝膺得到了消息,立刻派人追踪邱广成的下落,同时发动江湖中的势力布下天罗地网,把邱广成逼得走投无路,逃进了九江东南的一座荒山上。   薛红蓼带领丐帮弟子赶到时,贺汝膺已经带人把荒山包围圈了三天。   薛红蓼在山下安营扎寨,又派人去勘察地形。探子回来道:“这山叫石头山,附近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荒得很。山上没有水源,自然也没有飞禽走兽,只有些草木。邱广成情急之下被人逼上山去,身上肯定没有干粮和水,一定挨不久的。”   薛红蓼道:“他又渴又饿,在山上待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倒不如早下决心,下来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丐帮的人这么想,贺汝膺的人更是踌躇满志,准备活捉邱广成。众人本来以为邱广成已经熬到了极限,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半夜噼里啪啦地下了一场大雨,直到天亮才停。   石头上深深浅浅地积着水,薛红蓼撩起一捧水,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自言自语道:“这人的运气倒是不错,看来天不亡他。”   贺汝膺注视着深山,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老天保不住他。他罪大恶极,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叫人准备弓箭,准备放火烧山。   贺砥明带领三十人拉起弓箭,箭上带着火和桐油,火焰猎猎燃烧。一声令下,无数火箭射进了山中。石头山上的草木立刻着了火,火势越烧越旺,渐渐地覆盖了整座山。   贺汝膺站在山下,慢慢露出笑容,仿佛极其愉快。他叫人严加守卫,一旦看见有人从山上下来,立刻敲鼓鸣锣示警。   秦潇站在人群后,满眼都是大火,火烧得猎猎作响,让他心烦意乱。他自从失忆以来,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无数火把,火焰连接成一片火海,燃烧了黑夜。周围传来弓弦拉满的声音,一支箭破空而来,射中了他怀里的人。   那是个少女,长发委地,一身白衣,鲜红的血从她背后淌出来。秦潇想起她的刹那,心仿佛被狠狠地剜了一刀。   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脱口而出:“玉华。”   他旁边的人转过头来,见他居然哭了,诧异道:“你怎么了?沙子迷了眼?”   秦潇仿佛丢了魂儿,定定地道:“玉华……邱玉华是谁?”   那人知道他撞了头,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也不以为奇,道:“邱玉华?不就是邱广成的女儿么,你想起她来了?”   秦潇想起她浑身是血的模样,道:“她怎么样了?”   那人道:“死了。邱广成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好女儿?邱玉华背叛了咱们七英盟,小女孩儿家没什么见识,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被哄得送了命,唉,年纪轻轻的倒也可惜!”   山上的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呛得人不住咳嗽。忽然西北方向锣声大作,有人大喊:“邱广成下山来了!”   贺汝膺精神一振,大声道:“大家跟我来,咱们一定要擒住这个贼人!”   众人大声呼喊,跟着贺汝膺向西北冲去。邱广成从浓烟里冲出来,虽然衣衫褴褛,气势却丝毫不颓,不愧为一代剑术名家。   贺汝膺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注视着邱广成。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里都燃烧着憎恨。二十年来两人之间有太多明争暗斗,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昔日的兄弟彻底反目,在绝路上斗个你死我活。   贺汝膺冷笑道:“要把你请下来可真不容易。”   邱广成道:“废话少说,你拔剑吧。咱们之间的恩怨今天就做个了结。”   贺汝膺道:“对付你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不必讲究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杀了他为武林除害!”   众人大声答应,四下里冲上去。邱广成冷笑数声,大声道:“我本不愿杀人,是你逼我。贺汝膺,你叫这些人来送死,不觉得心虚么?”   他说话声中,长剑抖擞,招式极其凌厉,眨眼间已杀了五六个人。众人见他这样厉害,一时间退缩不前。薛红蓼轻轻摇头,示意众丐帮弟子暂且静观其变。   邱广成道:“贺汝膺,你怕我吗?你不是很想得到少阳剑谱么?那怎么不敢上前与我一战?我今天就叫你见识天下第一的剑法!”   贺汝膺放声大笑,道:“胡说八道,我岂会怕了你这卑鄙小人!好,我就与你一战!”   他拔剑向邱广成攻去,两人的剑法都十分高超。贺汝膺的内力略胜一筹,邱广成的剑法则是精妙无极。他从前着意隐藏自己的剑法,如今使出真本事来,叫人叹为观止。   山上烈火熊熊,渐渐有蔓延下山来的趋势。两人在火光里斗剑,一时间不分胜败。邱广成眼看大火已经烧到了身边,烟雾浓重,视野也变混沌了。周围的人忍不住大声咳嗽,都慌乱起来。   邱广成心道:“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虚晃数剑,作势攻向贺汝膺头颈要害,忽地一剑向下晃去,刺往他的小腹。贺汝膺躬身后退,邱广成趁机转身窜入人群中,在浓烟里隐没了身影。   贺汝膺大怒道:“好个狡猾老贼,快给我抓住他!”   邱广成奔走迅速,在人群中东窜西绕,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贺砥明带着人在人群里推推搡搡,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边喊道:“别让他跑了!快追!”   他在人群中迎面撞上了一人,那人身体结实得像一堵墙,险些把贺砥明撞倒。贺砥明后退半步,心中气恼,正要大骂,却见那人是个衣着褴褛的叫花子,面容更是熟悉,不是苏逸是谁!   贺砥明登时大喜,心道:“跑了邱广成,又来一个苏逸。少阳剑法总要着落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先拿下他再说!”   他大声道:“这小子跟邱广成是一路的,不能让他跑了。大家快活捉了他!”   秦潇根本不记得这人是谁,见他要抓自己,也不怎么慌张,大声道:“你是谁?”   贺砥明冷笑道:“咱们好几个师弟都被你挑断了手筋,你还跟我装傻?”   众人把秦潇团团围住。秦潇提着一根讨饭棍儿,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一人冲上去使剑刺他,秦潇提着棍子抡过去,将那人的长剑挡开了。他的力气虽然不小,动作却不甚灵活,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使棍。   众人见了他笨拙的模样,都放声大笑,纷纷叫道:“喂,你这小叫花子若是怕了就快束手就擒,咱们保证不给你苦头吃。”   秦潇也不搭理他们,眼睛转来转去,寻找突破的方向。众人见他如此,四下里围拢过来,有人提剑向他刺去。秦潇下意识提棍抵挡,棍尖儿点住了那人的剑尖,顺势滑下去按住那人的手臂,斜里一挑,力道递了出去,使一记龙摆尾将那人甩了出去。   秦潇或是竖劈或是横扫,把一根长棍抡得虎虎生风。他虽然不记得自己会用棍棒,身体的每一条肌肉却替他记得该如何对付敌人。众人被他逼得不敢上前,一时有些迟疑。秦潇一人难敌群狼,见有了空隙,拔腿就跑。   贺砥明急道:“一群废物!连个叫花子都抓不住,快跟我追!”   秦潇在浓烟中奔走,贺砥明紧追不放。他在人群中藏不住了,被逼上了一条小道,两旁都是密林。风助火势,眼看大火就要蔓延到这里,没人敢往这边走。贺砥明也有点犹豫,却见前头人影一晃,竟是邱广成穿林而过。   贺砥明大喜,吩咐道:“两条大鱼撞进了一张网,快去再叫些人来,咱们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   有人答应了,匆匆去向贺汝膺报信,贺砥明带着人继续追赶。   秦潇在密林中穿行,忽听身后风声作响,一柄长剑自身后刺来。他闪身避过,一缕头发被削断了,剑锋只差几分就要割断他的喉咙。秦潇额头渗出了冷汗,心道:“好快的剑!”   邱广成看清了他的面容,登时吃了一惊,道:“你是苏逸还是秦潇?”   秦潇听见自己名字的刹那有所触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邱广成的长剑抵着他的胸膛,往前递了几分,沉着脸道:“我问你话,你到底是谁?快说,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秦潇胸膛刺痛,下意识道:“我是苏逸,秦潇是谁?”   邱广成心中原本想,这人若是秦潇,自己就立刻杀了他。秦潇这么回答,恰在无意中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邱广成见他一身乞丐打扮,心中也信了,收起长剑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秦潇道:“我被人追杀,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脚步声杂沓。贺砥明带人追了过来,大声道:“这两个人果然是一伙儿的!快把他们围起来!”   众人忌惮邱广成武功高强,都不敢去送死,想拖到贺汝膺赶来救援,只远远地围在四周。贺砥明也想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便上前道:“姓苏的小子,我看你棍法不错,咱们来过过招。你若是能赢了我,我就放你们两个人走。你敢不敢跟我比试?”   秦潇最近很有点一根筋的脾气,打量了他一眼,道:“来就来。”   两人交上了手,邱广成是个狡猾多智之人,哪里肯就此束手就擒,忽然出手打倒了三名贺家弟子,突出了重围。他发足就跑,忽听身后有人喝道:“休想跑!”   贺汝膺追上来,一掌向邱广成脑后劈去。邱广成矮身避过,回身一掌拍向贺汝膺的左肩。贺汝膺出掌相迎,邱广成的内力本不及他,情急之下以弱搏强,大大地吃了亏。两人真气冲撞,邱广成脏腑剧痛,一口血冲向了喉咙。   他勉强压了下去,脸色却青白不定,显然真气已经紊乱,受了内伤。   这时候忽听见一声痛呼,贺砥明被长棍横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浑身都是被秦潇打的淤青,左臂垂着不能动弹,竟是已经骨折了。   秦潇手中的讨饭棍猛地挥下去,便要趁势打他个头破血流。贺砥明急忙打了个滚避开,秦潇却紧追不放,一棍接着一滚往他身上打去。   贺砥明被赶得满地乱滚,十分狼狈,情急之下大呼:“爹,快来救我!他要打死我了!”   邱广成放声大笑,道:“想不到贺盟主的儿子也这么没出息,被人打得满地求饶!喂,丐帮的小朋友,你请我看了场好戏,我心里快活的很。咱们数次见面,也算是有缘分,今天就在这里交个朋友如何?”   秦潇心道:“谁要跟你交朋友,你都快死了还要拖人下水!”   他眼看强敌环伺,就算不愿跟邱广成联手也是不成,只得道,“我跟你可没什么关系。从这里出去,咱们就分道扬镳。”   邱广成道:“好,大家活命各凭本事,你可别拖我后腿!”   邱广成对付贺汝膺,秦潇对付贺砥明和其他贺家弟子。邱广成受了内伤,对付贺汝膺十分吃力。两人过了百招,邱广成渐渐不敌,贺汝膺一剑向邱广成心口刺去。邱广成头昏眼花,手臂无力,一时间竟难以招架,眼看就要死在那一剑下。   正在这时,树林深处飘然出现一人,那人挥出一杆金刚杵,哐地一声,金铁相撞,将那一剑挡了开去。他动作迅捷,片刻前人还在远处,转眼间已经挡在邱广成身前,提起巨灵神般的手掌重重地向贺汝膺拍去。   贺汝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煞星来,冷不防中了那人一掌,内息震荡,心口传来了一阵剧痛。那人趁机拉起邱广成,喝道:“走!”说话声中,几个起落隐没在树林深处。   秦潇眼看他们跑了,心道:“这人可真不讲义气,我也得快走为上!”他打退数人,放足疾奔。   贺汝膺还想再追,往前迈了半步,只觉得头昏眼花,竟一步跌坐在地上。众人都吓了一跳,围上来道:“师父,你怎么样?”   贺汝膺的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显然身体十分不适。他道:“孩儿,你来助我行功。其余人在周围守着,别叫人来打扰。”   贺砥明的左手断了,使右手抵住父亲背心,将一道真气输送过去,立刻感觉到贺汝膺的心脉受了震荡。他不敢多说,专心运功为父亲疗伤。   秦潇疾奔一阵,追上了那两人。救邱广成的那人身披一件漆黑的斗篷,使兜帽遮着头脸,身材却看得出十分高大壮实。黑衣人拉着邱广成逃出了树林,前头有两匹骏马等待,显然是他事先准备在此处的。   那人对邱广成道:“上马。”   邱广成还心存疑虑,道:“这位朋友是谁?还请赐告名号,在下来日一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人哈哈大笑,声若洪钟,道:“咱们兄弟一场,不分彼此,你跟我客气什么!”他说话声中摘下兜帽,露出黝黑的面容,原来是山水和尚。   邱广成简直难以置信,又惊又喜,道:“公孙兄弟,原来是你!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山水和尚道:“贺汝膺要缉拿你的消息传得满江湖都是,大家都知道他派人把这石头山围了起来。也幸亏他放火烧山,要不然我也没法子救你了。”   邱广成心中感慨,道:“今日能够脱险可多亏你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秦潇,道:“小兄弟,你又帮了我一回,多谢你了。”   秦潇走上前来,道:“不必客气,原来你们是老相识。”   邱广成内伤疼痛,接连咳出几口血来。山水和尚叹了口气,向邱广成道:“三哥,你有今日之祸,皆是昔日种下的祸因。当年要不是你贪心想做天下第一,私藏剑谱,何至于如今家破人亡。今日的你,跟当年被围剿的孟纾河有什么区别?”   秦潇听见了孟纾河三个字,头脑中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仿佛要想起什么,却又朦朦胧胧,难以捕捉。   邱广成神情惨淡,道:“自从女儿去世之后,我把什么都看淡了。我现在什么功名利禄都不在乎,只想让邱广成露出他的真面目,要不然我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山水和尚道:“飞鱼帮的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邱广成道:“当然不是。”   山水和尚道:“那是谁杀的?”   邱广成疲惫道:“自然是贼喊捉贼。若不杀几个无辜的人,贺汝膺又怎么有借口堂而皇之地带人来围剿我。”   山水和尚也早想到了这些,自语道:“不错,当年不也是这样么,咱们都知道孟纾河未必杀了人,却情愿跟着贺汝膺作恶,其实不过是因为心里动了贪念,想得到那天下第一的剑法……怀璧其罪,阿弥陀佛,你我才是罪人。”   邱广成想起从前的事,也有些颓然。山水和尚拍了拍他肩膀,道:“咱们好久不见,是该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这些年的经历。走吧。”   他扶邱广成上了马,转头对秦潇道:“小施主,你回去吧。”   秦潇听了他们的只言片语,感觉自己将要想起些什么,并不愿就此离去。他皱眉道:“我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要回哪里去?”   山水和尚往前走了半步,向他附耳轻声道:“时机未到。秦公子,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秦潇一怔,山水和尚哈哈一笑,已经纵身上马,与邱广成行的远了。   秦潇目送着他们远去,回想山水和尚的话,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确实姓秦。他的家乡并不是洛阳,而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他想起了一泓湖水,自己站在山坡上往下眺望,远处有人唱起了山歌。   那是他对故乡的记忆,也是他被巧儿救起来的地方。   他的头开始疼了,他意识到那里对他来说很重要。只要回到那个地方,说不定就能找回他从前的记忆。   正在这时候,忽听有人的脚步声赶来。贺砥明大声道:“他们受了伤,逃不远的。都仔细搜查!”   秦潇陡然警醒,心道:“阴魂不散的东西,又追来了!”他纵身向前奔走,跑出数里路,折而向东,这回运气不错,迎面遇上了丐帮的兄弟们。   原来薛红蓼见贺汝膺放火烧山也未能捉住邱广成,不愿意带着兄弟们冒险,便即要回洛阳。   秦潇见到了他们,心中一阵轻松。薛红蓼听说贺砥明居然连他也一起追杀,心中颇为义愤,叫他跟随自己回洛阳总舵,不准他出头露面,免得再招来不测。 第56章 五十五   苏逸闭门练了数月武功,剑法大有进境。   少阳剑法玄妙高深,苏逸越是修习,越觉得高山仰止,没有尽头。难怪无数人痴迷于武学,不惜为其争得家破人亡,甚至为之走上歧途。   苏逸从前听山水和尚说少阳剑法博大正宗,并非邪派武学。如今他练此剑法小有所成,方能印证山水和尚说的不错,少阳剑法的确是世间至正至纯的武学。世间许多关于这剑法的谣言,皆因贺汝膺等人有意污蔑,实在荒谬至极。   苏逸心道:“这剑法是孟纾河的祖先传下来的,我能练成,实在该好好感谢他们才是。”他叫人准备了香烛贡品,独自去祠堂拜祭孟纾河。   苏逸向孟纾河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祷祝道:“孟大侠,江湖中这么多人都在找少阳剑谱,终究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剑谱能落在我手里,想必是有些缘法的,晚辈多谢你老人家赐教了。”   他想了想,又道:“当年的事,我相信你是冤枉的。秦夫人和秦潇都很好,你也一定是个讲义气的好人。我受了你们夫妻莫大的恩德,为你们报仇理所应当。只是晚辈资质鲁钝,修为尚浅,不能完全领悟少阳剑法中的精髓,恐怕还不是贺汝膺的对手。这一去我会尽力一搏,还请前辈保佑我马到成功!”   他又磕了几个头,忽听身后脚步声近。秦烟波道:“好孩子,原来你在这里。”   苏逸起身道:“娘,我的伤已经养好了,明天就去杀贺汝膺。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秦烟波道:“我听人说你来祭拜你爹,过来瞧瞧。”   她摸了摸苏逸的头发,道:“在外头好生照顾自己,别让娘担心。”   苏逸微微一笑道:“儿子知道。”   秦烟波道:“线人的信报上说贺汝膺带人在九江一带围剿邱广成,还放火烧山,最后还是让他跑了。这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心狠手毒,一旦涉及私利,对自己人也毫不留情。就算咱们不动手,他们迟早也要自己斗死。”   苏逸心念一动,道:“邱广成如今人在哪里?”   秦烟波提起七英盟的人就心生憎意,恨声道:“他们一个个狡猾多诈,谁知道他藏身在什么地方!”   苏逸默然不语,片刻辞别了秦烟波,找来侍卫头领林钏。花园中草木扶疏,苏逸在假山后避了人,低声吩咐道:“你叫人想办法帮我寻找邱广成的下落。一旦有了他的消息,立刻来通知我。”   林钏道:“公子要先杀邱广成?”   苏逸道:“他不能杀,留着他有大用。这件事暂且别让娘知道。记着,一定要活口。”   林钏得令而去,苏逸自语道:“邱庄主、邱广成,这个人是七英盟中最大的变数……能不能扳倒贺汝膺,洗清秦家的污名,全着落在这个人身上了。孟大侠,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找到他。”   苏逸换了身雪白的衣裳,戴上了秦潇常戴的银白面具,将北河剑拿在了手里。   他站在镜子前,一瞬间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就是秦潇,秦潇就是自己,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个人。   苏逸拔出剑来,寒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当年孟纾河自恃剑法天下第一,要打造世上最锋利的剑。他亲自去昆仑山中寻来万年寒铁,请铸剑大师翁白羽锻造此剑。这把剑斩杀过无数宵小,是孟纾河的心爱之物。用这把剑为孟纾河报仇,再适合不过。   就在此时,忽听外头嗖的一声,一支小箭射了进来。   苏逸喝道:“谁?”   他追了出去,外头已经没有人影了。苏逸转身回房,小箭上头绑着一根布条。苏逸展开布条,见上头写着:“苏公子。今日酉时,请来龙泉寺一叙。”   苏逸一怔,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道:“这人叫我苏公子,他知道我是谁?他又是谁?他约我在龙泉寺见面干什么?”   苏逸眼看外头日头西斜,酉时将到。他心一横,忖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管他是什么人,我去瞧瞧就知道了。”   苏逸赶到龙泉寺,一名小沙弥等在山门前,见了他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师父在禅房等待,施主请跟我来。”   此时夕阳西下,晚风凄凄。苏逸走到禅房前,一名大和尚望着天边浓艳的云霞,若有所思。他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向苏逸微笑道:“苏公子,你来了。”   苏逸一怔,大喜道:“山水大师,原来是你。”   山水和尚道:“自然是我。好久不见,贫僧请你来喝一杯清茶,不知是否打扰了公子的清净?”   苏逸连忙道:“怎么会,大师仙踪不定,这一回肯赐见,晚辈求之不得。”   两人相视而笑,一并走进禅房。山水和尚亲自烹茶待客,苏逸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睛却四处打量。屋里陈设一如从前,只是上回他来时见过的卷轴不见了。   山水和尚为他斟了茶,禅房内香气氤氲,清净雅致,叫人心中安宁平静。   苏逸蒙山水和尚传授内功心法,心中是把他当成半个师父的。他对山水和尚十分关心,忍不住道:“大师这半年去了何处?我还以为你身遭不测,被人抓走了。”   山水和尚略觉诧异,道:“什么不测?你听谁说的?”   苏逸便将自己数月前来龙泉寺拜访,见他禅房中的书画里留了一首藏头诗,说他被秦潇抓走的事说了一遍。山水和尚失笑道:“以秦施主的能耐,想轻易制服贫僧还是不成的。”   苏逸也觉得秦潇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够掳走山水和尚。他皱眉道:“这么说那幅字不是大师留下的?”   山水和尚道:“非但不是,我连见都不曾见过。”   苏逸十分诧异,道:“那会是谁留下来的?那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山水和尚沉吟道:“这些年我一直躲避七英盟的人,希望能远离江湖纷争。只是最近江湖波澜再起,贫僧也不能够安然置身事外。半年前贺汝膺终于查到了我在这龙泉寺中修行,想来对我下手。我事先得知了消息,出去云游避祸。依我看……只怕是贺汝膺空来了一趟,心中不平,便留了幅字画栽赃给秦公子。想让人以为我被他掳走了,好跟他为难。”   苏逸心中大致也这么猜想,听山水和尚如此说,不免愤然,道:“贺汝膺是七英盟的盟主,怎么这样气量狭小,总要跟秦潇过不去!”   山水和尚道:“他们两个是不死不休的对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要除掉的不仅是秦潇,还有我和邱三哥。当年参与围剿孟纾河的人,都知道他干过的好事,大家一个也逃不了。”   苏逸心道:“贺汝膺连结拜兄弟也不肯放过,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恶人。偏偏他还有脸打着正义的旗号到处害人,当真可恶!”   他皱眉道:“前些日子贺汝膺放火烧山,大肆追杀邱广成,这件事大师知道么?”   山水和尚并未答话。苏逸道:“所幸他命大逃脱了。贺汝膺白白兴了一场风浪,没能抓到人,丢尽了颜面。他们是结义兄弟,为什么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   山水和尚道:“自然是为了少阳剑谱。”   苏逸一时说不出话来。山水和尚道:“这件事跟你息息相关,我也不必再瞒下去。今日我请你来,就是为了把当年发生过的事告诉你。”   苏逸心猛地一跳,肃然道:“大师请说。”   山水和尚道:“当年孟纾河练成少阳剑法,少阳剑谱受人觊觎。贺汝膺为得到少阳剑谱,制造了金鞭胡氏一门的血案,留下线索将杀人的嫌疑指向孟纾河。七英盟这几个人里,胡天星、柳聆音这两人不知真相,一心要杀了孟纾河报仇。贺汝膺正是利用了他们才打起了义旗。丐帮的前帮主薛仲皓嫉恶如仇,听说孟纾河残害同道,便加入七英盟要为武林除害,后来无意间发现孟纾河并非是杀害胡家的凶手,便要阻止其他几人。贺汝膺疑心他发现了真相,怕他揭发自己,便突施暗算将薛仲皓杀害了,事后又把这桩血案也推到了孟纾河的身上。薛仲皓的死因我知道,其他几人应该也心中有数。在这件事之后,大家算是坐上了一条船,想下去也是不能了。”   苏逸目瞪口呆,道:“原来薛老帮主是被贺汝膺他们杀害的,不错……他杀害我师父的手段也是如此!大师难道也参与了这件事么?”   山水和尚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我当时虽然没有动手,却也没有阻止,归根到底难辞其咎。”   苏逸默然不语,山水和尚继续道:“当时我、邱广成和谢彪都对贺汝膺的恶行有所察觉,但大家心中觊觎少阳剑谱,也就做了贺汝膺的帮凶。胡天星和柳聆音虽然不知实情,却也想得到少阳剑谱。大家约定,等杀了孟纾河,大家就将少阳剑谱抄录七份,一起做天下第一。”   苏逸蔑然道:“人人都是天下第一,那就等于没有第一。贺汝膺那么精明的人,怎么能容忍别人跟他平起平坐!”   山水和尚道:“你说的不错。当时谢彪出头,说剑谱自然要给七英盟的头领。大家心中各怀鬼胎,没人肯答应。众人杀了孟纾河,又逼秦烟波交出剑谱。秦烟波不肯,谢彪早有准备,事先偷来了她的孩子,要挟秦烟波交出剑谱。”   苏逸愤然拍案道:“简直卑鄙无耻,居然拿孩子威胁一个母亲!谢彪那个卑鄙小人,死有余辜!”   山水和尚道:“秦烟波没有办法,只好交出了剑谱。这时候邱广成把少阳剑谱抢了过去,说要替大伙儿保管。大家又岂会相信这话,一定要让他交出来。邱广成被惹急了,扬言要毁了剑谱。大家不敢逼得太紧,便说要从长计议。贺汝膺生怕秦烟波日后找他寻仇,便要杀了她灭口。”   苏逸手中都是冷汗,虽然在听从前的事,却好像身临其境一般紧张,追问道:“然后呢?”   山水和尚道:“我当时便觉的杀孽太重,为了一己私利残害这么多性命,实在是于心不安。我心中正在忏悔,贺汝膺却说:‘公孙兄弟,这女人和孩子就由你来动手吧。’他是觉得我手上没沾过血,怕我日后反水揭露他们的罪行,叫我也交个投名状来。我不敢拒绝他,只好答应了,下手的时候却故意将剑刺偏了几分。秦烟波虽然受了重伤,却因此留得性命。至于那个孩子,我本想抛在野外看他造化。谢彪却说斩草要除根,万一那小娃儿活了下来,日后恐怕是个大麻烦。我便一掌打在那孩子后背,将他打得闭了气,几个时辰后自然就能够苏醒过来。”   苏逸松了口气,心头一动,道:“大师真是慈悲心肠,多亏你救了他们母子。那小孩儿就是秦潇吧?”   山水和尚道:“不错。我放心不下,暗中又回去瞧他们母子。那孩子醒来啼哭,唤醒了他母亲。秦烟波死里逃生,逃回了大理。她与孟纾河还有一子,事先送往一位朋友家避难。可惜她的那位朋友并不可靠,听说七英盟的人来了,生怕惹上麻烦,悄悄地把孩子扔了,却跟秦夫人说孩子被七英盟的人抢走了。”   苏逸啊地一声,十分愤慨,道:“亏秦夫人把孩子托付给他们,他们怎么这样不讲义气!”   山水和尚叹息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人情如此,大难当头,谁不是各保自身。”   苏逸心中有些难过,道:“秦夫人也真是可怜,先失去了丈夫,又没了儿子,这些年她的心里一定很苦,难怪她的脾气那样冷淡。”   山水和尚注视着苏逸,道:“那孩子没有死,他被丐帮的人捡到,抚养长大成人,现在过得很好。孟纾河若是在天有灵,应当也觉得欣慰。”   苏逸心猛地一跳,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良久说不出话来。   山水和尚微微一笑,转而道:“至于七英盟的几个人为了得到剑谱,打了起来。打斗当中柳七妹被谢彪误伤而死,胡天星气急,要跟谢彪拼命。贺汝膺向着谢彪,邱广成要活命,便跟胡天星联手,又叫我做帮手。正在这时候,篝火里传出一阵香气,大家没有防备,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大家醒过来时,剑谱已经不知去向了。”   苏逸诧异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事先把迷药藏在什么弹丸、竹木里头,经火一烧,外壳裂开来,热力蒸腾催动,就能趁人不备迷倒众多高手。问题是这药是谁放的?”   山水和尚道:“我也不知道。当时贺汝膺的修为最高,谢彪和邱广成次之,我和胡六弟的内力最为浅薄。我只昏了片刻,随即清醒过来,叫醒了胡六弟。邱广成反而醒的最晚,十分不合常理。”   苏逸道:“你怀疑是邱广成干的?难道是他事先在火里藏了迷药,等大家昏倒,他便藏起剑谱,然后说剑谱被人偷走了?”   山水和尚道:“不错。当时大伙儿都这么想,谁也不信他的话。谢彪本想杀了邱广成,可又怕他宁死都不肯说出少阳剑谱的下落,所以也不敢真下手。这时候丐帮的人赶到了,大家为了面子,只好在外人面前佯装和气。贺汝膺还叫大家发誓,毕生不得再提起此事。”   苏逸心道:“原来如此,看来那剑谱终究还是到了邱广成手上。这些年贺汝膺对他苦苦相逼,都是为了少阳剑谱。邱广成费尽心机,算计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也是叫人唏嘘。”   山水和尚道:“我知道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苏逸迟疑良久,终于道:“秦潇他……当真是我哥哥?”   山水和尚微笑道:“不错。他是你的同胞兄弟。你就是孟纾河和秦烟波的孩子。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的父母,想方设法要找到你的下落。我在大理出家,也是为了寻访你的下落,没想到你已经被丐帮的苏长老收养,带回了中原。”   苏逸心中一阵感慨,眼泪盈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山水和尚道:“这些年我虽然出家做了和尚,日夜诵经忏悔,心中却总也不能安宁。我助纣为虐,害死了孟大侠,这罪非赎不可,否则将来堕入无间地狱也要受无尽痛苦。你杀了我为孟大侠报仇吧。”   苏逸大惊,慌忙道:“大师传授我武功,又告知我身世,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杀你。”   山水和尚道:“我传你武功是为了弥补我当年的罪过。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我自然应当尽力补偿,你不必放在心上。”   苏逸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年你被贺汝膺逼迫,做了很多不得已的事。可若不是你心存善念,手下留情救了我娘和哥哥,他们也活不到今天。不管怎么样,你对我们有恩,我还是感激你。”   山水和尚有些感慨,双掌合十道:“善哉、善哉,小友虽未入佛门,却有佛性。贫僧颂了几万遍经书,竟不能堪破恩怨二字,画地为牢,陷入迷障,真是自愧不如。”   苏逸想起父母,心中一阵惆怅,他以为自己向来是孤零零的浮萍,没想到忽然之间就有了根,有了家。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指引着他回到亲人的身边。   秦烟波的眼睛是温暖的,她给予了苏逸从来没感受过的母爱。苏逸曾经幻想过,如果她真的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好,如今美梦竟成了真的。   苏逸不想再失去亲人,他暗中下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他们。贺汝膺为了得到少阳剑法已经丧心病狂,他绝不能让悲剧再次发生。   山水和尚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道:“小友附耳过来,贫僧还有一件事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涨收藏了,开心,谢谢大家。 第57章 五十六   山水和尚道:“小友附耳过来,贫僧还有一事跟你说。”   苏逸凑过去,山水和尚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片刻坐正道:“对付那个人,就要靠他了。他跟那人仇深似海,一心想要扳倒那人,只要你去见他,他就一定会答应帮你的忙。”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苏逸道:“这里头写了当年之事的真相,是我亲笔写就,若是大家不信,你可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为你作证。”   苏逸接过信,仔细收在怀里,道:“多谢大师!只是晚辈不明白……你既然亲笔写下了这一切,为什么不亲自出面?”   山水和尚微微一笑,风淡云轻,道:“我的时候不多了,贺汝膺容不得我亲自做这些事,他快要来了。”   正在这时候,忽听外头有人喊道:“什么人?”   紧接着传来数声惨叫,苏逸打了个激灵,抓起北河剑。大门轰然洞开,数名黑衣人闯进禅房。苏逸拔剑迎上,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默然不语,苏逸此时剑法卓绝,并不畏惧他们,与他们交上了手。敌人众多,十分难缠。山水和尚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些人会来,道:“小施主,你去吧。这里交给贫僧就是。”   苏逸打倒数名黑衣人,又有十数人冲进禅房。带头那人眼角松弛,已有些年纪,双目却如寒星一般,内力显然十分深湛。山水和尚跟那人交上了手,片刻之际交换了三招,山水和尚被他的内力震得后退半步,随即了然道:“贺家的紫气朝阳功……贺盟主,你来杀贫僧还需这般藏头露尾的么?”   贺汝膺冷笑道:“公孙岚,这些年你躲在这里,岂不是连头都不敢露一露。当年你一夜之间踪迹全无,没想到你做了和尚,连偌大的家业也弃之不顾了,可当真舍得。”   山水和尚像一块磐石,完全不为外物所动,双掌合十道:“贫僧放得下,所以早脱苦海。贺盟主执迷不悟,因而越陷越深。”   贺汝膺脸色一沉,道:“少废话,你把邱广成藏在哪里了?”   山水和尚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贺汝膺接连数掌拍出,山水和尚一一招架。苏逸看得心慌意乱,大声道:“大师,这人卑鄙阴毒,你千万要小心!”   贺汝膺忽地向后退去,回身一把抓向苏逸,喝道:“找不到他,拿住这小孩儿也是一样的。”   山水和尚抢上一步抓住贺汝膺的肩膀,喝道:“想动他先赢了我再说!”   山水和尚抓起金刚杵,贺汝膺使一柄长剑与其交战,两人打得难分难解。苏逸刺倒了数名黑衣人。忽听身后一声痛呼,山水和尚倒在地上,胸口中了贺汝膺一剑,鲜血登时染红了他的衣衫。   苏逸大惊失色,要上前援救,山水和尚道:“不用管我,你快走!”   苏逸不忍心就此离去,道:“大师别小看了我,我已练成了少阳剑法,贺汝膺绝不是我的对手!”他虽然这么说,心中却在打鼓。山水大师尚且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不知道自己对付他能有几分胜算。   贺汝膺冷笑一声,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忽地一剑刺向苏逸。苏逸使出少阳剑法相迎,一时间剑光森寒,令人眼花缭乱。   苏逸的剑法奇快,力道又甚强,瞬息之间已经出了七八招,而贺汝膺只还了三招。两人都在试探对方的深浅,贺汝膺仿佛还有所保留,苏逸却已经用尽了全力。他心知自己支撑不了多久,握着剑柄的手心都攥出了冷汗。   正在这时候,忽听有人大喊:“公子,咱们来帮你了!”   苏逸回头望去,见将军府的数十名侍卫赶到了。林钏大声喊道:“咱们已经派人把消息禀报给了皇上。龙泉寺是千年古刹,修行的都是得道高僧,岂容得宵小造次!各位大和尚小和尚莫慌,大军马上就到!”   苏逸眼明心亮,知道他们不敢去惊动皇帝,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贺汝膺等人罢了。他连忙大声道:“不错,咱们大理的皇帝笃信佛教,要是知道有人来破坏佛门清净,一定要把那人抓回去大刑伺候,绝不轻饶!”   众黑衣人听了这些话,不免有些慌张,纷纷左顾右盼起来。贺汝膺眼睛转个不停,仿佛在寻思那话是真是假。   正在此时,山水和尚站了起来,他手握金刚杵猛地顿地,口称阿弥陀佛,声音震耳欲聋,正是佛门的狮子吼功夫。贺汝膺先前被他打伤,内力受损,经这一震,只觉得脏腑翻腾,心慌意乱。   山水和尚气色平和,稳步向贺汝膺走过去。贺汝膺本来就忌惮苏逸的少阳剑法,见山水和尚要与苏逸联手,又见他们人多势众,不宜久战。   他忽地闪身让出数丈,放声大笑道:“好、好,果然是后生可畏!今天就这么杀了你太可惜,咱们改日再见吧!”   他说着纵出墙外,带来的黑衣人也跟着离去了。苏逸松了一口气,将军府的一众侍卫围了上来,纷纷道:“公子,你还好吗?”   林钏道:“公子的字条留在桌上,属下瞧见了,担心公子有事,便带人赶过来了。”   苏逸道:“你做的很好,今天多谢兄弟们了。”   秦潇从前对他们慷慨大方,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因而众人也愿意为他拼命。山水和尚脸色凝重,咳嗽数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苏逸大惊,他本来以为山水和尚没有大碍,没想到他受伤竟如此重,方才只不过是勉强撑给贺汝膺看。   苏逸抢上去扶住山水和尚,山水和尚重伤之下还使出狮子吼震慑群小,导致伤口崩裂,胸口此时血如泉涌。苏逸慌忙用手去捂他的伤口,一边叫道:“金疮药,快!”   众侍卫递上药,苏逸雪沫似的把药粉捂在山水和尚的伤口上,却止不住血。山水和尚摇头道:“没用的,我不成了。”   苏逸眼泪不住往下落,他把山水和尚当成自己的半个师父,眼看着他伤重不治却不能挽回,心中实在难受。他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我,大师也不至于如此。”   山水和尚道:“贺汝膺迟早要来对付我,跟你没有关系。所幸我已经把你的身世跟你说了,总算不必把这秘密带进土里了。”   他喘了一阵子气,又道:“龙泉寺的住持望海大师是我的好朋友,值得信任,你以后若是需要帮助,尽可以去找他。”   苏逸道:“我知道了,大师放心吧。”   山水和尚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咳嗽,平静道:“是时候了,我该走了。”   苏逸心里越发难受,颤声道:“不,你不能死。”   山水和尚道:“生死乃是常事。贫僧求仁得仁,你不必介怀。”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声音越来越轻,喃喃道:“孟纾河,这条命我还给你了……咱们两不相欠……两不相欠。”   他面带微笑,仿佛得到了极大的解脱,就此撒手而去了。   苏逸放声大哭,众僧亦纷纷落泪,低声念诵起了地藏经。   苏逸跪在山水和尚遗体前,磕了七八个头,大声道:“山水大师,晚辈蒙你传授武功,救护性命,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请受我几拜。”   苏逸磕的头上见了血,泪流满面。贺汝膺杀了孟纾河,薛仲皓和苏缇,如今连山水大师也被他杀害了。苏逸跟他仇深似海,咬牙切齿道:“贺汝膺,你罪大恶极,恶贯满盈。我苏逸发誓,一定要杀了你为我的父亲和师父他们报仇。”   住持大师也甚是悲痛,听见苏逸的话,向他走来,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可是孟纾河的后人?”   苏逸心道:“山水大师为我而死,我的身份在他面前也隐瞒不住。”他道:“正是。”   住持大师道:“小施主不必担心,贫僧没有恶意。贫僧法名望海,出家前曾跟令尊有过几面之缘。在贫僧的印象里,他是个端方正直的侠士,与江湖中的传言十分不同。”   苏逸听他说自己的父亲是个好人,十分感激,道:“多谢大师肯为我父亲说话,你是他的朋友么?”   望海大师道:“我跟他算不得旧友,只是当年我和师弟曾经为他做过一件事。”   苏逸道:“什么事?”   望海大师道:“我们为他锻了一双天下至利之剑。”   苏逸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天下至利……莫非是北河剑?大师难道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铸剑名匠翁白羽?”   望海大师道:“翁白羽是我的师弟。十八年前我出家为僧,他四海云游,这些年我都没再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苏逸感慨道:“原来如此。江湖中藏龙卧虎高人甚多。晚辈实在没想到像大师这样慈和的高僧,昔年也曾是一位铸剑名匠!”   望海大师道:“小施主不必客气。山水和尚是我的挚友,他生前的诸多烦恼都与我诉说过。贫僧一直尽力为他开解,想不到他最终还是选择以性命来赎罪。”   苏逸心中也十分难受,道:“山水大师是个很好的人,当年的事我不怪他。”   望海大师道:“善哉善哉,小施主心地善良,贫僧深感欣慰。山水和尚生前曾经托付贫僧替他照应孟氏后人。小施主日后若是有用的到贫僧的地方,尽管开口。”   苏逸只觉得一阵酸楚,心道:“山水大师就连身后也对我放心不下。我一定不会让他白死,非杀了贺汝膺为他报仇不可。”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感激道:“多谢住持大师。”   众僧火葬了山水和尚,将他的骨灰葬入了佛塔中。   此时夜色已深,苏逸身心憔悴,十分疲惫。他正要去禅房休息一晚,忽听有侍卫来报,说秦烟波在龙泉寺外等候,叫他去见。   苏逸十分诧异,道:“娘怎么来了?”   一众侍卫骑马护送一顶小轿深夜而至,众人提着灯笼,把黑夜照得红彤彤的亮。   苏逸快步迎上前去,秦烟波迈步从轿中走出来,见了他道:“我听说你在龙泉寺遇袭,放心不下,你没事吧?”   苏逸自从听山水和尚告知了真相,得知自己就是秦烟波的亲生儿子,再见她时,心中百感交集,不免有些情怯,反而没有从前那般大方了。他道:“多谢娘关心,我没事。”   秦烟波目光敏锐,看出苏逸的眼神闪烁,道:“你怎么了?”   苏逸叫左右在原地等待。他与秦烟波在附近漫步而行,低声道:“我跟贺汝膺交过手了。儿子用尽了全力,不是他的对手。”   秦烟波道:“是吗,你用了什么招数?”   苏逸生怕她看出自己的武功路数,含糊道:“自然是用娘教的剑法。”   秦烟波忽地拔剑道:“使来给我看看。”她说话声中,长剑已经向苏逸刺去。苏逸心中一惊,道:“娘,儿子怎么敢跟你动手。”   秦烟波沉下脸道:“别叫我娘,你不是我儿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逸脸色苍白,不知道秦烟波什么时候看穿了自己。秦烟波这样精明能干,若是对自己生出了疑心,一定有办法暗中将他的底细查的一清二楚。   苏逸不愿跟她动手,只肯招架。秦烟波向他刺出数剑,喝道:“还手!”   众侍卫见夫人跟公子打了起来,都十分诧异,不知是何缘故。   秦烟波连出数招都未能刺伤苏逸,见他身法灵活,扬眉道:“这不是秦家的功夫,你到底是谁?”   苏逸心慌意乱,道:“娘,这其中有些误会,我没有恶意……”   秦烟波双眉一轩,喝道:“还不肯说老实话!山水和尚就是公孙岚吧?你跟他勾结在一起做什么?丐帮出身,薛红蓼的手下,你是七英盟派来的奸细?”   苏逸脑中轰地一声响,只觉得百口莫辩。他走进秦府完全是阴差阳错,完全没有任何目的,对秦烟波更是一片赤诚。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更是一心要为母亲分忧,怎么会是奸细。   苏逸怔忡之际,忽见寒光一闪,秦烟波一剑刺到了面门前。他情急之下,使出少阳剑法向前递去。两剑剑尖相触,苏逸内力激发而出,将秦烟波的长剑弹开。他手中长剑回旋,剑光将秦烟波逼退数步。他的剑法奇快,自己也未必能够收放自如,险些伤了秦烟波。   秦烟波摔在地上。苏逸吓了一跳,扔下剑去搀扶母亲,道:“娘,你没事吧,我不是有意的。”   秦烟波被他的剑法震慑住了,她一把抓住苏逸,道:“少阳剑法……这是纾河的少阳剑法!这剑谱二十年前就被贼人夺去了,你怎么会使?”   苏逸有些为难,犹豫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十分复杂……在这里说恐怕不太方便。”   秦烟波脸一沉,冷冷道:“那就回去慢慢说。来人,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押解回府!”   众侍卫有些踌躇,不知道公子怎么得罪了夫人,惹得她发这样大的脾气,竟要把自己的儿子当阶下囚押送回去。秦烟波见众人不动,喝道:“还不动手!”   众人不敢违抗,只好拿牛筋捆了苏逸,将他押回了将军府。 第58章 五十七   苏逸回了府,将如何潜入松鹤别院,又如何捡到少阳剑谱的经过告诉了秦烟波。秦烟波道:“少阳剑谱如今在什么地方?”   苏逸道:“剑谱在薛帮主手里,她人品端正,娘不用担心。”   秦烟波怒道:“你懂什么,少阳剑法威力极强,你才使的出三四成功力,已经十分了得。若是假以时日将这剑法练到纾河那般境界,更是天下无敌。江湖中人人都觊觎这剑法,怎么能轻易交给别人保管!”   苏逸道:“娘说的是,七英盟那些人为这剑法打的死去活来。但薛帮主身负丐帮绝学,心性豁达,就算这是天下第一的武功,她也不看在眼里。等儿子回到中原就把这剑谱拿回来,交还给娘保管。”   秦烟波冷冷道:“你不是我儿子,以后不准这么叫我。”   苏逸迟疑道:“是……秦……秦阿姨,从前骗你是我不好,可我不是存心的。要不是我摔断了腿被带回来,我也不敢冒充秦公子。求你别恼我好不好?”   秦烟波脸色如坚冰一般,哼了一声,仿佛还十分恼怒。   苏逸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该不该把身世告诉母亲。秦烟波虽然恨他骗了自己,却并没有下手杀他,可见她还是有些心软的。秦烟波道:“你把我的潇儿藏到哪里去了?”   苏逸道:“秦潇武艺高强,我哪里摆布的了他。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的命那样硬,应该还没死吧。”   秦烟波脸一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潇儿有危险?”   苏逸道:“娘……不,秦阿姨放心,他死不了的。那天我跟他一起从山崖上掉了下去,我这等武功的都没摔死,他一定也好好活着呢。那天晚上将军府的众位姐姐也在周围搜查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想他应当是得救了吧。”   秦烟波立刻吩咐人去找到苏逸的那个水潭附近再去寻找。苏逸心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他怎么可能还在那里。”   秦烟波自然也明白,但事关儿子的生死,她不能放过任何一点线索。众侍卫去找了大半日,回报没有发现少主的踪迹。秦烟波又叫人扩大搜索范围,在整个大理寻找秦潇的下落。   众人此时都知道了苏逸是个冒牌货,心情十分复杂,毕竟苏逸为人和气,又待他们不薄,比秦潇更有人情味儿。秦烟波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苏逸,杀了他于心不忍,放了心中又觉得气闷,只好把他关在房里,还同从前一样,一日三顿给他送饭,只是不准他出门。   苏逸想了几天,觉得自己既然要去杀贺汝膺为师长报仇,还是别让母亲知道自己的身世为好,否则自己若是不幸死在贺汝膺手里,还要惹得母亲伤心难过。   秦烟波来看过他两次,并没有带来秦潇的消息。她来瞧苏逸这个阶下囚,却又叫人带了茶水点心。苏逸知道她终究是个温柔的母亲,想念儿子时来看一看自己这西贝货,心里也能有些安慰。   他还跟从前一样乖觉,伶伶俐俐地为秦烟波斟茶倒水。秦烟波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免拿他跟自己的儿子作比较,暗道:“潇儿虽好,却是个铁石心肠,不比眼前这孩子灵动乖巧。可惜他不是我的孩儿……”   她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当年丢失的那个孩儿会不会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   秦烟波注视着他的眉眼,着实跟秦潇一模一样。她终于道:“你今年多大?爹娘叫什么?”   苏逸打定了主意不跟她说实话,却又不敢看她的眼睛,别过脸道:“我……我是苏长老的孙子,出生在洛阳。我爹早死了,六岁时娘也去世了,我跟着爷爷长大,我……我今年十七。”他给自己少说了三岁,又谎称是苏长老的亲人,只盼着秦烟波别瞧出破绽。   秦烟波有些失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起身要走。   苏逸连忙道:“秦阿姨,你关了我这些天,气也该消了。少阳剑谱还在薛帮主那里,我回洛阳帮你取回来好不好?”   秦烟波沉下脸道:“你这小孩儿泥鳅似的,一放走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你不用跟我耍花招,潇儿回来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就算要取剑法,也要等他跟你一起去。”   苏逸还想说话,秦烟波已经走了。苏逸往外望去,见众多侍卫守在门外。他出不去,只好枯坐在屋里。   当天夜里,苏逸还未睡着,忽听屋顶有极轻的脚步声。他坐了起来,喝道:“什么人?”   院中有侍卫听见了,赶来道:“怎么回事?”   苏逸在院里转了一圈,没见有人影,道:“兴许是风刮的,没事。”   众侍卫怕他逃走,对他的话也半信半疑的,打着灯笼照了一阵,什么也没发现,便回去守门了。   苏逸回了屋,忽见窗户翻了起来,一名黑衣人跳进屋来。苏逸还未出声,那人已道:“秦公子,你先别嚷,我是公主派来救你的。”   苏逸有些提防,跳下床来道:“你怎么证明身份?”   那人揭下面罩,道:“公子记得我吗?”   苏逸曾经见过他,这人确实是段如意府上的侍卫。他心中一喜,吹熄了灯火,低声道:“公主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了?”   那侍卫道:“公主最近派人来找过公子好几次,秦夫人总不让人见。公主觉得不对劲,叫属下来瞧瞧,公子果然被秦夫人关了禁闭。”   苏逸心道:“想不到那丫头风风火火的,倒也有些用处。今日她派了个救星来,我若能出去就领她个人情,日后在秦潇面前替她多说几句好话。”   侍卫道:“我来时把路看好了,东北角人少,咱们从那里走,应当不会被人发现。”   苏逸道:“好,你掩护我。”   侍卫答应了,两人从窗户里钻出去。侍卫带着苏逸躲开了巡视的侍卫,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潜伏躲避,从东北角纵出了将军府。   两人顺利溜出了将军府。苏逸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情舒畅,向那人拱手道:“多谢你了,我还有大事要办,告辞。”   那人一把拉住苏逸,道:“公子不能走,咱们公主要见你。”   一人柔声应和道:“是啊,你还没见我,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苏逸一怔,见他身后的小巷子里一人款步走出来。一名女子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了美艳的容貌,不是段如意是谁。   苏逸没想到堂堂公主居然深更半夜屈尊躲在这寒冷的小巷子里等待自己,不免有点感动。可一想到她死缠烂打的本事,又头疼起来。   他心道:“这女人比娘更难缠,落到她手上还不如当娘的阶下囚呢。”   他一张脸皱了起来,吓唬她道:“你怎么出来了?皇帝不是要关你禁闭么,要是被他知道你私自出来,你罪名可不小!”   段如意亲亲热热地挽住苏逸的手臂,笑道:“咱们两个都是私自逃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为了来见你,使了一出掉包计,装成丫鬟混出府来。等皇帝哥哥发现了,我早就跟你逃到天涯海角了。秦郎,我想了好一阵子了,咱们两个心心相映,情投意合,只是碍于世俗的眼光难以结为连理。你我都不是迂腐之人,干脆私奔了吧!”   苏逸仿佛被火炭烫了手,甩开她道:“谁跟你情投意合了!你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当,偏要跟人私奔,疯了不成!快给我回去!”   段如意十分委屈,跺脚道:“我就不!我要跟你亡命天涯,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我知道你心里是爱我的,只是怕连累了我。虽然你在中原树敌甚多,我却不怕。我段如意是堂堂大理国的公主,既然认定了你,那就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跟你在一起,你不能丢下我。”   她这话虽然自恋,倒也叫人动容。苏逸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这丫头简直像条癞皮狗儿……谁给你的自信?你凭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段如意跺脚道:“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我知道你嘴硬心软,不准故意说这些混账话来欺负我!”   此时忽听将军府内有人喊道:“公子逃走了,快追!”   苏逸一惊,心道:“我的天,这么快就发现了!”   他慌乱道:“快快,咱们快走!”   公主听他说咱们二字,登时心花怒放,道:“好,咱们走!”   她拉着苏逸躲进自己的轿子里,紧贴着他坐着。苏逸被她身上馥郁的香气熏得头疼,掀开帘子透一透气。见将军府一行侍卫骑马从旁边掠过。他放下帘子,松了口气,道:“天明就出城去。”   公主道:“咱们去哪里?”   苏逸道:“我要去中原,回丐帮取一样东西。”   公主莫名其妙道:“丐帮?你还跟叫花子打过交道?”   苏逸说漏了嘴,神色有些尴尬。公主忽地笑道:“我知道,你们江湖人士交游甚广,秘密也十分多。我懂规矩,不会乱问的。”   苏逸连忙道:“不错,江湖规矩大得很,只要你乖乖的,我就带着你。”   这时候轿子忽然停了下来,轿夫大声道:“干什么,我们大小姐的轿子也是你能随便看的吗?”   苏逸一惊,心道:“他们回来了?这些人倒是不好糊弄!”   秦府的侍卫不理会轿夫的阻拦,抢上前来掀开了轿帘。段如意仿佛受了惊吓,横眉竖目地道:“你干什么?大晚上的,要非礼啊?”   那人见轿子里只有一个大姑娘,脸一红,抱拳道:“对不住。”放下帘子,骑马走了。   苏逸壁虎似的贴在轿子顶端,等人走远了,这才轻轻地滑了下来。段如意得意道:“怎么样,我又救了你一回!”   苏逸敷衍道:“是、是,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段如意眼珠一转,道:“你只是嘴上说说值得了什么,把我当三岁小孩儿来哄吗?”   苏逸道:“那你想怎么样?”   段如意上下打量一番,眼睛盯住了他腰上的玉佩。那是只白玉雕的蝉,因蝉吸风饮露栖高而鸣,取个高洁的意思,背面刻着个秦字。段如意忽地一笑,伸手去捉,道:“这个我瞧着喜欢。给我贴身收着,就像你总陪着我似的,好不好。”   那玉佩是秦烟波给他的,苏逸难得有个亲人的念想,好生舍不得送人。他捂着玉佩道:“好妹子,你要别的都成,这是我娘给的,跟别的小玩意儿不一样。”   段如意立刻沉下脸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刚过河就拆桥!那些追兵还没走远呢,我看你怎么对付他们!”她说着掀开轿帘,作势喊道:“来人呐——快来人——”   苏逸背心冷汗直冒,一把捂住段如意的嘴,把她拽了回来。他解下玉佩塞给段如意,道:“我的姑奶奶,玉佩我给你了,给你了啊!你可千万收好了!”   段如意眉开眼笑,把玉佩藏在怀里,一把搂住苏逸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亲,笑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苏逸的脸红到脖子根,连忙推开段如意,道:“你……你别动手动脚的,我喜欢斯文的姑娘。你再这样,我可要扔下你自己走了。”   段如意笑得前仰后合,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十分娇媚动人。她柔声道:“好嘛。我拿人的手短,听你的话就是了。”   次日一早,苏逸和段如意坐在轿子里出了城,两人往北走了半日,段如意一直腻着他,又是给他擦汗,又是喂他吃点心。苏逸不胜其烦,心中暗道:“这丫头对秦潇一片痴心,一直动手动脚的,我可不能再跟她待下去了。”   轿子走了一阵,苏逸道:“你打发这些人回去吧,去洛阳路途遥远,咱们还是骑马方便。”   段如意道:“有人伺候多好。打发了他们,打尖住店都得咱们亲自出面,多麻烦呢。”   苏逸握起她的手,柔声哄道:“人多碍事,我只想跟你单独在一起,不愿别人瞧着。”   段如意心中小鹿乱撞,觉得十分幸福甜蜜,晕晕乎乎地就答应了他。   两人打发了轿夫,改成骑马行到了附近的小镇,进客栈落脚。两人坐在房中,苏逸道:“你身上有钱没有?”   公主拍了拍随身的包袱,道:“我既然要跟你私奔,自然都准备好了。这一包都是金银细软,够咱们丰衣足食过好下半辈子的了。”   苏逸道:“很好,既然你盘缠足够,那就自己回去吧。”   段如意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苏逸正色道:“江湖险恶,你是金枝玉叶,怎么能跟着我到处奔波!你先回去,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再去找你。”   段如意没想到这小贼过了河终究要拆桥,登时柳眉倒竖,怒道:“秦潇,你这臭贼又要扔下我!”   苏逸好言劝道:“好妹子,我是怕你有危险。听话,快回去吧。”   段如意紧紧拉住他,扭股糖似的缠在他身上,无论如何都不准他走。她叫道:“我不管,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别跟我说什么大道理,我就要跟着你!”   苏逸被她缠得没办法,忽地出手,手刀劈在段如意后颈上,将她劈昏了过去。   苏逸把她放在椅子上,轻声道:“对不住了,你是我的大嫂,咱们俩授受不亲。这几天不得已跟你挤在一个轿子里,我已经觉得很对不住秦潇了。再这么下去,我怕他知道了要来跟我拼命。你在这里休息一阵,醒了就回去吧。等我找到秦潇,我会叫他去找你的。”   苏逸心中觉得实在对她不起,双手合十向她拜了拜,推开窗户从二楼跳了出去。 第59章 五十八   苏逸赶回丐帮总舵,换了身破烂衣衫,先去拜见薛红蓼。薛红蓼见了他,并不十分吃惊,道:“我最近一直忙,没空去看你,还好有巧儿照看着,大伙儿也放心。你感觉怎么样?”   苏逸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心道:“我这些日子并不在帮里,她倒好像经常能见到我似的,还说什么有巧儿照料……哎呦,不好,难不成秦潇被他们当成了我关在这里?”   他眼珠转来转去,含糊道:“我很好,多谢帮主关心。”   薛红蓼道:“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苏逸一怔,心思转的飞快,暗道:“什么想起来了?我又不曾忘了什么。难道是秦潇忘了?还是说,他陷在这里,怕人察觉他的身份,故意装傻来骗人?”   薛红蓼见他反应总是慢了半拍,以为他还是想不起来,便道:“没关系,你头受了伤,别太逼自己。就算真的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打紧的。”   苏逸听了她这番话,心中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道:“我最近渐渐能够想起一些从前的事了。我记得有一本少阳剑谱,薛帮主是不是帮我保管着?”   薛红蓼平和道:“是在我手上。除了你我和巧儿,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要是叫外人知道剑谱在我这里,恐怕又要惹起风波。”   苏逸道:“帮主说的极是。我昨天夜里梦见师父跟我托梦,说这少阳剑谱是惹祸的根源,要早早烧了,以除后患,否则恐怕会连累了咱们丐帮。”   薛红蓼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鬼神之事我一概不信。既然这剑谱是你的,你只管拿去就是了,只是日后若是因此惹出祸来,你可莫要后悔。”   苏逸装神弄鬼的借口被她看穿了,有些脸红。他勉强笑道:“属下绝不敢连累帮主。”   薛红蓼肃然道:“这剑谱本是不祥之物,我本想把它毁了,只是东西毁于我手,只怕日后有心人又要大做文章。你若要拿去,从此不得再自居丐帮弟子。或是练成、或是毁去,都由得你自己,跟丐帮没有任何关系。你能不能答应?”   苏逸大惊,失声道:“帮主要将我逐出丐帮?”   薛红蓼道:“这剑法惹出了许多祸患,我父亲和苏长老都因此物而死。咱们丐帮都是光明磊落的人,不愿与此物扯上关系。我本来想,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既往不咎,从前你偷学少阳剑法的事也可以不再计较。如今你想起来了,而且想要继续修习这武功,自然不能再做丐帮弟子。”   苏逸心头一酸,眼中泛出泪光。他本想替母亲取回少阳剑谱,没想到丐帮却不肯再接纳他了。他心道:“从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开心心地做叫花子,跟丐帮的兄弟姐妹自然是一家人。如今我的心要向着娘,她孤苦半生,跟七英盟的人势不两立,怕我是丐帮派去的卧底。丐帮的兄弟们又怕我反戈来祸害他们。我这样摇摆不定,两边都要跟我作对。天底下没有两头都讨好的便宜事,我总得选一边站定才是。”   薛红蓼转身道:“你好生想想吧,想明白了再来。”   苏逸叫道:“薛帮主,你等等。”   薛红蓼转过身来,苏逸跪了下去,他向薛红蓼磕了三个头,道:“丐帮对我有养育之情,苏逸今日之举,实在是情非得已。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薛帮主成全,将剑谱赐还。”   薛红蓼点了点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这样吧。”   她回房取来了一只锦盒,里头藏着记载少阳剑法的丝绢。薛红蓼道:“东西在里头,望你心存善念,好自为之。”   她说话声中,忽地将锦盒往天上一抛。苏逸想也不想便纵身去接,薛红蓼却使出打狗棒法连打他胸腹要害。苏逸身子一缩,向后退去。他眼看锦盒要飞出去了,伸脚勾住锦盒。薛红蓼使绿竹棒棒敲他小腿,苏逸横里拧身,避过那一击,叫道:“帮主,你这是干什么!”   薛红蓼收了攻势,伸手接住锦盒,道:“少阳剑法干系重大,我不得不防。你方才使的是苏长老的轻功绝学,不错,拿去吧。”   她伸手将锦盒抛给苏逸,苏逸接在手里,见里头确实是少阳剑谱,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   苏逸拿到了剑谱,去找秦潇。   暮春时节风光正好,杨柳在风中依依飘拂,秦潇跟巧儿走在街上,有说有笑。   苏逸远远地瞧见了,心里直冒火,暗道:“好你个臭小子,趁我不在,跟我妹子拉拉扯扯。我倒要看看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两人在小河边坐了一阵,秦潇去街对面给巧儿买了根糖葫芦。巧儿笑靥如花,踮起脚给他吃了一颗糖球,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远了。   苏逸心中越发不快活,甚至还有点妒火中烧的意思。他想起自己这阵子也没少跟段如意来往,虽然是情非得已,却也十分不妥。秦潇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土生土长的叫花子,自己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骗了人家的娘,又坑了他的老婆。相比起来,还是自己更对不住他一些。   苏逸悄悄地跟着两人回到住处,秦潇前脚进屋,苏逸在他身后扔了颗小石子。秦潇登时警觉,道:“什么人?”   苏逸背对着他,嘲道:“秦公子,你从小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你落魄了跟叫花子也做得成朋友,真是能屈能伸,让人大开眼界。”   秦潇听他这口气,仿佛跟自己十分熟悉。他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苏逸笑道:“岂止认识,咱们可是天底下最亲密的朋友。我听说你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是不是真的?”   秦潇道:“你到底是谁?”   苏逸道:“想知道从前的事,就跟我来吧。”   他说话声中,纵身跃了出去,拔足飞奔。秦潇略一迟疑,也追了上来。两人到了洛阳城外,四下里没有人烟,苏逸停在一片树林外,转过身来,笑吟吟道:“你认得我吗?”   秦潇见他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吃了一惊。他道:“你是谁?”   苏逸笑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咱们之间分什么彼此!”   秦潇皱起眉头,沉默良久,忽然道:“你是苏逸?”   苏逸没想到他猜得出自己的身份,抚掌道:“秦公子果然聪明。不错,我是苏逸。这段时间你替我活的很好,我很感谢你。”   秦潇道:“你是苏逸,那我是谁?”   苏逸微笑道:“你想知道不难,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秦潇郑重道:“只要是不违背江湖道义,我又办得到的事,我可以答应。”   苏逸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弯了腰,道:“不违反江湖道义?没想到有一天这话能从秦公子口中说出来,看来你是真转了性子!好吧,我告诉你,你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秦潇。我方才叫你秦公子时,你也不十分惊讶,恐怕自己也已经有所觉察了吧?”   秦潇脸色大变,喝道:“胡说……你少胡说八道,秦潇是丐帮的大敌,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苏逸笑道:“岂止是丐帮的大敌,你简直把全江湖的人都得罪光了。谁不知道秦公子你武功高强,目下无尘,一心要杀光七英盟所有的人。所幸你的模样没有几个人见过,要不然你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么呆头呆脑的,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仇家手上了。”   秦潇一时难以相信。苏逸道:“你从前树敌太多,武林正道都把你当做敌人,我劝你还是莫要在丐帮待下去了。方才我已经替你向薛帮主辞别了,这几天你就赶紧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   苏逸说的这些,秦潇这些天也有所觉察,知道他并没有欺骗自己。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跟我是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又为什么跟我长得这么像?”   苏逸心道:“咱们是孪生兄弟,自然生的一模一样。”   他本想告诉秦潇真相,话到嘴边,忽地想起秦潇走在街上自由自在的模样。秦潇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苏逸有些迟疑了,觉得他不记得从前,也未必是件坏事。   秦潇从小到大一直活的像个表率,是所有母亲心中最理想的儿子,聪明、用功且孝顺,从来没叫秦烟波操过心。   秦潇独自承担了属于他们兄弟两个共同的责任,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开心过。他如今什么都记不得,反而活得轻松多了。   苏逸已经决定了替他担起报仇的责任,便觉得不必让他重拾从前的痛苦,至少这些话不该由自己来说。   苏逸做了个鬼脸,道:“天底下有这么多人,人人都生着鼻子眼睛,长得相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你这一身破破烂烂的,哪里比得上我英俊潇洒!”   他说着话,弯腰在地上蹭了蹭,抓了满手尘土,出其不意地往秦潇脸上抹了一把,笑嘻嘻地道:“做叫花子就要有叫花子的模样,你这样白白净净的,让人一目了然,走在路上可别叫仇家认出来捉了去。”   秦潇冷不防被他抹了一把灰,脸色一沉,提起木棍道:“你这人疯疯癫癫的,满口胡言乱语。你要是再不说实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苏逸的反应十分灵敏,一跃退出三丈开外,笑道:“哎呦,要打架吗?我还有大事要做,可没工夫陪你。你从前的身份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答应要帮我办的事呢?”   秦潇对他十分戒备,并未答话。苏逸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锦盒,道:“劳烦你替我去一趟大理,把这锦盒交给将军府的秦夫人。这里头的东西对你和她都十分重要,千万要亲自交给她。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那位夫人都会告诉你。”   苏逸说罢,将锦盒抛给秦潇,向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秦潇追上去,一把抓向他肩头,道:“你等等,你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苏逸肩膀一沉,卸去了他的力气,同时往前窜出数丈,大声道:“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丐帮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回大理去吧!”   他说着,人已经纵身离去。秦潇心中不甘,放足追上去,奈何苏逸身法灵巧,人又狡猾,在密林里转了几遭就不见了他的人影。   秦潇寻思着他的话,从前的事影影绰绰,呼之欲出,却总是拼不出完整的真相。苏逸说的话,邱广成与那位大和尚也曾经跟他提过只言片语。他疑心过自己就是秦潇,却又不敢相信。毕竟在江湖人的口中,秦潇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而他心中一片空明,全然没有什么恶念。   他在房中痴痴地坐了半日,思绪纷乱,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巧儿来瞧他,道:“你怎么了,饭也不肯吃,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秦潇如梦方醒,道:“方才有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找我,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巧儿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秦潇沉默良久,恍惚道:“他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巧儿见他神色郑重,摸了摸他的头,发愁道:“不烧啊,怎么时好时坏的,跟得了癔症似的。”   秦潇道:“我这些天一直梦见你找到我的那个湖,我得再回那里去。他让我回大理……不错,我是该回去一趟。”   他说着就要动身,巧儿道:“你又要走?”   秦潇道:“这事关系重大,我非去不可。”   巧儿叹了口气道:“好嘛,你要去我也去,咱们总要在一起的。”   松鹤别院。   贺汝膺九江一战中没能擒住邱广成,反而被山水和尚打伤。之后在龙泉寺又败了一局,元气大伤。他休养了一个月,渐觉身体痊愈。   这一日探哨来报,说山水和尚已死。贺汝膺心中大喜,叫来贺砥明道:“邱广成如今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不成气候。山水和尚也已经死了,咱们只剩下秦家一个敌人。我叫人打探过了,秦潇已经离开了大理,秦烟波势单力孤,咱们就趁这时候打她个措手不及,你看怎么样?”   贺砥明道:“父亲这主意甚好。从前咱们总是被动挨秦潇那小子的骚扰,如今也该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了。”   贺汝膺道:“很好,你带人去一趟大理,把那女人抓回来。只要那魔头的母亲在咱们手上,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乖乖就范。”   贺砥明微笑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办的干净漂亮。” 第60章 五十九   山茶花开了。   秦烟波看着满园盛放的花,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愁云。   苏逸前阵子不知所踪,秦潇又不知去向。秦烟波的心被这两个孩子牵着,总是不能平静。她自然是担心秦潇的,却也对苏逸放心不下。她已经把他们两个都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无论是谁出了意外,都无异于在她的心头上割肉。   秦烟波正在出神,忽然有侍卫来道:“夫人,外头有人送了封信来。”   秦烟波接过信,见上头道:“秦潇在我手上,想换他性命,请夫人单独来白云渡一趟。”   秦烟波脸色陡然变了,问那人道:“送信的人呢?”   侍卫道:“送了信就走了。”   秦烟波把信攥成一团,脸色凝重,转身回房去了。一群侍女见夫人脸色难看,不敢说话,轻轻跟了上去。   秦烟波想了半日,明知道其中可能有诈,身为母亲,却忍不住要去看一看。   她打定主意,赶到了大理城外的白云渡。黄昏时分,四下里并无人家,甚是荒凉。不远处流过一条长河,水上笼着一层薄雾,岸边芦苇繁茂,树木丛生。   贺砥明已经在此地恭候多时。两人见了面,贺砥明抱拳笑道:“秦夫人,久仰大名。你教出的好儿子可不一般,年纪轻轻的就能把整个江湖搅得人仰马翻,了不起、了不起!”   秦烟波冷冷道:“少废话,潇儿在哪里?”   贺砥明打了个呼哨,四面八方登时钻出几十个人来。一众人持着刀剑,将秦烟波围在其中。   贺砥明道:“想见秦潇不难,秦夫人若是跟我走一趟,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秦烟波道:“你是谁?”   贺砥明笑道:“在下姓贺,贺汝膺是我父亲。”   秦烟波脸色骤变,道:“原来是你这小贼。我还未去杀你,你倒是有胆来找死!”   贺砥明微笑道:“秦夫人莫要生气。您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若是气出皱纹来,岂不是可惜?”   秦烟波心中恼怒,喝道:“少废话,看剑!”   她拔剑而出,众人一起涌上来,纷纷提剑向她刺去。秦烟波□□的出秦潇这等高手,武功自然不弱。她长剑舒展,剑法快极,数道寒光过处,几人已经捂着手臂、大腿放声惨呼,倒在了地上。   众人见她这样厉害,大声道:“大伙儿一起上,一定要抓住这女人!”   众人都是贺砥明挑选出来的精锐,武功不弱,下手也十分狠辣。秦烟波毕竟势单力孤,拖得时间长了,便有些吃力。贺砥明见她落了下风,乘机拔剑向她刺去,道:“秦夫人,晚辈请你指教几招。”   秦烟波骂道:“卑鄙小贼,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贺砥明笑道:“对付秦夫人这样的人,不必讲究江湖道义。咱们今日来围剿你,便是为江湖立了一件大功!”   秦烟波接了他十七八招,身后又有数柄长剑向她背心刺来。秦烟波顾此失彼,忽觉得一阵剧痛,一柄长剑自后头洞穿了她的右肩。   她浑身一震,咬紧牙关,回身斩下一剑,将那人的喉咙削断了。有人叫道:“她不成了,大伙儿快上!”   贺砥明一剑向秦烟波的胸腹要害刺去,秦烟波提剑招架,又有三柄剑刺向秦烟波后背。眼看秦烟波要被刺死,忽听锵锵锵数声兵刃交击,一根木棍儿横里杀出来,将三柄长剑挑开,救了她一命。   一人挡在秦烟波身后,持着木棍道:“贺砥明,怎么又是你?还想讨打么?”   秦烟波死里逃生,回头一望,却见是秦潇赶到了。秦烟波大喜道:“潇儿,你回来了!”   秦潇道:“你就是秦夫人?我听将军府的人说你在这里,幸好来得及时。”   秦烟波一怔,见他神情冷淡,态度十分反常。她心道:“这孩子怎么了,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做娘的一般。”   贺砥明没想到秦潇赶到了,见了他就好像老鼠见了猫,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气恼。他大声道:“来的正好,咱们把他们一网打尽!”   众人一起冲上来,两人无暇多说,各自对付敌人。   秦潇虽然剑法卓绝,眼下用棍并不顺手,从前的招式也不记得,只凭着在丐帮学来的几招跟敌人缠斗。巧儿一道跟来,她没什么武功,生怕拖了后腿,只好爬上一棵大树,藏在枝叶丛里远远地观战。   秦潇使用棍棒不趁手,被人刺伤了左臂。秦烟波怒道:“教你的剑法都忘了么?”   秦潇一怔道:“什么剑法?”   此时又有数柄长剑攻来,秦潇左手嗤地一声,被划破了一条口子,鲜血直冒。秦烟波心道:“这样不成,再耽搁下去,只怕我们母子两个都要死在这里。”   她道:“别管我了,你先走!”   秦潇踢开一人,长棍重重横扫,将两人打倒在地,大声道:“我受人之托来找你,怎么能弃你于不顾!”   他虽然如此,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两人渐渐力竭。秦潇心道:“难道今天我就死在这里了?”   这时候忽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队人骑马赶了过来。马队到了近前停下。贺砥明见对方人多,不愿跟他们冲突,大声道:“几位朋友,我们这是家务事,你不必插手。若要过路,还请自便!”   带头的女子正是段如意,她穿一身艳丽的紫红色衣裙,热烈的像一团火,美得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脸色冷冷的,仿佛带着天大的怒气。   众人被她的容光所慑,一时间竟都停了手,怔怔地看着她。   段如意手中马鞭一扬,指着秦潇破口大骂道:“好你个负心短命的王八蛋!探子说你回来了,可让我逮到你了!本公主对你这样好,你却三番五次地撒谎欺骗本公主,简直是不识好歹、过河拆桥、狗胆包天!本公主的耐心有限,今天就要把你抓回去打耳光、打板子,给你吃馊饭臭水,让你知道本公主的厉害!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   众侍卫要上去抓人,贺砥明听说段如意也要抓秦潇,又见她生的貌美,忍不住出言轻薄道:“原来姑娘也要跟他算账,那好极了,我把他拿下替姑娘出气如何?”   段如意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替我出气!还不快滚,要不然本公主把你抓去一起关押下狱!”   贺砥明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见段如意气焰逼人,居然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心中恼怒,大声道:“这小姑娘目中无人,敢跟咱们抢人,咱们就给她些教训!”   他手下众人大声答应。段如意冷笑道:“这里是大理国,我是如意公主。你们几个中原来的草包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在我面前耍横!劝你们别惹恼了本公主,不然我发兵来砍了你们的狗头!”   贺砥明见她带来的人披甲执剑,的确是皇宫侍卫的打扮。他一时迟疑,心道:“在大理地界上得罪了皇家之人,那可是捅了蚂蜂窝。今天这一架,我是打还是不打了?”   段如意本来怀着一腔怒气来抓秦潇,见了眼前这情形,忽然意识到了秦家母子陷入了困境。她虽然恨秦潇恨得咬牙切齿,想要亲手打他几个耳光,狠狠痛斥他一顿。如今见他浑身是血,又不免心疼起来。   她看向秦潇,心道:“我跟你的账,回去慢慢算,眼下却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只要你开口求我一句,我就帮你打退他们。”   秦潇见那美女看着自己,神态傲然。他也是个高傲之人,自然不为所动。   段如意忍不住道:“喂,姓秦的小子,虽然你傲慢无礼,数次得罪了本公主。但本公主宽宏大量,额外开恩给你个机会。只要你乖乖地跟本公主赔礼道歉,我就帮你赶走那些野狗,怎么样?”   秦潇漠然道:“你是谁?”   段如意气的七窍生烟,想不到他这时候还跟自己装傻,怒道:“好你个没良心的混蛋,我可要生气了,我……我真的生气了!今天你纵使死在我面前,也休想叫我皱一皱眉头!”   贺砥明见他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默契,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好,这位姑娘深明大义,跟这小子划清了界限,很好。那就请你莫要动手了!”他说话中,提剑向秦潇刺去。   一众黑衣人迅速包围了秦烟波与秦潇。段如意在马上看着,心里焦急,却又恼秦潇对自己冷酷无情,心道:“他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算救了他,他也不肯好好看我一眼。这种负心汉,叫他死了算了!”   秦潇身上数处受伤,身后两人提剑刺向他背心,贺砥明又是一剑迎来。秦烟波看在眼里,却被人缠住,无法□□去救援儿子。她心中焦急,大声道:“潇儿小心!”   秦潇抵挡住贺砥明的攻势,回身一剑挑开那两人长剑,旁边又有一人提剑刺来。巧儿在树上看得心急火燎,见秦潇要被刺中了,情急之下脱了脚上的绣花鞋,向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的脑袋被鞋子砸了个正着,回头一望,见一个小姑娘坐在树上。那人大怒,一跃而起,将巧儿拖下树来。巧儿哇地一声大叫,喊道:“救命!”   秦潇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巧儿接在了怀里。巧儿松了口气,道:“幸好有你……”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见秦潇身后有人持剑刺来。   她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秦潇。嗤的一声,长剑刺进巧儿心口,那人拔出剑来,鲜血四溅。   巧儿倒在他怀里,疼得脸色惨白。秦潇浑身都溅了她的鲜血,陡然间受了极大的冲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刹那间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火光和血,他想起了邱玉华、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无数往事像洪水一样冲进了他的脑海。他想起来了,他是秦潇,这女孩儿不该死,她不该为自己而死。   秦潇颤声道:“你不能死……是我害了你。”   巧儿口吐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秦潇浑身颤抖,他突然间受到了太大的刺激,竟仿佛失去了自我。   贺砥明见他突然间失了常,心中大喜,道:“快把他拿下!”众人齐声答应。   秦烟波见情况危急,忽地向段如意恳求道:“小儿不懂事,往日里有得罪公主的地方,我这个做母亲的替他向你道歉。这些人是秦家的大敌,还请公主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段如意眼看秦潇大难临头,急于出手,却苦于有言在先,拉不下面子。听秦烟波这么说,她心中的一点恼怒顿时烟消云散,暗喜道:“万幸她来求我!既然婆婆都这么说了,就算秦潇又臭又硬也总要听他娘的话。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要好好把握!”   她大声道:“好,这些人在咱们大理撒野,咱们就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大家一起上,保护秦夫人。至于秦潇,待会儿我亲自收拾他!”   众侍卫答应了,二三十人一拥而上,与贺砥明带来的人厮杀起来。双方缠斗良久,一时难分胜负。段如意见敌人确实厉害,心道:“这样硬来可不成,得想个法子才是。”   她眉头一皱,心里生出个主意来。   她拿出一块令牌交给一名部下,大声道:“你回城去禀告皇帝哥哥,请他派一个营的人来。这些人敢跟本公主作对,我耗也要耗死他!”   贺砥明心道:“她若是源源不断地调兵过来,我可斗她不过。”他折损了数名手下,本就心慌意乱,听段如意这么说更不敢久留。他大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今日且饶了他们,兄弟们撤了吧!”   贺砥明一声令下,众人跟着他走的一干二净。段如意前阵子还因为私自调兵受了重罚,怎么敢再去调兵,不过是故意吓唬贺砥明罢了。   她见敌人逃得远了,面有得意之色,道:“本公主略施小计就吓得他屁滚尿流,可见我若是个男儿身,必定是个大将之才!”   一名侍卫道:“公主英明威武!咱们还追不追?”   公主道:“哪能那么容易放了他们,给我撵出几里地去,不必真打,只管放声呐喊,让他们尝尝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的滋味,让他们再也不敢来大理撒野!”   众侍卫答应了,放声大喊,打马追了上去。   秦潇给巧儿止了血,摸她脉搏虽然微弱,却还有生机。他心中大喜,抱起巧儿上了马,大声道:“我去找大夫。”   段如意见他对那小姑娘十分关心,骑马追赶上去,拦在路中间道:“等等,她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关心她?”   秦潇道:“她为了救我受伤,我当然要救她。”   段如意道:“胡说,我分明看见你们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她是不是你相好的?”   秦潇心中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人命关天,快给我让开!”   段如意道:“既然你们没什么关系,就把她交给我,我请御医给她瞧伤。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冰清玉洁的,你不准抱着她招摇过市,叫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   秦潇不愿把巧儿交出去。段如意道:“你放心,我是一国的公主,我说能救活她,她就一定死不了。她若是死了,你从此再也不理我就是了。”   秦潇心道:“宫里的药物珍贵,御医也比寻常大夫高明。大不了我总守着她,不让人有机可乘就是了。”   他将巧儿送了过去,段如意抱着巧儿,却不嫌血污弄脏了自己的衣裳,打马往宫里赶去,秦潇等人随后跟上。   一众人进了城,段如意迎面见一人骑马而来,那人的相貌跟秦潇一模一样。段如意一怔,回头见秦潇还在身后,登时傻了眼。   苏逸刚刚赶到大理,风尘仆仆,神情甚是焦急。他顾不上段如意等人,四下环顾一眼,见秦烟波也在其中,松了口气道:“秦阿姨,你没事吧?我听说有人来找你麻烦,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些……”   巧儿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有感应似的,□□了一声。苏逸方才见段如意怀里抱着个受伤的女孩儿,并没看见脸,此时听见了她的声音,忽然打了个激灵。他仔细一瞧,见受伤的人是巧儿,登时如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他打马上前,叫道:“巧儿,你怎么了?”   几名侍卫拦在段如意马前,大声道:“你是什么人?退后!不得对公主无礼!”   苏逸见巧儿受伤甚重,登时急了眼,怒道:“她抱着的是我妹子,我凭什么不能看!你们快给我让开,不然我要不客气了!”   几名侍卫见他要动手,各自拔了兵器出来。段如意还在发怔,不知这人为何跟秦潇生的如此相似,而且看他的举止,似乎跟秦家的人也十分熟悉。   她脑中一片混乱,求助地看向秦潇,道:“这人是谁?”   秦潇道:“都是自己朋友,别动手。巧儿的伤要紧,公主先带她进宫诊治,其他的事咱们随后再说。”   苏逸见他神态清明,道:“你……都想起来了?”   秦潇平静道:“想起来了。”   苏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情十分复杂。段如意道:“我先走一步,你们随后跟过来吧。”说着打马便走。苏逸和秦潇不放心,追了上去。   秦烟波看着两个孩子并驾齐驱,心中若有所感,舒展了愁眉,策马跟了上去。 第61章 六十   公主将巧儿带进宫,叫御医好生诊治,又吩咐使最好的药材,不惜力气,一定要治好她。秦潇见她如此尽力,心中十分感激。   苏逸一直在床边陪着巧儿,秦潇走出屋去,见段如意在月下站着。她衣襟上还染着血,俏丽的脸上带着尘土,却分外动人。   秦潇走上前去,道:“御医说救的及时,没大碍了,多谢你。”   段如意道:“没什么,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要做到。我瞧出来了,你跟那小丫头果然没什么关系,那姓苏的小子才是她的相好,是不是?”   秦潇点了点头,道:“他们两个青梅竹马,感情很深。你救了巧儿,我和苏逸都很承你的情。”   段如意道:“举手之劳罢了。你跟那姓苏的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和你长得这么像?”   秦潇微微一笑,道:“他是我兄弟。他在中原长大,最近才跟我重逢。”   段如意有些怀疑,道:“他从前没来过大理?”   秦潇心道:“苏逸之前数次被公主抓去,这些事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不然她一定不肯善罢甘休。那小子飞扬跳脱,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无论他从前做过什么离谱的事,都只好由自己这做哥哥的替他扛下来。”   秦潇道:“他没来过。”   段如意这才放了心,她眼里只有秦潇,觉得苏逸虽然跟他容貌相似,气质却远没有他高华。这两人就如同明月与昏灯,白云与柳絮,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她心高气傲,越发觉得自己眼光不错,千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人像秦潇这样合自己的心意。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人配得上自己。   段如意道:“我已经把今天的事禀告皇帝哥哥了,我让他派人严加盘查,不准那些人再来咱们大理撒野。我再派一队人马去将军府保护秦夫人,绝不许这等事再发生。”   秦潇微微一笑,忽然伸出手来,擦了擦段如意沾着灰尘的脸蛋儿。段如意跟他肌肤相触,脸骤然红了,眼睛却亮晶晶的,笑道:“秦郎,你心里喜欢我了是不是?”   秦潇没说话,低下头来,仿佛要亲一亲段如意的额头。段如意心里砰砰直跳,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苏逸奔出来,手舞足蹈地叫道:“巧儿醒了,巧儿醒了!”   秦潇登时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段如意眼睁睁地看着秦潇跑了,气得跺了跺脚,也跟了进去。   巧儿十分虚弱,睁眼看了苏逸一阵,便又睡了过去。秦潇怕自己突然现身会吓着了巧儿,只在门边远远地看了她几眼。段如意站在他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仿佛怕他会再跑了一般。   秦潇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段如意还有些舍不得,又待了一阵才走。秦潇在宫里不便走动,当晚就和苏逸在巧儿养伤的偏殿歇息。   两个人躺在一间屋里,静谧的夜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那种感觉很微妙,好像重回到还没出生时,两个人蜷缩在无边的黑暗里,相依为命的情形。   苏逸翻了个身,秦潇越过薄纱屏风见他睁着眼。两个人之间既有亲近之心,又有距离,彼此僵持着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层薄冰。   秦潇忽地一脚踢开窗户,满天星光洒进来,初夏的风也吹拂进来。苏逸长长舒了口气,就像一条鱼跃进了大海里。   他望着天空,喃喃道:“那双星星可真好看……一红一蓝,跟别的星不同,总在一起。”   秦潇道:“那是北河星宿。蓝的那颗是北河二,红的是北河三,生来就是一对儿。”   苏逸笑道:“将军府的少爷也有空看星星么?”   秦潇静了片刻,道:“小时候功夫练不好,被娘罚不准吃饭。饿着肚子睡不着,只好躺在床上看星星。”   苏逸同情道:“看来你过的也不容易。我虽然是个乞丐,但师父疼我,也没怎么叫我饿过肚子。”   两人沉默了一阵,秦潇道:“等她醒过来,你知道怎么说吧?”   苏逸知道他是说巧儿的事,道:“就说我都想起来了,咱们两个换过身份的事,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   秦潇没再说什么。巧儿若是知道了自己豁出性命去救的并非是她的心上人,只怕要更受打击。两人都不想让她难受,自然不肯告诉她真相。   苏逸又道:“娘那边怎么办?”   秦潇道:“她应该已经猜到了。等巧儿的伤好些,咱们去跟她说明就是了。”   苏逸答应了一声,良久才道:“这阵子你过的怎么样?”   秦潇想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他虽然没有回答,苏逸也知道,做叫花子的日子虽然窘迫,身心却是自由自在的。   秦潇道:“等这边的事了结了,我就到处去走一走,游历名山大川,四海为家,遇见顺眼的人就跟他交个朋友。要不然就坐船去海外,看看别处的风土人情。”   苏逸听得有些向往,忍不住去设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不管他干什么,一定是要跟巧儿在一起的。他想起巧儿,又开始心疼。她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孩儿,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挨得住。   他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去看巧儿。巧儿已经睡着了,她眉头紧皱着,仿佛疼得厉害。苏逸看了她一阵,难过的不得了。段如意派了侍女值夜,侍女安慰道:“公子放心,巧儿姑娘有咱们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苏逸点了点头,再回房时,秦潇已经睡了。苏逸惦记着巧儿,一夜未能成眠。   巧儿将养了十来天,伤势逐渐平稳了。其间段如意派人送来不少珍贵的药材,着实帮了大忙。秦潇和苏逸把巧儿接了出来,送回将军府休养。秦潇将少阳剑法交还给了母亲,秦烟波知道了苏逸的身份,终于母子相认,不免感慨落泪,感激上苍让他们母子团聚。   秦烟波又备下了香烛祭礼,带苏逸去祠堂认祖归宗。   秦烟波说苏逸的小名原来叫涷儿,亦是雨声。苏逸有些为难,道:“那我还改不改回去了?”   秦烟波道:“娘都随你的心意。”   苏逸道:“苏长老对我有养育之恩,孩儿平日里想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在家谱里改过来就是了。”   秦烟波微微一笑,道:“你说的不错。苏先生将你抚养长大,对你有恩,你为他传姓也是应该的。”   这一日天气晴好,巧儿的伤好多了,坐在床头看窗外的花草。侍女们怕她烦闷,特地送了只绿鹦哥来跟她作伴,又送了好些糕点蜜饯、奇巧物件给她打发光阴。   巧儿从前没被人服侍过,忽然间被人众星拱月般地伺候起来,有些受宠若惊。   她醒来的数日里,听侍女们说苏逸原本不是个弃儿,而是大理国郡主的儿子。如今他认祖归宗,一夜之间就成了个贵公子。   巧儿心里忐忑不安,等着苏逸来时,见他衣着华贵,气派非凡,觉得自己跟他差的太多,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   苏逸见她刚刚好转,又要哭哭啼啼的,连忙说尽好话来哄她,问她为什么要哭。   巧儿道:“你是大少爷,我是小乞丐,我从此可配不上你了。”   苏逸道:“你这是说哪里话。我是丐帮养大的,绝不敢忘本。你若是看我这身衣裳不顺眼,我脱下来扔了,明天照旧跟你要饭去!”   巧儿摇头道:“你就会哄我。有好日子不过,偏去要饭,你是不是傻!”   苏逸道:“只要跟你在一起,做叫花子我也快活!”   他说着拿起巧儿的手亲了亲,又贴在脸上,道:“这么白嫩的一双小手,比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差不了多少。我只怕你嫌弃了我,不肯跟我好了。”   苏逸险些失去她,这才知道有个真心人在身边的宝贵。因此以前从来不好意思说的话,此时也舍得说了。   巧儿这才破涕为笑,想了一想,又有些辛酸,道:“我怕你只是说好听的来哄我,空口白牙的做不得数。师父不在了,薛姊姊也管不着你了,以后你要是骗我,谁给我做主?”   外头一人道:“我替你做主。”   两人往外望去,见秦烟波缓步走进来,几名侍女捧着药膳跟在后头。   巧儿知道这是他的生身母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垂下头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秦夫人可别取笑我。”   秦烟波坐在床边,微笑道:“你心地好,模样儿也俊俏。你这样的好孩子,我心里喜欢的很。涷儿若是敢对不起你,你只管来跟我说,我狠狠打他。”   苏逸故意埋怨道:“哎呦,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打我,娘也太偏心了。”   秦烟波道:“巧儿是个好姑娘,她一心一意为了你好。娘自然事事都要向着她。”   苏逸笑道:“好吧。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巧儿吃了定心丸,以后可不准再哭了。”   众人正说话间,听外头侍卫道:“二公子在不在?”   苏逸走出去,见是林钏来了,心中明了,道:“事情办妥了?”   林钏道:“是。”两人走到院门前,秦潇等在那里。林钏道:“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十日后请天下英雄共聚龙泉寺。”   苏逸道:“好。到时候咱们请主持望海大师把公孙前辈的遗书公开,让二十年前的事大白于天下。到时候就算贺汝膺不承认,我还有人证,总能对付得了他。”   秦潇道:“那个人肯帮你?”   苏逸道:“他跟贺汝膺不共戴天,比你我更想要除掉他,这个忙他是非帮不可的。”   秦烟波走过来,道:“你们两个商量什么呢?”   苏逸看了秦潇一眼,秦潇道:“没什么。”   秦烟波道:“娘都听见了。你们要去对付贺汝膺,是不是?”   苏逸笑道:“娘别担心,我们这回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够扳倒那恶贼,为父亲洗刷冤屈。”   秦烟波点了点头,对侍女道:“把我房中的那把剑取来。”   侍女答应了,片刻捧了一柄剑回来。那柄剑与北河剑相同,也是通体漆黑,上头镶嵌的却是颗深红色的宝石,就像北河三那颗如火燃烧的星子一般。   秦烟波道:“你们两个可知道北河剑为什么名为北河?”   苏逸摇头道:“请母亲赐教。”   秦烟波道:“北河是天上的星宿,象征着手足兄弟。你们的父亲当年锻造了两柄剑,一阴一阳,合起来并称为北河剑,本是要留给你们兄弟二人的。他希望你们兄弟能够齐心,以世间至刚至利之剑为苍生斩除奸邪,惩恶扬善。”   苏逸与秦潇对望了一眼。秦烟波把剑交给苏逸,道:“这把剑是你的。希望你们能用这一双剑斩奸除恶,还江湖一个清净太平。” 第62章 六十一   十日后,丐帮帮主薛红蓼、碧泉山庄庄主李秋阳与不少江湖散人齐聚龙泉寺,贺汝膺也带人来了。主持望海大师说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宣布。众人大多知道望海大师出家前本是一位铸剑名匠,且是翁白羽的师兄,都以为他要说的事情与他昔年锻造的兵刃有关,因此引来了不少江湖豪杰。   大雄宝殿前,苍松青翠,香烟袅袅。四周设有桌椅香茶,小沙弥请各位英雄就坐。众人等待了片刻,见主持望海大师缓步走出来。众人登时安静下来。   望海大师六十余岁年纪,身体尚十分强旺,神态安详端和。他走到场院中间,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让众位施主久等了。”   他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有力,显然内力深长浑厚。众人都听说这位望海大师昔年是一位了不起的铸剑名家,如今一见其风采,果然叫人佩服。   望海大师道:“贫僧未出家前,为人铸剑无数,阅尽天下英雄。其中有一位风采卓然,令我至今难忘。可惜他英年早逝,又遭人妒忌,身后背负骂名。这些年贫僧每每想起他来,总是心中难安。如今贫僧年事已高,若是不解开这个心结,恐怕再没有机会为这位老朋友洗刷冤屈。贫僧望海愿以毕生声誉,为他正名。今日邀各位朋友来,就是请大家做个见证!”   他此言一出,台下众人登时哗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带着愕然之色。   此时从大殿中走出两名青年,两人身量相仿,一人神采飞扬,另一人沉稳内敛,面容却是一模一样。两人手中各捧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台下有人认得,大声道:“北河剑!这是孟纾河的北河剑……怎么会有两把一样的?”   孟纾河死后,北河剑曾被碧泉山庄收藏了十数年。李秋阳见了那柄剑,皱起了眉头,道:“这剑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走到望海大师身边站定。望海大师道:“大家说的不错,这就是北河剑。这件兵器本是一双,是当年孟纾河请我和师弟翁白羽一起锻造的。孟纾河十分诚恳,来求我们为他锻造一双天下至刚至利、最为公正之剑。翁白羽让他去昆仑雪域寻找万年寒铁,实为考验他的意志。那寒铁藏在雪山深处,要找到几乎是九死一生,本事不济或是意志软弱之人绝不可能做到。但他办到了,实在叫人佩服。”   场中十分安静,望海大师继续道:“那寒铁坚不可摧,若是冶锻成钢铁,世间无一物是其对手。翁白羽怕他用这剑来作恶,他发誓要用这剑为天下谋福、为弱者主持公证,我和师弟这才答应了他。但是他却死了,身后为天下人所不齿——这跟贫僧认识的孟纾河不一样。我和翁白羽不会看错人,他的心志是最坚韧的钢铁,律己甚严,绝不会做出那些恶行。”   众人面面相觑,望海大师德高望重,他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众人不由得心生动摇,怀疑起自己听过的传言。   望海大师道:“孟纾河的死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其中的原委,贫僧不得而知。但这件事对于贫僧一直是个心结,直到最近我看过了山水和尚的遗书。请大家听一听信中所言,孰是孰非,由各位自己评判。”   望海大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高声颂念。   “贫僧山水,今遗数言,皆出自肺腑,望求减轻昔日犯下之罪孽。二十年前,胡家满门被屠,贺汝膺襄举义旗,建立七英盟,贫僧亦受感召加入。岂知贺汝膺才是杀害胡家之真凶,丐帮长老薛仲皓发现其中破绽,亦为其所杀……”   遗书将贺汝膺杀害胡家满门及薛仲皓的事述说了,又说了七英盟众人为了夺得少阳剑谱,不惜自相残杀之事。信中为孟纾河正名,洗清了他的冤屈。众人十分震惊,一时间都难以相信。   贺汝膺的脸色铁青,大声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山水和尚已经死了,他的遗书自然是想造多少就造多少,这种东西岂能轻信!”   苏逸道:“山水大师的遗书是真的,笔迹可以跟他留下的诗画上的字迹对比。你若是不肯承认,咱们找几位英雄上来,瞧一瞧这遗书是否与山水大师的笔迹相同。”   贺汝膺冷冷道:“江湖中能人甚多,自然也有人能够模仿笔迹,就算有几分相似,也不能证明这就是真的。你这小孩儿是什么人?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编造山水和尚的遗书来陷害我!”   苏逸冷笑道:“你不认得我?你们父子为了夺得少阳剑谱,在我面前杀了我师父苏缇,还把这件事推到我兄弟秦潇身上去。你害死了我的父亲和师父,大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秦潇看了苏逸一眼,向众人道:“我们二人是孟纾河的遗孤,我叫秦潇,他叫苏逸。”   江湖中人向来对秦潇只闻其名,并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对他是又恨又怕。他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哗然。   贺汝膺道:“大家别听这小孩儿颠倒黑白。秦潇这魔头残害了无数江湖同道,今日他敢现身,咱们正好将他擒下,好为死在他手上的武林同道报仇。”   贺家众人作势要上前与秦潇动手。望海大师道:“阿弥陀佛,请诸位施主勿动刀杖。”他内力充沛,声若洪钟,在场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苏逸大声道:“今日我兄弟二人为洗清父亲冤屈而来。请大家听我们把话说完,秦潇没有滥杀无辜,他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   登时有人质问道:“什么叫罪有应得!你这小孩儿少胡说八道,被他杀害的都是英雄好汉,我看你们两个今天死了才是罪有应得!”   苏逸看了那人一眼,见他站在贺砥明旁边,知道是贺砥明授意他这么说,也不放在心上。   秦潇大声道:“我秦潇敢作敢当,不像贺汝膺藏头露尾、假仁假义。胡天星当年杀了我爹,谢贝函害死了我的爱人,这两个人的确是我亲手杀的。至于丐帮的苏长老、山水大师都是贺汝膺杀害的。九江飞鱼帮的案子大家有目共睹,情形跟当年胡天星一家的灭门惨案何其相似,不过是贺汝膺故技重施,用这法子来陷害邱广成罢了。”   贺汝膺额头青筋暴露,面目已经有些狰狞,怒道:“巧舌如簧,今日有望海大师护着你们也不成,我非要教训你们不可!”   苏逸笑道:“先别急着动手。咱们手里不光有山水大师的遗书,还有人证。你若是还不肯承认你的所作所为,咱们也只好请他与你见面了。邱前辈,请出来吧。”   一名白衣人从大雄宝殿里走了出来。贺汝膺见了他,眼睛登时睁大了一圈,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邱广成走到场院中央,众人都认得他,没想到他此时竟会出现在这里。众人心中都知道贺汝膺视邱广成为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想要杀他,这回邱广成出现在他面前,定然要有些话说了。   邱广成抱了个四方揖,大声道:“各位朋友,在下邱广成,昔年与贺汝膺结拜加入七英盟。这些年里,他一切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他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方才这两位小兄弟所说的,都是真的。”   众人登时哗然,邱广成道:“当年七英盟争夺少阳剑谱,是我在火里藏了迷药。我本想私吞剑谱,没想到贺汝膺早有提防,等别人昏过去之后,他想要跟我抢夺剑谱,我跟他武功相当,一时间谁也没占到便宜。迷香的药力有限,眼看其余几人将要醒过来,我便说要跟他事后平分,他也只好答应帮我掩盖隐瞒。”   贺汝膺怒道:“胡说八道,我平生光明磊落,怎么会跟你这等卑鄙小人合谋!”   邱广成道:“我是卑鄙小人?当年你我歃血为盟时,可是惺惺相惜的很呐!如今你怕我把你从前做过的事揭发出来,不惜谋害了飞鱼帮的兄弟们,栽赃到我头上,想要像杀害孟纾河一样杀了我灭口,从此你就可以安心做你的大侠了,是不是?”   贺汝膺的脸色铁青,邱广成道:“后来丐帮赶到,大家交给苏长老的剑谱是一本赝品,被他投进火里烧了,也算给了武林一个交代。对于少阳剑谱,我早有私心。我趁着贺汝膺被丐帮缠住分身乏术,取走了真本。贺汝膺拿不到剑谱,盛怒之下跟谢彪联合,数十年来跟我作对,想逼我把剑谱吐出来。他资助谢家建立八荒镖局跟我邱家为难,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贺汝膺已经说不出话来,贺砥明颤声道:“一派胡言,我爹为武林主持正义,你们这是栽赃陷害!”   邱广成道:“死在我手上的只有谢彪一人。至于丐帮的前任帮主薛仲皓、苏长老等人都是贺汝膺杀害的。飞鱼帮尚有目睹惨祸的幸存之人,咱们也已经请到了,贺大侠想不想见一见他们?”   苏逸已叫人将飞鱼帮的幸存者请上来,那人见了贺汝膺,又是恐惧,又是愤怒。他躲在邱广成身后,颤声道:“就是他,上个月初七夜里,他带人放火烧了我们的船,又杀了我们的兄弟。我跳进江里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请各位英雄好汉为我们飞鱼帮主持公道!”   这一番话说出,众人对邱广成等人的话都不再怀疑。薛红蓼怒气勃发,大声喝道:“贺汝膺,你害我父亲性命,今天我要你血债血偿!”   丐帮众人围拢上前,手中竹棍捣地,大声道:“为老帮主报仇,为老帮主报仇!”   贺汝膺眼看丐帮人多势众,自己带来的这几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向碧泉山庄的庄主李秋阳道:“李兄,咱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今日这些宵小之辈对我加以污蔑,难道你要袖手旁观么?”   李秋阳跟胡天星一家交情甚笃,得知胡家满门是被贺汝膺杀害,心中已然十分愤慨。但他与贺汝膺确实也有过交情,今日不便出手。他大声道:“想不到堂堂七英盟的首领竟然是这等道貌岸然蛇蝎心肠之人。李某从前看错了人,误跟你交了朋友。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从此再没有半点关系,你好自为之!”   他说话声中撕下一截衣襟弃置于地,就此带人走了。   贺汝膺的恶行败露,身败名裂。李秋阳这一走,再没有人帮他说话。薛红蓼、邱广成、秦潇等人都要跟他算账。他眼看众人向他步步逼近,自知难以脱身,忽地向贺砥明道:“走!”   贺砥明还不忍舍弃父亲,贺汝膺在他背后重重推了一掌,道:“快走!”   贺砥明只好转身飞奔而去,邱广成要去追他,贺汝膺拔剑拦在邱广成面前,道:“你我之间的事,你我之间解决。”   薛红蓼手持绿竹棒上前道:“邱三叔,这人留给我!”   秦潇和苏逸一同上前,苏逸道:“薛帮主,你要打他出口气也就罢了,却得留他一条命给我们兄弟。杀父之仇、弑师之恨我们是一定要报的。”   四人将贺汝膺围在中间,贺汝膺环顾左右,忽地提剑向苏逸攻去。苏逸拔剑抵挡,霎时间接了他五六剑,贺汝膺没想到他的剑法大有长进,居然这样难对付。   秦潇与邱广成使剑从左右攻来。贺汝膺使尽全身解数应对,一个不慎,左肩被秦潇划了条血口子。他后退一步,转身要逃。薛红蓼拦在他身后,使绿竹棒迎头向他打去。   贺汝膺避过那一招,袖中忽然射出数点暗器。薛红蓼闪身躲避,贺汝膺乘机一掌打在她心口,掌力重重泄出,将薛红蓼震的口吐鲜血。   苏逸吓了一跳,冲上来扶住薛红蓼,连声道:“薛帮主,你没事吧?”   贺汝膺趁乱纵身一跃,踏过几名丐帮弟子的肩膀,逃之夭夭了。   众丐帮弟子见帮主受了重伤,都十分焦急,纷纷围拢上来。秦潇要追,却被人群推的连连后退,难以逆流而动。   薛红蓼咳出一口血,道:“别让他跑了,庚金堂的长老快带人去追!”霍长老答应了,带人追踪贺汝膺而去。   薛红蓼服下了丐帮治内伤的灵药雪参延寿丸,脏腑中的疼痛渐渐减轻了。苏逸盘膝而坐,双手抵住薛红蓼背心,将一股真气输送过去。薛红蓼觉察到苏逸的内力浑厚,心中大为诧异。良久内息平和流畅,她长出了一口气,道:“多谢你了。可惜没能杀了贺汝膺那恶贼。”   苏逸道:“你放心,有丐帮两堂的兄弟跟踪、林钏也带着将军府的人去追了,贺汝膺一定跑不了的。”   薛红蓼未能亲手杀了贺汝膺,心中不甘。苏逸劝道:“贺汝膺作恶多端,我们兄弟一定不会放过他。薛帮主好生养伤,等我们提贼人的头来祭老帮主和苏长老。”   丐帮众人与薛红蓼就在大理养伤,等待消息。邱广成经历了这一番颠沛流离,半生繁华风光都化作了泡影,深感世事无常、名利皆虚,遂落发皈依了佛门。他拜望海大师为师,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了。   苏逸和秦潇追踪贺汝膺来到了白云渡。丐帮庚金堂的弟子将贺汝膺困在了白云渡北边的一个小山谷里。众人包围了此处,击鼓呐喊,不住鼓噪,其情形与数月前贺汝膺追踪邱广成极其相似,时移世易,谁曾想过设局的人如今却成了瓮中之鳖。   晚霞烧天,红的就像仇人的鲜血。   苏逸看着天边的晚霞,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战胜贺汝膺,如果命运让他的脚步停在这里,回顾这一生,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后悔。   秦潇道:“我这辈子从来没信任过谁,但是能有你这个值得托付性命的兄弟,不管这一战能不能赢,我都没有白活一场。”   苏逸心头一暖,平和道:“咱们会活下来的。”   秦潇看向他,两人相视而笑,一同向山谷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 第63章 六十二   贺汝膺被困在山谷里已有半天,这山谷三面环山,唯一的一个出口在北方。他被丐帮众人赶进这个山谷后,数次想要突围,林钏和霍长老带人把守着谷口,放箭压阵,叫他未能得逞。   山谷中有些草木,谷中有一条小溪,潺潺地从山中流向谷底。   苏逸和秦潇并肩走进山谷。苏逸握紧了长剑,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河边湿润的泥土上有些脚印,一直延伸向山谷的深处。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脚印消失了。秦潇道:“人呢?”   两人站在空旷的谷底,长风吹过,草木窸窸窣窣地拂动,杀机暗藏。   风还未停,忽听刀剑出鞘声,衣袂猎猎作响。   一道白光划过,苏逸和秦潇各自向两边闪去。贺汝膺手持长剑,从草木中跃出。他偷袭不成,继而使剑向苏逸刺去。苏逸拔出长剑,使出少阳剑法迎上。秦潇亦拔剑出鞘,使出母亲传授的烟波剑法向贺汝膺攻去。   这套烟波剑法原本是秦烟波思念先夫所创,其中的剑招与少阳剑法有所呼应,互为补足。此时两人分别使出两套剑法,威力竟势不可挡。   贺汝膺的武学造诣十分深厚,此时竟也不能与二人抗衡。贺汝膺提剑向二人攻去,秦潇与苏逸双剑合璧,苏逸剑出如虹,快而狠厉;秦潇的剑法翩然轻巧,变幻多端。两人剑锋齐出,剑光呼啸中,贺汝膺的胸口被两柄剑同时贯穿。   两人拔出了剑,贺汝膺倒在地上,口中不住涌出血沫。他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枯枝一般,奋力地要抓向两人,喉头咯咯作响。   苏逸道:“咱们之间的恩怨了解了。你儿子贺砥明若不作大恶,我们不会跟他为难。你放心去吧。”   贺汝膺终于不再挣扎,停止了呼吸。他的神情怨毒,面目狰狞,仿佛至死都不甘心。   苏逸提了贺汝膺的人头,两人走出山谷。   晚风徐徐,丐帮等人见他二人平安走了出来,大声欢呼。   苏逸道:“仇人的头我们已经取来了。等我告祭了家父孟纾河,便把仇人的头颅送往丐帮,告慰薛老帮主和师父的在天之灵!”   霍长老等人答应了,带人先回了洛阳。苏逸和秦潇回家祭拜过父亲,秦烟波终于了却了多年来的夙愿,心中十分安慰。   薛红蓼的伤养得好了些,与苏逸一起带着仇人的头颅前往洛阳。巧儿也一同回去拜祭薛老帮主和苏长老。秦潇带了两坛好酒,要去为邱玉华扫墓。苏逸想起那个善良温婉的少女,心中有些惆怅,便也一道去看望她。   秦潇擦去墓碑上的尘土,把酒浇在坟前。他坐在石碑前轻声絮语,仿佛跟那个灵动的少女有许多话要说。   苏逸等人怕打扰了他,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等待。良久秦潇站了起来,牵着马就要离开。   苏逸连忙叫道:“等等,你要去哪里?”   秦潇道:“天涯海角,随便走走。”   苏逸想起他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到了道别的时候,不免还是舍不得。   秦潇微笑道:“我从前为了仇恨活着,从今以后终于能够为自己而活了。我想到处走走,海内海外,走到哪里算哪里。”   苏逸道:“父母在不远游,你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   秦潇拍了拍他肩膀,道:“娘就交给你了。我去个三年两载,看厌了就回来。”   苏逸还想说话,忽然见大路上数十人骑着马赶来,一人叫道:“几位侠士请等一等,咱们有话要说!”   一众人到了近前滚鞍下马,当先一人看了看苏逸,又看秦潇,神色甚是惊讶。   苏逸看了他的服色,道:“你是大理人?”   那人甚是有礼,笑道:“是。下官是大理国皇帝陛下的钦差,这回来中原是为了来找一位秦公子。”   苏逸道:“找哪位秦公子?找去做什么?”   钦差道:“陛下为公主比武招亲,叫下官等人来找将军府的秦潇公子去打擂。如意公主说了,她的驸马只有秦公子一个,要是秦公子不去,来一百个她也叫人打出去!”   苏逸笑道:“既然是比武招亲,现在就叫驸马是不是早了些?”   钦差道:“如意公主说了,她已经收了秦公子的家传玉佩,与他定下了终身,这次招亲非他不嫁。”   秦潇扯着苏逸背过身去,低声道:“什么玉佩?”   苏逸想起自己的玉佩被段如意抢了去,深感给秦潇添了麻烦,惭愧道:“是娘给我的。她看上了就抢去了。”   秦潇点了点头,莞尔笑道:“既然是你给的,那你来解决这事吧。”   苏逸有些慌了,道:“那怎么行!这是你的事,不能扔给我啊!”   秦潇正色道:“公主虽然很好,但我还没尽情游历过这大千世界,岂能就此堕入温柔乡里!”   钦差等了良久,他二人却窃窃私语个没完。钦差抖开画影图形细细端详,忽地道:“你们两位生的一模一样,到底哪位是驸马?”   秦潇和苏逸同时道:“是他。”   钦差一怔,苏逸怒道:“你别胡闹!”   秦潇笑道:“本来就是你,你怎的不敢承认?”   秦潇向钦差道:“这位公子一表人才,器宇轩昂,自然是他无误!两位带他回去,公主一定重重有赏!”   他说话声中,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苏逸简直要发疯,连声道:“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你们快追啊,别放跑了他!”   数名侍卫见秦潇走得远了,又怕苏逸也跑了,连忙道:“怎么办?”   钦差道:“不管了,先把这位公子抓住再说!”   众人一起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抓住他。苏逸被一群人塞进马车里,手舞足蹈地挣扎,大声叫道:“不是我!救命啊!”   巧儿急道:“你们快放开他,他不是你们公主的驸马,他是我的人!”   钦差跟巧儿作了个揖,客客气气地道:“找不到驸马,咱们都得提头去见陛下和公主。那一位已经跑了,咱们总得请一位去交差,还请姑娘谅解。”   巧儿拦不住一群大汉,眼睁睁地看着苏逸被人抓走了。她急的直跺脚,心道:“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万一那公主对他动手动脚,那可大事不妙!”   她向薛红蓼央求道:“薛姊姊,你快帮帮我,别让人把他抓走了!”   薛红蓼微笑道:“能做大理国的驸马,这可是好事一桩。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巧儿脸涨的通红,道:“我自己要嫁给他,他怎么能当大理国的驸马!”   薛红蓼眼看着一行人赶着马车走远了,笑道:“好吧,他毕竟曾经是我丐帮的人。看在你求我的份上,我就管一管这闲事。”   她说话声中拉了巧儿上马,一骑尘烟里,扬鞭追了上去。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